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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蹲下身,伸开双臂,认真道:“不要叫姐姐,要叫小姨姨。”宝儿却折了个弯,去抱住了婉娘的腿。

柳中平微笑道:“好久不见,姑娘可好?”

小公主讪讪地收回双臂,眼圈红了,低声道:“不好,我到处找你。”

柳中平剑眉微扬,无奈道:“姑娘说笑了。”

婉娘放下小花猫,抱起了宝儿,笑道:“既然是老相识,不如一起去吃饭吧。”

柳中平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只脸色凝重地走了过来,伸手来接宝儿。哪知宝儿紧紧地抱住婉娘,不肯松手。如此一来,婉娘抱着宝儿,柳中平站在她身后,低声和宝儿商量不要累到姨姨,显得他们三人像是一家一样。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公蛎和小公主眼神复杂,又是失望又是醋意。沫儿和文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婉娘显然意识到了,笑吟吟将宝儿放下,柔声道:“宝儿乖,自己下来走如何?”宝儿听话地点点头,文清上去拉了她的手。

沫儿催促道:“饿死了!走吧。”

婉娘走到前面,道:“小公主,一起去吃饭如何?”小公主却不理她,只管泪眼朦胧地看着柳中平。

婉娘笑道:“柳公子,你怎么得罪这位小姐了?还是我们先去,你好好给人家陪个不是。”

本来这是在闻香榭,婉娘作为主人说这话一点也不为过,但在小公主听来,却像是婉娘故意显示她与柳中平的交情更深一般,一时醋意翻滚,将皮鞭重重地丢在地上,冷哼了一声。婉娘也不在意,只管笑着带着宝儿等人先走了。

公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伸着脖子看看小公主,又看看婉娘的背影。小公主喝道:“公蛎,到门口去!”公蛎连忙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这个被称为小公主的,原本是鳌公的孙女。鳌公因祖上曾救过太宗皇帝,被封为世袭开国候,传至鳌公已经第七代,只袭爵位,在朝堂并无实职,但鳌公在神都自有产业,并每年从朝廷按照从三品领取供奉,十分的逍遥自在。鳌公八个男孙只有一个女孙,小名就叫“明珠”,打小儿也如明珠一样捧着哄着,娇惯异常,在家里说一不二。七八月前,因为一件小事,赌气离家出走,到江南游玩。适逢柳中平带着宝儿江南一带求医,两人同乘一座游船。但她性格刁蛮,因座位、饮食等不住与船家发生摩擦,柳中平看不过眼,便出面从中调停,并对她的不讲理进行了劝解。她从小见到的,都是围着她转,不曾受过半分委屈,听他教训自己,先是不服,后来慢慢竟然渐渐转为爱意,觉得只要跟了柳中平在一起,又安全又稳妥,便毫不矜持将这种爱意表达出来。

柳中平为她解决纠纷,原本是自己心里烦闷,听不得吵闹,再说看她一个小女孩独自出门在外挺可怜的,并无任何非分之想。后来见她目光有异,加上也没找到医治宝儿的良药,便婉言告知两人不可能,也不听她的解释,带了宝儿自行离开。

群芳髓

(一)

不知不觉中,沫儿已经将闻香榭当作自己的家了。尽管他嘴上从不承认,甚至有时还会故意地拿出“卖身契”来认真研读一番,扳着手指算一下距离自由还有多久。但每天早上,听到黄三煮饭时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闻到从窗棂中飘进来的饭菜香味,以及当婉娘在门外吆喝“太阳晒到屁股了”的时候,总是觉得很心安,几年流浪在心里形成的硬甲正在渐渐软化。

已经三天了,黄三还没有回来。文清和沫儿一到吃饭时候,必然要在门口焦急张望。婉娘却悠然道:“急什么急,恁大个人,又丢不了,该回来自然就回来啦。”

文清从小在闻香榭长大,与黄三感情极深,担心道:“三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怎么这么多天不回家?”

婉娘笑道:“能有什么事?”

看到婉娘的笃定,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沫儿苦着脸道:“希望三哥快点回来——文清煮的菜太难吃了。”这几天婉娘忙着调配三哥未做完的香粉,做饭的任务就留了了文清。加上天气寒冷,街上卖菜的种类稀少。一连几日,不是炖萝卜就是炒白菜,且都是一个味道,吃得沫儿叫苦连天。

婉娘放下手中的花露,伸了个懒腰,道:“文清的做饭技术真要提高些才好——要不我们今天去吃烫面角如何?”话音未落,沫儿已经跳了起来,叫道:“我去换衣服!”

婉娘佯怒道:“这小子,一说到好吃跑得比兔子还快!”

