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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她硬是不顾天寒地冻,跑去长安,带着诸多药材和吃的玩的,说要送给宝儿。柳中平虽然安排人陪着她和公蛎四处游玩,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肯见她,只托下人送话出来,说宝儿很好,让她不用惦记。小公主委委屈屈地在长安待了几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味同嚼蜡,只好回来。

但她并未死心,背着爷爷托了渭河老友,帮她盯着柳中平的动向。今日一早,便传来消息,说柳中平带着宝儿来神都了。小公主兴奋异常,上午带着公蛎直奔客栈,却仍被拒之门外。

婉娘听了,茫然道:“公主要见他?这个事情,婉娘可帮不了。”

公蛎吸溜着鼻子,看了看仍在一旁抽泣的小公主,迟疑道:“不是这个…是宝儿。”

文清急道:“宝儿到底怎么样了?”

小公主捶着桌子哭道:“宝儿马上就要死啦!”

柳中平不见小公主,小公主没法,只好给了伙计一锭银子,要他装做送水进去,打探屋里的情形。伙计出来道,里面的小女孩瘦得一把骨头,已经只见进气不见出气,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

小公主思虑再三,只有来求婉娘,希望婉娘走一趟,见见柳中平,至少了解下宝儿的情况。

婉娘看着泪眼婆娑的小公主,莞尔一笑,道:“这个自然没问题。只是今天不行。”

公蛎舔着嘴唇,谄媚道:“婉娘,我知道你最好的了…”小公主不服气地瞪了公蛎一眼。“宝儿要是治不好,小公主一辈子都会难过的。再说,宝儿这么喜欢你,她来神都,肯定也想见你。”

婉娘嗔道:“三个月不见,公蛎的口才见长呢。”心道小公主终于懂事了,转头真诚道:“小公主,实不相瞒,我今晚有重要事情要做,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看望宝儿一事,你尽管放心,只要一忙完榭里的事,我马上就去。”

公主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推脱,但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来朝公蛎一努嘴巴。公蛎连忙将腰间一个大荷包解了下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点头哈腰道:“这是我家公主这几个月来搜寻的宝贝,都是和治疗心悸症有关的,婉娘看能用到不?”

文清和沫儿都凑过来看。三五颗不规则的褐色石子,一颗红色心形珠子,还有一个白色的圆形玉珠,两个巴掌大的金色鳞片。婉娘饶有兴趣地看了又看,嘻嘻笑道:“难为小公主找到这些东西。”

小公主噘了噘嘴巴,低声道:“我拿了金鳞,还被爷爷好一顿骂呢!”然后不情愿道:“这些东西给你,你看能不能用得上。”

公蛎殷勤地将东西拢在一起,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婉娘有办法的,是不是?”

婉娘拿起鳞片,对着天空照了照,笑道:“我试试吧。”

(二)

送走小公主和公蛎,天已经擦黑。如今天短夜长,天黑得早些。沫儿和文清去看了黄三,文清坐在床边和他说了一会话,告诉他今天上街的见闻,沫儿还特别告诉他香木死了,巴不得他听到这个消息能够突然醒过来。

两人胡乱吃了饭,见婉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样子,不由得焦急。沫儿连声催促,要婉娘赶紧去看看黄三。

婉娘却道:“急什么?”在厨房摆了糖瓜、苹果等贡品,将旧的灶王爷揭下换上今天买的新的,然后点上一炷香,神神叨叨地念叨着:“老灶爷老灶奶奶一路走好。多说好话,普降吉祥啦。”

如此这般折腾了良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直到即将亥时,婉娘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将躺椅搬至房屋中间,叫道:“文清沫儿,你们俩去将三哥背到这边来。”

两人大喜,但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黄三弄将过来,将其头南脚北放好。婉娘凝视着黄三,轻声道:“三哥,一定不要放弃。”黄三面色如常,浑身冰冷。

婉娘绕着黄三,摆放了七支蜡烛。郑重交代道:“文清沫儿,各守一支蜡烛,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炷香的时间内,要保证蜡烛不灭。”

文清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还好办些——我担心我笨手笨脚的会帮倒忙——是不是只要蜡烛一炷香功夫不灭,三哥就醒过来了?”

沫儿担心事情没那么简单,却没说出来。

婉娘瞟了一眼沫儿,轻描淡写道:“正是。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只管护住蜡烛。”

文清咧嘴笑了起来,十分兴奋。沫儿却脸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我们只有三人,怎么办?”

