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殷勤地递了一条罗帕过去,道:“堂主,关于易青,到底怎么回事?”
堂主眼神瞬间变得犀利,剜了婉娘一眼。婉娘悻悻的,娇声娇气道:“算啦,您不想说,我还不想知道呢。”
堂主闭上了眼睛。婉娘用簪子挑动烛芯,一支烛火闪动了一下。沫儿连忙换了个姿势,四处看看,趁机活动了下手脚。黄三站在身后,依然犹如木塑一般,无半点表情。
若是以前,沫儿早就恨婉娘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这些天,经过小五事件,沫儿学会了冷静思考。婉娘并不欠他的,若说她当时是设了局骗沫儿卖身闻香榭,也是沫儿找了她自愿来的。沫儿如今急切地想弄明白的,是自己的身世,不管婉娘是真卖了他还是将他作为工具,都不会影响沫儿探询真相的决心。
堂主动了一下,沫儿连忙摆好姿势。婉娘看到掩着口儿笑,沫儿趁机朝她做个鬼脸。一瞬间,又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以前婉娘和沫儿合伙骗人或者一唱一和地推销香粉一样。
室内没有风,烛光却不停地摇摆。堂主身体抖动的厉害。他的头部位置,依稀出现一个淡淡的白影,未等白影隐入身体,背后肩头又冒出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来。
房间突然如冰窖一般阴冷,沫儿的牙齿格格响起来。堂主的脸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一会儿是个妖娆的少妇,一会儿是个枯瘦的老男人,一会儿又变成了个文静的少女。
堂主猛地睁开了眼睛,几张脸瞬间不见。他颤抖着手,一连喝了三碗血,阴沉沉道:“你还不走?”
这句话却是对婉娘说的。婉娘正仔细查看长命锁上的花纹和雕工,见堂主如此说,连忙笑道:“正要走呢。”将荷包重新收好,福了一福,转身就走。将到门边,又回身道:“堂主,以后再有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可要记得通知我哦。三哥,你要不要跟我会闻香榭?”
黄三一动不动。堂主冷哼一声,“他,我就留下啦。”
婉娘将手指放在黄三鼻子下面试了试,惋惜道:“果然已经死了。不过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留着也没用。”沫儿一听三哥死了,想起他整天不言不语任劳任怨,自己经常顽皮地吊在他脖子上打秋千,顿时心如刀绞,却不敢表现分毫,硬生生地压下了涌上来的眼泪和悲痛。
婉娘却毫不在意,探头看了看沫儿道:“堂主,这小子呢?您要是舍不得处置,不如还让我带走算了。您什么时候有需要,我直接放了他的血给您送来,怎么样?”
堂主猛地站了起来,又一下子抱着头蹲在地上,目呲欲裂,吼道:“你…你!”
婉娘慌忙跑了过去,绕着堂主惊慌失措道:“堂主怎么了?”一脸的关切,显得十分夸张。
沫儿看到,十几个魂魄缠绕着,挣扎着,想从堂主身上挣脱出来。堂主颤巍巍挪到木台处,用手指蘸了血,在胸口上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魂魄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依附在流动的经络各处。
婉娘连声追问:“堂主你怎么了?”端了一碗血递给他喝。
堂主坐回到木台上,脸上阴晴不定,似有所思。婉娘拍了拍手,迟疑道:“堂主无事,我就走啦。”
堂主摆摆手,抚着胸口道:“等一下,你陪陪我。”
婉娘眼珠一转,在木台边上坐了下来,笑道:“好吧。那我要听故事。”
堂主又喝了一碗血,脸色一沉道:“没故事。”
婉娘拉着堂主的衣袖,哼哼道:“好堂主,好姐姐,您就告诉我嘛。易青怎么得罪您了?”这一声“姐姐”,把沫儿叫糊涂了。
其实此时堂主的模样已经完全是个妙龄女子了,沫儿只是源于最初的印象,见他长得与黄三一样,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了男子。
堂主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不爱我的人,就得死。”说罢,茫然朝四周看了看,道:“都死啦。”
婉娘托着腮,如同一个小女孩,眨着眼睛道:“我猜易青是个美男子,所以堂主才会爱上他,对不对?”沫儿傻了眼,易青是男子,这么说,易青是自己的爹爹?那娘是谁呢?