如果将洛阳水席比作是官宦贵族的大家闺秀,那么烫面角就是市井人家的小家碧玉。要吃洛阳水席,必须穿戴齐整,举止优雅,到谪仙楼、雅轩居等高档酒楼,坐下来看着一盘盘的美味佳肴呈上,再慢慢品尝,仿佛为的不是吃饱,而是吃的派头;而烫面角,你既可以三文五文买上几个站了路旁吃了就走,也可以踱入小店,叫上一壶小酒,配上几碟小菜,一边小酌,一边听那些脚夫、秀才闲聊吹牛,吃完了再泡上一壶茶,晒着冬日的暖阳,一直消磨到下一顿饭时,甚是逍遥自在。

烫面角形同饺子,比饺子略大,呈新月状,原是新安县的小吃,传入神都后因为价廉味美,不日便开满全城,深受欢迎。在洛阳,据说最正宗的一家是“老王烫面角”,位于南市西边的福善坊,与闻香榭一坊之隔。这家掌柜祖上是新安县人,上辈才迁往神都做生意。他家的烫面角选料严格,制作精细,愣是将一个乡俗小点变成了享誉满城的名吃。

三人来到“老王烫面角”店,正是午时。临街店面三间通达,摆着一些古朴的桌椅,座无虚席,另一头一个朝外的档口,出售给那些打包带走或赶时间者;后面一个雅致的小院,布置了七八个雅间。这样一来,既照顾到了短衫百姓的需求,又不影响后面长衫雅士的清静。

听小二道雅间已满,婉娘正在迟疑,沫儿却慌不迭地指着临西侧纱帐的一张桌子道:“就坐这里!就坐这里!”纱帐后面就是那个对外的档口,前面出售蒸好的烫面角,后面几个人包制,食客可以通过纱帐看到烫面角制作的全部工艺。

小二过来加了凳子,三人坐下。沫儿最喜欢看美食制作,目不转睛地盯着工作间中三四个白衣白帽的师傅双手纷飞,不住吞咽口水。只见左边一个高瘦的中年师傅熟练地将滚水倒入面粉,快速搅动,面粉变成了半透明色,晾在一旁备用;然后拿起以前整好的已经揉匀的面,切成脐子,一根擀面杖同时擀三个,飞快地抛到旁边的大面板上。围坐大面板的三个人,一人拿起一个面皮,摊上馅料,对折捏好,再飞快地沿边走上一圈,外侧皱迭八折,形成花边,起脊园平,饺肚内凹外凸,一个造形别致的烫面角便就做好了。

沫儿正看得入迷,被婉娘一根筷子敲了回神,摸着后脑勺不情愿道:“做什么?点的东西还没上呢。”

婉娘笑道:“好啊你,看这个倒看得入神,学做香粉就心不在焉。不如我将你卖到这家来做学徒好了!”

沫儿做了个鬼脸,正想问旁边经过的小二什么时候上菜,却见左侧人影一闪,似曾相识,定睛一看,那人已经隐入人群不见。本想追出去看一下,却见小二端着三屉烫面角吆喝:“客官,您的烫面角来啰!”顿时拔不动脚,一屁股坐了下来。

新蒸的烫面角晶莹剔透,皮如蝉翼,色润如玉,咬开汤汁四溢,鲜香满口。沫儿两口一个,很快一屉已经一扫而光。文清笑道:“别急呀,还有菜呢。”

沫儿一口气吃了七八个,不待其他的菜上齐,基本已经吃饱了,遂又去看人家包烫面角。

十几屉热气腾腾的烫面角被送至纱帐工作的对外档口,外面排队的人骚动起来。后面一个穿粗布短衫的粗壮大汉道:“怎么这么慢呢?店家莫不是看我们不在这里点菜,不想卖给我们了?”

店铺里面一个健壮的妇人手脚麻利地将十个烫面角用油纸包好递了出去,一手接过靠近柜台的小童给的二十文钱,嘻嘻笑道:“小李哥说的哪里话?你放心,一会儿就到你了,今天两个师傅有事,中午人又多,所以慢了些。”

婉娘等坐的位置比较靠里,紧邻着纱帐,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那些人一边等候一边聊天,看起来都是熟客。一会儿功夫,到了那个被称为小李哥的汉子。小李哥大声道:“来二十个!”

妇人笑道:“小李哥今天发财了?”

小李哥一张大脸黑里泛红,嘿嘿笑着不答。妇人用油纸包好,递过去道:“四十文!”

小李哥将手摸进怀里半晌,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旁边一个老者道:“怎么了?”妇人也关切道:“钱袋忘了?”

小李哥的脑门上冒出汗来,双手急切地在上下口袋中乱摸寻了一番,低头向四周人群缝隙的地上张望了一番,狠狠地跺了几脚,沮丧道:“我不要了,给后面的人吧。”退出人群,抱头一屁股蹲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老者买好了烫面角,走到小李哥身边,道:“是不是钱袋丢了?丢了多少?要不要报官?”

小李哥双目失神,盯着地面半晌,苦笑道:“不是咱的就不是咱的。”

老者看来同小李哥十分相熟,关切道:“刚才人太挤,是不是挤掉了?要不要吆喝着问下?”