婉娘朝后门叫道:“快进来吧。”后门打开,一股冷气冲进房间。四个人鱼贯而入,分别身着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的衣服。婉娘一一介绍,黑衣人乌冬是个黑脸膛的壮汉,白衣人罗汉个子高挑,身形潇洒,黄衣人稍蓝一微单薄些,脸色略显苍白,而红衣人赤子神态羞涩,举止拘谨,犹如一个文弱书生。

文清和沫儿连忙行礼。沫儿眼睛骨碌碌看着四人。乌冬朝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文清呆愣愣地傻笑道:“正好七个人,这下好啦。”

婉娘看沫儿一脸好奇,飞快道:“先救三哥要紧。”转向四人道:“罗汉守天权、乌冬守玉衡、蓝一守开阳、赤子守摇光。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四人一凛,朝婉娘一报拳,各守在一支蜡烛旁。

婉娘看了看天时,道:“时间还早,不用这么紧张。”说着拿出一个黑色石匣,带了手套,从里面拿出一个球形的块茎,放在石臼中,对文清道:“快点,研碎,淘一次即可。”

这块根茎看上去十分普通,里面裹着层层叠叠的瓣儿,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皮。沫儿道:“看上去像是水仙花的根。有用吗?”

婉娘淡淡道:“这是海棱香木。”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对他和文清讲过的,可惜两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海棱香木原产于佛教圣地西牛贺州,传说其比曼珠华沙更具灵气,外表柔美,含有剧毒。海棱香木在盛夏时会渗出白色乳状液体,收集了晒干后磨制成白色粉末,这种白色粉末燃烧有噼啪响声,如同滴水,同时产生黑气。人畜如果嗅入黑气,眼前会产生幻象,头脑麻痹,精神亢奋,行为癫狂,若长时间接触则会力竭吐血而亡,是一种隐蔽的毒药。但它的根茎和花,却是做香粉的优质原料,兼融众香之长。因海棱香木数量极少,如今很是少见。当日婉娘也只是作为传说提起。

沫儿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是蠢笨,早就该猜到到香木堂主的身份了。只是不知道香木堂主如何得道竟然能够幻化人形。

文清将球形块茎研碎了,又细细地淘了一遍。婉娘将粉末融入原酒,装入小瓶放入怀中。

此时已经亥时。婉娘吩咐几人做好准备,将门窗全部打开,然后点燃蜡烛,又将石匣中拿出一枝香点燃。一缕香味传来,沫儿皱着鼻子,惊叫道:“百花魂!婉娘你…”沫儿本想说“你用错了”,突然想起医病寻源之理,便戛然而止。

婉娘退回到天枢位,朝众人点点头,道:“开始了。”

香味若有若无,盘桓萦绕在黄三周围。经历过几次闯冥思派老巢,沫儿对百花魂已经了解,无非就是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将心中所想放大,并以一种残忍的景象呈现出来。

相拥而泣的爹娘,病入膏肓的方怡师太,都在向沫儿招手。脑浆迸裂的张麻子恶狠狠地扑来,穿过沫儿的身体消失不见。

沫儿冷静地看着这些幻象,坚决得象一颗钉子。跟前的蜡烛燃得很好,一点风也没有。沫儿甚至可以抬起头观察下周围的情况。

婉娘面带微笑,若有所思。那四个人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唯独文清,两手护着油灯,额头冒汗,一脸紧张。

沫儿很想安慰一下文清,却担心呼出的气息将前面如豆的灯头吹灭,只看了看他,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一缕阴风呼啸着而来,与盘旋的烟雾混合在一起。沫儿跟前的烛光微闪。乌冬罗汉等人都紧张起来,挺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盯着蜡烛。沫儿不明所以,也无暇发问,只管学着他们的样子,紧紧地护着烛火。

又有阴风过来,吹得沫儿的脖子痒痒的。几条白色的影子似乎被含了百花魂的香火所吸引,飘飘荡荡扭在一起,发出唧唧吱吱的尖叫。

文清不知看到了什么,牙齿抖动,涕泪横流,但却保持着姿势不变。影子扭动着朝四周分开,分成数条细长的白影,在七支烛火上方环绕了几圈后又重新合在一起,朝黄三猛扑过去,隐入其体内不见。

沫儿松了一口气,魂魄归位,三哥应该没事了。香只燃了一半,沫儿转向婉娘,正想说话,却见对面乌冬眉头紧皱如临大敌,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黄三猛地坐了起来,带起来的风吹得周围的几支烛火一明一暗,差点熄灭——黄三的体内,一个淡淡的黑影狞笑着将所有的魂魄驱出。

白影四处纷飞,尖叫着冲出圈外。黑影朝文清的烛火扑去,却仿佛烫着了一般缩了回去,又扑向赤子。赤子咬紧牙关死命护着烛火,头顶冒出缕缕白气,全部飘向了外围。

再一看,罗汉乌冬蓝一三人也好不到哪去,精气外泄,魂魄离身,只凭着意念在勉强支持。沫儿大急,却束手无策。说时迟那时快,婉娘从怀中淘出刚研磨调制的香木根茎,哗啦啦撒在黄三身上,腾起一种奇怪的青涩味道。黑影痛苦地嘶叫着,抛开赤子,扭曲着朝婉娘张开大口,整张脸俨然是黄三的模样,瞬间又变成了香木堂主。