烛光下,堂主的脸似乎红了一下,冷哼道:“美什么美?也不过是比一般人长得好些罢了!就这样,他竟敢…竟敢…”最后几个字,已经咬牙切齿。
婉娘傻傻地看着堂主温润如玉的脸,道:“要是我,我自然选择堂主。我听几个师兄师姐说,世间万物,任他百花草木,都美不过香木堂主呢。”沫儿心想,难道这个香木堂主以前竟然是个绝代美人儿?如今这个样子,虽然不像黄三了,也顶多中上之姿,离惊艳二字还是相差甚远。
婉娘随意地与堂主聊天,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且婉娘问的多堂主答的少,甚是无聊。足足过了有一个时辰,沫儿拆想刚才启动祭台的时间是子时,如今肯定已经是丑时末,堂主将木台上的最后两碗血也喝掉了。至此时,她已经完全变样,成了一个明目皓齿、肌肤胜雪的美人儿,和黄三再无丝毫相似之处。
婉娘歪着头,左看右看,惊叫道:“啊呀,早知道百花功有此奇效,我也练啦。”
堂主显然对自己的百花功十分自负,得意地笑道:“哼,你以为百花功是个东西就能练么?”
婉娘对堂主的奚落毫不在意,继续热烈道:“那自然,也就是堂主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儿才能练成,要我,一身铜臭味,哪里能练出个什么效果呢。”沫儿听她马屁拍得露骨,不禁瘪嘴。
婉娘却仍扮作天真,殷切道:“好堂主,不如你就帮我讲讲这个原理,我也不说练这个功了,好歹制作香粉的时候用上一点儿,香粉也卖个大价钱。”
堂主面有得色,倨傲道:“花草树木同人一样,之间原也是竞相斗艳,谁也不服谁的。人说牡丹为王,芍药花儿香艳不在其下,岂能臣服?人道桂花香飘十里,茉莉暗香浮动,凭世人一句话,难道就甘居桂花之下?所谓百花功,无非是利用百花竟美之心,为我所用。”
沫儿听得乱七八糟,句句与自己无关,暗自埋怨婉娘添乱。
婉娘听了,却如痴了一眼,思索良久才道:“唉,我只知道利用花儿之间的配伍,却不曾注意花儿之间的间隙呢。”眼珠一转,奇道:“既然百花功是利用百花不睦而练的,堂主还找这么多的世人阴魂阳魂做什么?怪吓人的。”
堂主桀桀地笑了起来,原本甜美的嗓音又变得沙哑,而她自己好像并未察觉。“凡人与你我有和区别?不过在于凡人数量众多,便以自己为正统。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些会移动的花草树木罢了。”
沫儿听着这些言语,也不禁惊愕,陷入思考。
堂主自得道:“凡人之中,女子为花,男子为叶,男女生魂三对,阴魂三对,以其提升相助百花竟美之功,再好不过。”
婉娘听得入迷,鼓掌道:“原来如此!”接着迷惑道:“既然有了十二个魂魄,还要那小子做什么?我养了他快一年,我看这小子稀松平常的很。”
堂主随意一瞥,见沫儿一脸傻相呆坐在小竹椅上,咯咯尖笑起来,“他比他老子差远啦。”
婉娘摇着堂主的手臂,撒娇道:“好堂主,你快告诉我。干嘛巴巴地寻了他来?还不如在街上找个健壮的,血还多一些呢。”
堂主优雅地站了起来,下巴高高抬起,朝沫儿走过来。婉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犹如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铜镜来,谄媚道:“堂主您瞧瞧自己?”
堂主乜斜着看了看铜镜,左右顾盼了一番,走到沫儿跟前,啧啧出声,故作惋惜道:“易青要是活着,看到他的宝贝儿子被我收去了魂魄,一定伤心的不得了。”
沫儿看她搔首弄姿的样子,心里狠狠地骂道:丑八怪,坏女人,怪不得没人要!