小李哥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垂头丧气道:“算了,丢也丢了,哪里还能找的回来?这钱也不是…唉,原本想好好让孩子们过一次烫面角的瘾,哪知…空欢喜一场。”

老者见小李哥表情还算坦然,松了一口气,安慰道:“去了再来,破财消灾。”两人一起走了。

沫儿看了一通热闹,又重新坐下,看到有自己喜欢的红烧蹄筋,懊悔地叫道:“早知道应该留些肚子吃其他东西才对。”拿起茶盅猛灌了几口茶水,搓手道:“剩下的我包了!”

婉娘和文清已经吃好,一边饮茶,一边悠闲地聊着。婉娘道:“文清,刚才那个小李哥丢失了银子。”

文清怜悯道:“真可怜,这不知是全家多少天的收入呢。这小李哥倒也豁达。”

沫儿低头在盘子中扒拉着,嚼着蹄筋含糊道:“他的钱丢了,怎么不呼天抢地哭喊或者报官?”

婉娘笑眯眯道:“沫儿,要是你的五百文钱在街上丢了或者被偷了,你怎么办?”

沫儿吃完了蹄筋,又盛了一碗酸辣汤喝。听婉娘这样打比方,急道:“我的五百文…”竟然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文清连忙在他后背上拍打。

停住了咳,沫儿翻着白眼道:“我小心着呢,怎么会丢?哪个小偷儿敢偷我的钱,我一定把他揪住,将他的屎尿都打出来!”

婉娘笑得花枝乱颤,“吃饭呢,也不用点文雅的词。心里会怎样呢?”

沫儿将一碗汤喝了底朝天,抹抹嘴巴道:“那还用问?难过死了!撒泼打滚哭一场才解气。”

文清老实道:“依沫儿的性格,肯定是这样。”

沫儿白他一眼,道:“切,好像你就多不在乎似的。”文清呵呵傻笑。

“什么样的钱财丢了才不可惜呢?”婉娘笑眯眯问。

沫儿瞪了婉娘一眼,“什么样的钱财丢了都可惜。不过要是意外之财,并且知道这些钱财不属于自己,丢了虽然遗憾,但也就算了。”

婉娘笑了笑,继续喝茶。

吃饱喝足,沫儿满意地摸摸肚皮,道:“要是顿顿都象今天就好了——也不知三哥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日天气晴好,碧空幽蓝,苍穹高远,远处的邙岭松柏苍翠,枯木肃然,好一派冬日风光。三人走出店铺,也未叫马车,准备散步走回闻香榭。

老王家烫面角馆对面是南市的玉石街区,旁边商铺林立,极为繁华。这条街以出售成品玉器为主,各种各样的玉瓶、玉雕、玉佩、玉圭、玉珏应有尽有,前来采购的商人络绎不绝。

婉娘拿起旁边一家店铺摆放在门口的一个长柄玉如意,一边欣赏,一边给文清和沫儿讲解各种玉的成色雕工,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沫儿问道:“这样的如意值多少钱?”婉娘未及回答,只听到前方传来吆喝声,人流一阵骚动,接着从人丛中冲出一个短衣大汉,帽檐压得低低的,夹着一个绿色包袱,飞步朝前跑去,拐进一个小巷子不见了。沫儿还未回过神来,后面又窜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跑到沫儿身边,顺手将手中的一个朱红色粗布荷包抛到沫儿胸前,沫儿下意识接住,那孩子对着沫儿咧嘴一笑,冲入人群左绕右绕,瞬间不见。沫儿突然反应过来,高声叫道:“小五!小五!”

文清听沫儿叫小五,疑惑道:“小五在哪里?”婉娘一把抓过荷包,藏到身后,拉着沫儿往店铺里退了几步。几人衙役模样的人瞬间追了过来,叫道:“拦住他!拦住他!”

一个年纪稍长的领头衙役弯腰按着膝盖,气喘吁吁对另外两个道:“这小兔崽子,跑得这么快!我是追不动了,你们赶紧去追。”

两个衙役打了一个躬,飞快朝小五逃跑的方向追去。玉铺伙计连忙搬出一个凳子来给老衙役坐下。

婉娘朝沫儿使了一个眼色,将沫儿推至货架后面,向伙计讨了一碗茶,端过去笑道:“官爷辛苦了!”周围有看客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官爷,发生什么事了?”

老衙役咕咚咚喝完了茶,抹了把汗,骂道:“这些遭天杀的盗墓贼!前几日竟然将城外袁老爷小妾的坟给掘了!”

旁边一个矮胖的商人道:“听说这两个月发生几起盗墓事件了,是不是?”

老衙役干咳了几声,正色道:“大家不必惊慌,如今正严查呢。已经锁定了人了,相信这几天就能捉拿归案。”

一个老妪道:“是不是就是刚才跑过去的那个疤脸大汉和小童?”

老衙役道:“这只是其中的两个。你们谁要是看到赶紧报告,官府正悬赏呢!”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婉娘三人从人群后绕了出来。沫儿脸上阴晴不定,一言不发。

文清小心翼翼道:“沫儿,你是不是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