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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身着一件紧袖窄边黑色皂衣,脚穿一双黑色厚底官靴,腰板挺得绷直,竟然是老四,原来的短须也没有了,脸上的痞气和暴戾全无,整个人的精神气色大变。老四看到沫儿,尴尬一笑,拱手道:“在下老四,求见闻香榭主人。”

沫儿还记恨他第一次抓自己的事儿,冷哼了一声道:“大过年的,你来做什么?”

文清连忙往里请,道:“快请进来吧。”偷偷拉拉沫儿的衣袖。沫儿斜一眼老四,气鼓鼓道:“哼,别以为你背了三哥回来,就是好人。”

老四低头笑道:“是,在下不是好人。”这样一来,沫儿倒不好说什么了,喝道:“进来吧。”

老四弯腰从脚边拿起一个麻袋,跟着走了进来。婉娘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饺子,一边包一边叫道:“就来这边吧。”

老四过去抱拳道:“姑娘好。”

婉娘笑盈盈道:“官爷除夕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老四做出一个惭愧的表情,道:“姑娘这样说,在下就无地自容了。”说着将麻袋抖了抖,道:“在下一介莽夫,从来不辨是非,感谢姑娘让老四重新做人。该过年了,我来给姑娘送一些年货。”

这些话说得文绉绉的,与沫儿当日所见大不相同。沫儿绕着他转了一圈,挠头不止。

老四见沫儿的样子,愈加尴尬,轻咳了两声,道:“不瞒您说,我老四活了将近三十岁,一直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跟着他们做些不法的勾当。可是这次,我突然明白了,人生在世,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儿。”这几句话说得发自肺腑,让人动容。

那晚老四刚走出园子,便遇到了婉娘。婉娘讲了上面一段话,并阐述了对城中百姓的利害,然后丢给他一张冥思派老巢地图和机关歌诀,称“去不去报官”随他,由他自己选择。

人的思想,有时就如同禁锢在一层薄薄的油布下面的泉水。如果没有发生外力或者什么重大事件,这层油布也许永远都不会打开;里面的思绪只能按照既定的路径循环。可能有人永远都想不到,生活可以换另一种活法。老四也同样。没人指点他时,他只是和老花老木一样,尽管他比老木聪明,也没有老花刻薄,却毫无疑问属于乌合之众的一个。

老四当时已经知道他们所做之事肯定和冥思派有关,对冥思派的妖邪残暴也心存不满,但只想着不再为其所用,却不曾站住大义上认真思考过此事。如今婉娘一席劝阻之话,对老四犹如醍醐灌顶,整个人突然豁然开朗,正义感犹如喷涌的泉水,一发而不可售不错——他堂堂男儿,为什么不可以为民除害,而要做个冷漠的旁观着甚至是帮凶?

因剿灭冥思派有功,加上在追捕过程中的表现,老四被捕头看中进入衙门做了捕快。上任十几天来,不时有深受冥思派之害的百姓到衙门去当面致谢,称之为“英雄”。他的生活从此打开了另外一扇门。

人的正义感和荣誉感一旦激发,其爆发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对一个小人物来说尤其如此。这件事成为老四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活得这么明白过,他第一次为从事的工作感到神圣和自豪,懵懂的心智突然开窍,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这些天,他恪尽职守,从不偷奸耍滑,凭借长期和不法之人打交道积累的经验,不仅抓获了巡逻片区内的两个小贼,还帮两家商户调解了纠纷,其胆大心细、勇敢正直得到了同行及上司的一致认可。

老四将麻袋拎进厨房,看到黄三已醒,十分高兴。沫儿和文清听说他来送年货,便对他的麻袋感了兴趣,又不好意思当人家面打开,便装模作样地站在麻袋旁边,时不时用脚踢踢,希望里面都是好吃的。

婉娘邀请他留下一起吃饺子,老四道:“还要巡街。过年时节也是盗贼猖獗的时候,不敢松懈。”便起身告辞。

老四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回头道:“关于冥思派一事,姑娘有无发现其他疑点?”