堂主哈哈哈一阵狂笑,又凝视沫儿半晌,回头对婉娘道:“吸收百花魂和人魂,可以保持美貌,可是这些普通的魂魄功效不足,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百花功就要消耗殆尽。而在人类之中,有一部分异能者,或可视异物,或可斟破阴阳。”
婉娘稍一沉思,接口道:“这部分人的魂魄可以使堂主的百花功长久不消散,所以堂主就找了易青啦,对不对?”
堂主的脸色沉了下去,猛然俯身,冲到沫儿脸前,五官扭曲,咬牙切齿道:“易青!易青!她有什么好,你竟然帮她逃走,还…和她生下这么个孽种!”
沫儿的心砰砰直跳,张嘴就想问关于自己娘的事,婉娘却在后面一把拉住堂主,亲亲热热道:“堂主何苦和他一个小崽子计较!”堂主一甩袖子,忿忿地走回木台。
婉娘轻声道:“她是谁?”
堂主挑起眉毛,嘴角微微上翘,鄙夷道:“一个村妇,我拘来的阳魂。”
婉娘媚笑道:“这是他有眼不识泰山。”
在婉娘的引导和堂主的只言片语下,沫儿大致明白了当年的故事。十几年前,香木借助多年把持神都洛阳香料市场的雄厚资财,创建了冥思派。最初只是打着驻颜的旗号招一些商贾贵族的女眷入派,以百花魂的迷惑功效探知她们的愿望和秘密,然后助其实现愿望,最终达到敛财目的。可是在百花功的研习过程中,香木渐渐不满足于只用花魂,开始通过取人阴魂和阳魂融合花魂,提升驻颜功效。花灵本身戾气小,副作用不明显,但用了人魂之后,美丽虽快,衰老更快,竟然需要不断地吸收人魂方可保持容颜不老。
一日,香木逛街偶遇易青,竟然被易青看出真身。香木大奇,这才警觉常人中尚有异类,便突发奇想,将易青骗至住处,取了他的血来喝,发现果有奇效。
中间的细节已经不得而知,只是上演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不知不觉中,心狠手辣的香木堂主爱上了易青,可是易青爱的却是一个邻家的普通姑娘,更别说发现香木迷惑人性、敛人钱财、拘人魂魄、掘人坟墓,对她深恶痛绝。香木为了泄愤,取了那姑娘的阳魂。在香木启动阴阳十二祭的紧要关头,易青破坏了祭台,解救了被拘的魂魄,并将冥思派之事报官,引起官府大规模围剿,香木受伤逃走,冥思派就此败落。
香木极不甘心,等大伤初愈,便四处寻找易青。一年之后终于在伊阳找到,却不见故人,唯余坟冢了。
沫儿听得惊心动魄,更恨得咬牙切齿。堂主讲完,咯咯笑起来,甜甜地道:“唉,主要是我养伤耗费了时日,他的魂魄已入轮回,否则的话,我定然让他的魂魄天天陪着我…”
婉娘轻笑道:“堂主说笑呢。以堂主的美貌,多少男子愿意臣服,何苦单盯着他苦了自己呢。”
堂主道:“你一个小丫头,哪里懂什么叫爱。唉,我见了他的坟墓,心里难受得要死,我就把他的坟墓挖开啦。结果发现,里面两具骸骨紧紧地抱在一起…他竟然和那个贱人死在一起!我恨极了,想将他们两个分开,可是不知他们死前服用了什么东西,我一碰,两具骸骨都化成了粉末,再也分不清了。哈哈,原来他们生了孽种,怕我复仇,自己服毒自杀,将小孽种不知送到了哪里…我抓起粉末,撒得到处都是…那个贱人!长得又老又丑的村姑!”她脸上带笑,表情甜美,牙齿却咔咔直响。
原来爹娘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沫儿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叫道:“你才是贱人!幸亏我爹爹不喜欢你,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堂主一愣,大步跳下木台,一把抓住沫儿,劈头盖脸朝他打来,沫儿双手乱舞,尖叫道:“你这个坏女人!坏女人!”