青涩味道越来越浓,周围仿佛着了火一般泛出微红的光,香木堂主的一张脸在红光中不住地变换着形状,一会儿是各种各样的人脸,一会儿则是各种各样的花卉。

眼看香即将燃尽,黑影仍未完全消失,圈外盘桓的白影已经越来越淡。沫儿明白,这个黑影肯定是香木之毒,黑影不散,魂魄就难以归位。咬咬牙,抓起怀里的群芳髓——他上次留下的,一直没舍得用——朝黑影洒去,黑影隐隐成了一株花草的样子,被一片香雾笼罩,瞬间灰飞烟灭。

香燃尽了。

沫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叫道:“好啦!”却见罗汉等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脚下。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自己护着的蜡烛已经灭了。

犹如大冬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沫儿瞬间手脚冰冷。婉娘表情严肃,从荷包中拿出几颗东西,飞快递给他们四人,说道:“罗汉你们四个快吞下。”又拿一颗托着黄三的下巴,塞进了他嘴里。

四人头上出现亮光,外泄的精气源源不断地回归。黄三却毫无动静。

沫儿心知是自己莽撞差点铸成大错,不由得心头大乱。婉娘扭头看他一脸惶恐,笑道:“傻小子,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安慰下文清?”

沫儿这才注意到,文清怒目圆睁,面部抽搐,满脸的泪水,双手却紧紧地护着烛火,连忙上去拉他,叫了几声,他犹如没有听见一般。

沫儿灵机一动,倒出一些群芳髓抹在文清的鼻子和衣襟下。文清“啊”一声大叫,瘫软在地上。

(三)

转眼到了除夕,洛阳城中一片祥和。勤谨的人家已经将年货准备完毕,早早地在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淘气的孩子已经等不及天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因生意或者手脚较慢的人家,今日便忙得不可开交。油角和枣糕本是应年二十六、二十七就应该做好的,却有一些懒惰的主妇或者忙活生意的人家一直拖到今日,为洋溢的喜气增添了几分忙碌。

文清因为吸入百花魂的气味看到自己爹娘惨死的一幕,受到些刺激。沫儿本来担心他想不开,没想到他只是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抽泣着对沫儿道:“爹娘已经去世了,香木也死了。我们要好好活着。”沫儿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羞惭。相对文清,自己确实敏感有余,大气不足。

黄三在继续沉睡了三天后终于醒了,但仍十分虚弱。文清和沫儿喜极而泣,围着黄三又跳又笑,干活都比以前积极些。

黄三未愈,那些传统的红豆包、肉菜包、芝麻叶等也没了时间准备,只在街上买了需要祭祀用的红枣糕和油角,今日只需将各种肉食做好,再被一些晚上的饺子即可。

文清搬了躺椅放在厨房,黄三围着毯子坐在上面,帮着做一些轻巧的活儿。两人将买好的猪头、猪脚洗干净,把火钳放在炉火中烧得红红的,将上面残留的猪毛烙得干干净净,再冲洗干净了放在大锅里煮上;婉娘捏着鼻子对着猪大肠猛皱眉头,宣称受不了这个猪屎味儿,还不如丢掉算了。

沫儿一想起肥得流油的猪大肠,觉得猪屎味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便自告奋勇要去清洗。黄三在旁边指点着,文清烧了一大锅热水,将猪肚、猪肠放在盆里用生粉反复揉搓,只至将上面油腻腻的黄色粘液完全洗净。

做完这些,天已经擦黑。婉娘亲自动手和面,文清将白萝卜切粗丝,放在开水里焯过,趁热挤出水分后剁碎;将上好的猪肉剁成肉泥与萝卜搅拌在一起,再放上大量的大葱,加些调料和麻油,一盆鲜香的萝卜馅便拌好了。

炉火烧得旺旺的,大块的猪肉,整个的猪头,肥肥白白的猪肚猪肠在大铁锅中翻滚,桂皮八角和着猪肉的香味,整个厨房都香喷喷的。

沫儿吞咽着口水,皱着鼻子道:“好香啊!我来尝尝熟不熟。”

婉娘一根筷子敲到他的头上,嗔道:“馋嘴猫!这才多大一会儿?”

文清憨憨笑道:“是挺香的,就是不敢开门,一院子都是猪屎的味儿。”

沫儿挤眉弄眼道:“猪大肠就是带些猪屎味才好吃呢。”婉娘恶心得不行,文清和黄三都笑了。

面醒好了。婉娘挽起衣袖,围着围腰,拿着小擀面杖得意道:“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四人围着火炉,闻着肉香,一边包饺子,一边天南地北地瞎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沫儿的饺子包得乱七八糟,有几个甚至用了两张皮儿才包得上。婉娘宣称“谁包的谁吃”,愣是将沫儿包的那些个歪瓜裂枣、皮厚馅少的饺子放在一边,准备单独煮给他吃,引起沫儿大声抗议。

几人正在说笑,婉娘突然偏头听了听,道:“有客人来。”

沫儿不情愿地洗了手,嘟哝道:“真讨厌。过年了还来人。”

婉娘嗔道:“做生意者,不管何时有客人来,都要笑脸相迎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