婉娘茫然道:“什么疑点?”

老四看了看四周,低声道:“那个香木堂主死了。”

婉娘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老四踌躇道:“不是这个。是她死的蹊跷。看守的牢头说听到她前一晚夜里自言自语了半宿,大声呼喊着要自杀,声音一会儿粗一回细,十分诡异。她是朝廷重犯,吓得几个看守轮流值班,守了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一看,她还是就这么没了气。也没见她带一点毒药或者吞服其他什么东西,浑身上下无一点伤痕。”

婉娘道:“可能就是趁看守打个盹儿、迈个脸儿的功夫就服毒了呢。”

老四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她阴险狡猾,身上还藏着毒药也说不定。官府派仵作检验了尸体,下午就张了榜告知天下,草草掩埋了事。”

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可叹她…”看了一眼文清和沫儿,收住不说。

老四皱着眉头,继续说道:“这原本不算什么。她死了就死了。可是昨天下午我当值,听人说城西乱坟岗子那边有贼人出没,我便走过去查看。”

乱坟岗子位于城西偏北一处小山坳处。刚开始,官府将一些行刑的犯人或者无人认领的尸体埋在那里,时间久了,有一些贫困人家死了人,无钱入殓,也送去这里,浅浅地挖个坑混乱埋了。因此这一片荒坟遍地,尸骨横陈,野狗黄鼠狼横行,夜间磷火点点,阴风习习,一片鬼哭狼嚎之声,甚是阴森可怕。

老四新任捕快,正满腹热情,仗着胆大,又是白天,也不叫帮手,自己去了乱坟岗子。贼人倒没见,却发现一座新坟被扒开了。

“那座新坟正是香木的,因当日埋葬时我也在场,所以十分留意。”老四见香木坟墓被盗,便走进了看。“我也是好奇,想是不是又有盗墓贼,可能会留下什么线索。”

香木人人憎恨,埋葬她时,几个牢头不过挖了个浅坑,将她用席子裹了,上面胡乱封了几铁锹土,丢了几块石头上去,免得野狗将尸身刨出来吃掉。可如今,石块丢在一边,席子高高拱起,像是被人拉扯出来了。

老四围着席子转了几圈,忍不住用佩刀挑起来,却发现,香木的尸身并未被盗,而是膨胀变大,并从其胸口长出了一株通体红色的植株,样子非花非草,随着吹进的风微微摆动,妖媚异常。

香木下葬不过几日,且如今寒冬腊月,北风呼啸,什么种子能够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发芽生长?老四越看越觉得诡异,慌忙将席子盖好,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城。

婉娘听了,笑道:“听说她对各种花草熟悉的很,估计私藏了什么花草的种子,机缘巧合便发了芽。没什么问题。”可沫儿分明看到婉娘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老四长出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姑娘说没事,应该就是没事。”又朝婉娘深深鞠了一躬。

婉娘略一沉思,回头道:“沫儿去将你剩下的群芳髓拿来。”沫儿迟疑了一下,瞪一眼老四,蹬蹬蹬跑进中堂,拿了群芳髓往老四怀里一丢,在旁边撅着嘴不说话。

婉娘道:“这个你拿去,虽然没什么大用,要是那天神思不宁可以拿出来闻一下。”老四大喜,连连称谢,高高兴兴地走了。

婉娘回转身,见沫儿撅嘴使气,讥笑道:“小气鬼!快去看看他送了什么年货来吧。”

沫儿皱巴着一张小脸,嘟囔道:“我的群芳髓…谁让他以前打我,哼,我可是很记仇的。”嘴里说着,却和文清冲进厨房,不由分说打开了麻袋。里面半只羊,两只鸡,还有一大包木耳、花菇和一些不知名的干菜。沫儿一见没有好吃的烧鸡、糕点,不禁泄了气,道:“讨厌的老四,送年货还不送些当时能吃的。”

文清搓着手喜滋滋道:“这么多羊肉,三哥,我们做羊肉饺子如何?”