沫儿拼了命和她对打,不管不顾,只求将心中的愤懑全部发泄出来——知道了身世又能怎样?爹娘活不过来,这个恶女人得不到惩治。原来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有装死装傻的份儿。
堂主似乎被沫儿不顾死活的打法给惊住了,不再与其纠缠,奋力一把甩开。沫儿重重地跌落在小竹椅上,将椅子砸了个稀烂,一条竹篾划过他的手掌,鲜血直流,沫儿红着眼睛,嗷嗷叫着爬起来重新扑过去。婉娘慌忙横身两人之间,抓住沫儿手臂,喝道:“找死呢你!”一掌打在沫儿脸上,一股香味传来,沫儿瘫软在地。
堂主活动着手腕,一步步逼近沫儿,咯咯尖笑道:“他以为他死了,就能保住这个孽种,哈哈,没想到还是落到我的手中。”房梁上的灰尘被震落下来,差点迷到沫儿的眼睛。
婉娘劝道:“堂主消消气,他一个小崽子成什么气候。”堂主在沫儿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转身走开。婉娘跟在后面,娇滴滴道:“啊呀,幸亏被我碰上了这小子。”
堂主哼了一声,冷冷道:“不用总提醒我,不会亏待你。想当年,制香的本事还不是我教给你的?”婉娘嘻嘻一笑。她装娇扮痴、点头哈腰的样子,看得沫儿想呕。
远远的,突然传来一声鸡鸣声。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卯时了,我回去啦。”堂主一动不动,闭目养神。婉娘走过沫儿身边,顺手在沫儿脸上一拍,一股辛辣味道冲进沫儿的鼻腔。
沫儿心里甚是绝望。婉娘走了,黄三死了,小五失踪,自己辛辛苦苦想探询的身世也基本揭晓,下一步呢?等在这里让堂主将自己的血慢慢喝干?手脚渐渐恢复了直觉,却不想动,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烛光闪了闪,一支蜡烛燃尽,熄灭了。堂主的脸突然变换,成了一个瘦长老男人的脸,转眼之间又恢复正常。沫儿正在分辩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堂主已经怪叫着倒在了木台上。
一个白色影子从她的印堂中挣脱出来,呼啸着离开。堂主抽搐成一团,颤抖着咬破手指飞快地在胸口画着符号,但却无济于事,大量的白影子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有灰暗色的阴魂,也有微微发红的阳魂,以及数不清的斑点状影子,沫儿猜那些是花灵。有的影子瞬间不见,有的却带着强烈的阴气她身上穿梭盘绕。
沫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傻愣愣地看着。堂主朝空中挥动着双手,试图将他们全部抓回来,一个阴魂恶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虽不见有血出来,却也疼得她缩回了手。
沫儿跳了起来——那些魂魄反噬了。堂主脸色苍白,从木台上翻滚下来,一边尖叫着试图推开那些虚空的白影,一边不甘心地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的容貌不停地发生变化,片刻之际,鸡皮鹤发,蓬头历齿,已成了古稀之年的老妪。
可是那些魂魄依然不肯放过她,特别是几个阴魂,尖啸着从她的身体穿过。她抖成一团,抬头看到沫儿,眼泪露出祈求的神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高傲。沫儿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怜悯和痛恨交织在一起。
一个阴魂面无表情地捂上了她的嘴巴,另外一个拉住她的手臂,朝背后折去,使她的身体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却无法发出声音。她眼泪汪汪地盯着沫儿,奋力一挣,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啪的一声摔了沫儿跟前,一阵烟雾腾起,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沫儿面前,伸开双臂惊喜道:“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
沫儿一怔,看着他似曾相识的脸,迟疑道:“爹爹?”
中年男子一脸殷切,叫道:“沫儿,快过来,让爹爹抱抱。”
沫儿热泪盈眶,却没有飞扑上去,而是朝自己的手臂狠咬了一口,从怀里拿出一瓶群芳髓,学着堂主的样子狠摔在地上——香味四溢,爹爹不见了,香木堂主佝偻着身体,缩得象一只虾米,没牙的嘴巴一翕一合,微弱道:“救救我。”
又一声鸡鸣传来,仿佛传染一般,整个城中的鸡都鸣叫起来,此起彼伏。几个阴魂呼啸而去,只剩下躺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