一转身,却见黄三拄着一条柴火棍站在门后,脸色苍白。见婉娘进来,朝婉娘打了个手势问道:“她怎么样?”

黄三醒来至今,三人不约而同,都避免提起冥思派和香木堂主,就像此事不曾发生过一般。如今见黄三问,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都看向婉娘,不知该如何回答。

婉娘看着黄三,平静地说道:“三哥,她死了。”

黄三抖了起来,文清和沫儿连忙过去扶住。婉娘缓缓道:“三哥,有些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你若还执着于此事,谁也救不了你了。”

黄三踉踉跄跄地跌坐在躺椅上,脸上忽悲忽喜,愣了片刻,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婉娘笑道:“想开了?”

黄三点点头,嘶哑着道:“多谢婉娘”。沫儿原本见过黄三说话,所以也不甚在意,只是嘻嘻笑着拉住黄三的胳膊。文清却一愣,然后跳着扑了过去,搂住黄三激动不已:“三哥,你可以说话了!你可以说话了!”

黄三慈爱地摸摸文清沫儿的头,长叹道:“好孩子。”婉娘莞尔一笑道:“不为其他,就是为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黄三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婉娘包着饺子,十分随意地说道:“为值得付出的人付出才有意义。”

沫儿拿起一个饺子皮儿,涎着脸道:“比如我,是不是?”

婉娘拿起擀面杖,作势要打,板着脸道:“还说嘴?每次就你偷奸耍滑。昨天轮到你洗衣服,你将所有的衣服泡了两个时辰,害得我的一件烟萝软纱小袄染了色。这月扣五十文工钱。”

黄三看着婉娘和沫儿斗嘴,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罗汉他们怎么样?”

婉娘若有若无看了一眼沫儿,道:“没事了,你放心。”

文清去将猪头翻了一个个儿,将已经卤熟的几块肉用小肉叉挑着放进盆子里,沫儿也不理会婉娘说的扣工钱一事,伸手去撕了一块肉,递给黄三,自己拿了一根肉骨头,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热情地招呼文清:“饿死了,先啃个骨头再包饺子。”

婉娘拿面杖敲着桌子,连声叫苦:“我招沫儿这个小东西可算赔到家了!”

沫儿吞下一口肉,翻着白眼道:“谁让你找我的?”

吃了饺子,文清扶了黄三回到中堂,沫儿和婉娘继续将剩余的面和馅儿包完。见黄三出去,沫儿小声道:“婉娘,你说香木到底怎么了?”

婉娘沉思道:“我只当她换了地方重新开始修炼,没想到她竟然借助乱坟岗子这个地方…算了,暂时还不要紧。”

沫儿好奇道:“三哥和香木是…?”

婉娘淡淡道:“三哥是养花人。”沫儿愈加不解,追问道:“养花人?难道他种植的海陵香木?”

婉娘叹道:“你不懂。这原本是一段孽缘。”

黄三孩童时期,跟着花商到西牛贺州购置花木,无意在一处佛堂后的山石下发现一株通体鲜红的花草。那年大旱,这花草也已经奄奄一息,黄三不知怎么地,如着了魔一般,割破手指,用血灌溉,待其恢复生机后小心翼翼地带回了神州。

这株花草便是海陵香木。她极具灵气,又趁地利之便接受了多年香火,本来只差最后一关便可修成女形,却逢大旱之年。万事万物都难逃自然之律,修炼多年的海陵香木也是如此。适逢如此干旱之秋,海陵香木几乎就要枯死在这后山石上。

黄三从此对这株花草入了迷。海陵香木得黄三鲜血灌溉,很快突破关卡,幻化成女形。可是海陵香木并非良善之物,依仗黄三的娇宠,向来为所欲为。十几年前,香木功力渐深,已经可以完全脱离本形,便凭借自己对花草习性的了解,在神都洛阳开了香料行。此时黄三已经成年,依然无怨无悔对追随香木。其时婉娘刚到洛阳,曾就香料配伍向香木请教,也算是有半个师徒之实。

后来冥思派因索魂敛财被官府清剿,香木的索魂吟在祭台上被易青以异能抗拒,阴阳十二祭被毁,香木遭受重创,几乎折回原形。黄三虽然知道她罪有应得,但还是舍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殒,舍身将其救出,利用残余的百花魂,将自己的容貌、魂魄、声音等都赠与了香木。

黄三魂魄不全,神志便不如以往清醒,常常有其他事情不记得,唯独照顾香木细心体贴,从不会忘。但香木醒来,见变成了黄三的容貌,不但不感激,反而更加暴戾,对黄三非打即骂,且对自己残害民众的行径无一丝悔改之意。后关了香料行,径自拿了银钱离开洛阳,将神志不清的黄三抛在街上。

婉娘此前与黄三有数面之缘,知其对香木用情至深。有一日在街上偶遇黄三,见他衣衫褴褛,失魂落魄,受尽街头混混欺负,心中不忍,便将其带回了闻香榭,用曼珠华沙之灵补其神志,但竭尽全力也无法完全治愈其失语之症,黄三只能在午夜子时开口说话。

黄三从此在闻香榭里做了伙计。他跟随香木多年,对各种花草的性情极为了解,成为婉娘的得力助手。对于香木,他选择了遗忘,如同形似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可是生活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几月前,香木趁黄三进货之时找到他,要他帮她重新找回美貌,即,重新启动阴阳十二祭。黄三禁不住香木的眼泪和哀求,还是答应了她,却因为助纣为虐而倍感纠结。

后面的事情沫儿已经知道了。黄三在香木心里永远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可怜黄三,一腔真情白白浪费在了香木身上。

(四)

大年熬夜,文清和沫儿一直坚持到过了子时方才去睡。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外面噼啪的鞭炮声惊醒了。床头上,已经摆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文清是一件圆领华文锦青丝棉袍,沫儿则是一件水蓝色掐丝翻领窄袖胡棉服,两人一样的黑色牛皮短靴。衣服上面,放着一枝翠绿的柏树枝,寓意“百事如意”;旁边还放着一个红色小荷包。沫儿捏了捏,还沉甸甸的,心里乐开了花。

漫天繁星,天色尚早。所有的灯笼都点上了,照得房屋如同白昼,寓意“光明满堂”。婉娘在楼下大声叫文清沫儿:“今天可不兴赖床的,快起床啦!”

沫儿慌忙将新衣服穿好,喜滋滋地下了楼。婉娘在堂屋点上柏枝火,四人围着火要一边烤一边祝愿:百花开,百事利,霉气去,喜气来。

烤完柏枝火,婉娘去煮了饺子,点燃香烛,在中堂供奉处、老灶爷处简单祭奠,文清沫儿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便去院中放鞭炮。九个两脚踢、一挂五千响的大红袍放完,整个闻香榭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吃过早饭,天还未亮。两人将院中未爆的小鞭炮一个一个捡起来,重新点燃;有些捻子已经燃没的,就将其折断,直接引燃里面的炸药,“嗤”的一声响,发出一道耀眼的光,将地上留下一个黑色印子。两人兴趣盎然,乐此不疲,沫儿的几个手指都被熏得乌黑,惹得婉娘不住提醒:“小心炸到了新衣服!”

黄三拄着一天木棍,在旁边看着呵呵地笑。两人将地上的鞭炮捉摸干净了,又找其他的东西来玩。文清装模作样地给梧桐树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道:“新年好,我给您拜年啦。”沫儿躲在树后,扮作桐树,瓮声瓮气回道:“新年好。”递给沫儿一块小石子儿,道:“这是你的压岁钱。”

文清拿了小石子,走到石桌旁。沫儿又扮作杂货铺的伙计,满脸堆笑道:“这位官爷,您要什么?小的这里的货可全啦,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