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哄地一声向后退去,没有一人肯承认。
李义涨红了脸,道:“我去是去了,但根本没见他的银两。”
原来李义的爹在昨天山里捕捉到了一只野鸡,昨晚炖了一锅鸡汤。李义娘见刘老娘可怜,做好后就让李义端了一碗过去。
李义见刘家大门大开,家中无一人应答,两家向来稔熟,是以李义也不避讳,端汤便进了刘老娘住的厢房。见刘老娘醒着,和她说了几句话,又扶起喂她喝了半碗汤。将剩下的半碗放在了老娘床头的窗台上,自己便回去了。此时天色渐暗,并未留意到桌上或者地下有荷包,更不曾偷去。
刘二一听,恼道:“你说你不曾偷,难不成荷包长腿自己跑了不成?——正好知道我们凑银子给老娘看病,就趁黑摸了去!不是你还有谁?”刘二本来怀疑银两是刘大昧起了,见有人讲李义去过,便想抓住李义不放,好歹也能挽回点损失。
刘大喝道:“我就拿了进老娘屋里,其他地方没去,怎么就不见了?”
李义气得跺脚道:“没拿就是没拿,我堂堂一个秀才,难道还贪图他十两银子不成?”
旁边一个秃头壮汉道:“你说你没偷,敢不敢让搜一搜?”又一个干瘦老者道:“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既然承认去了刘大家,就脱不了干系!”另有一个中年农夫道:“谁看见他偷了?万一刘大根本就没放在屋里,银子是找猪的时候跑掉的呢?”一个干瘦的妇女道:“捉贼捉赃,先找到银两才行。”
李义梗着脖子道:“搜就搜!”哗啦啦将全身的口袋都翻了过来,“我爹娘不在家,刘全叔,你说怎么个搜法?”
见李义口气强硬,围观者有人道:“李义这孩子一向老实,怎么会是贼?”
刘大唯恐就此放了李义,慌忙道:“偷了银两当然藏起来了,难道还会让人找到?”刘二冲过来吼道:“反正就你去过我家,不是你还是谁?”
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众说纷纭,向着谁的都有。李义急得搓手,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我真的没拿!我就给大娘喂了半碗鸡汤!哦,对了!”李义突然叫起来,“大娘可以作证!我去的时候大娘就醒着,走的时候,大娘还冲我笑了笑呢。”
众人一听,纷纷嚷道:“那找大娘问问不就清楚了!”
老太爷威严地咳了两声,周围安静了下来。老太爷捻须向刘大刘二喝道:“既然李义说他走的时候你老娘还醒着,你俩还不先回去问问你家老娘?如此兴师动众地将全族都叫来做什么?”
刘大刘二当时一听李义去过,两人便打定主意,不管是不是李义偷的都要一口咬定,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刘大平时与李家相处较好,虽然有些不忍,但十两银子实在不是笔小数目,要是不揪住李义,这笔钱怕是没着落了;刘二则嫉妒李义读书、个性都比自己好,连同姓的长辈都更喜欢他些,碰上这么个机会,便不是他也要讹上他了。所以一边找李义,一边派了围观的人去请老太爷,一口咬定抓到了偷银钱的贼。
刘老太爷道:“刘全,你跟着去,问问刘大娘,如果和李义没关系,这事就算了;要是真是李义拿的,赶紧报官。其他人都散了吧。”旁边一位黑面长须的中年人毕恭毕敬地答道:“好,我这就去。”刘全是老太爷的孙子,排行老三,长刘大刘二一辈,性格沉稳大气,办事公平得力,村里族里的红白喜事、纠纷事故等都由他执事处理。算起来与刘大刘二关系并不远,尚未出五服,只是这两兄弟都有些不争气,刘全不是很看得起他们。
刘大刘二揪着李义,刘全跟在后面,后面还跟着一帮看热闹的人。还没来得及走出祠堂,一个矮胖的黑壮村妇冲过来嚎道:“老娘不行了!”
刘大也顾不上李义了,嗷地一声就往家里跑。其他人也跟着追,霎时间人去祠堂空。
沫儿还伸长了脖子往前方张望。婉娘奚落道:“回来罢,小心脖子抻着了!”
文清问:“沫儿,你说会是小秀才拿的吗?”
沫儿一本正经道:“我看不太象。小秀才去给刘大娘送鸡汤,人品心地都不错;面相也老实。明知道这是给大娘治病的钱,怎么会见财起意呢?倒是那个刘二,长得虽然不错,但一脸痞气。”
婉娘笑道:“啊呀呀,没发现沫儿原来还会麻衣神相。什么时候拜了元镇真人为师了?”
黄三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沫儿拉文清道:“走,我们追去看看。”
婉娘道:“你不去登山了?”
沫儿一边跑一边道:“早着呢,过会儿再去!”
一帮人围在刘家大门口,连小院落里也站满了人,所以很好找。刘家的小院不大,正对着大门两间茅屋,老娘住西侧,刘大夫妇住东侧;院东两间,一间是刘二的住处,搭着锁,像是经常不在家的;另一间是厨房。厨房对面一口石头砌的枯井,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猪圈。
沫儿拉了文清,趴在刘老娘所住茅屋的小窗上。茅屋内,刘老娘躺在破棉絮上,身上盖着一张脏污得分不出花型的旧棉被,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瘦得象冬天的枯枝;双目紧闭,喉头咕咕作响,眼看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刘大在一旁放声大哭,他那个矮胖的婆娘也用帕子掩了脸嘤嘤哭泣。刘二皱着眉,嘴角抽动,只狠狠地抓着李义纤细的手臂。刘全和几个看热闹的乡亲站在床尾。刘全大声问道:“刘大娘,你听见我说话吗?”
刘老娘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刘全继续问道:“全村凑了钱准备给您看病,昨天刘大也给您看了,可是这银钱丢了,您有没有看到这钱是谁拿的?是不是李义?”
刘老娘的喉头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在用尽全力睁开眼睛。过了良久,才吐出几个模模糊糊地音来,刘全凑上去,大声问道:“您说是谁?”
沫儿紧张地看着刘老娘——黑气已经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看来马上就要不行了。
刘老娘突然抬起手臂,胡乱朝旁边指了一下,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是…是…”,手臂一沉,就此离开了人世。刘大和刘大媳妇跪在地上,大声嚎哭。刘二冲过来就要打李义,被刘全拦住了。
刘全将手指放在刘老娘的鼻子下检查了一番,确定刘老娘已经咽气,叹口气对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和刘家两兄弟道:“刘洪,你现在进城去定棺材、买白布,暂时先记账上,回来结账。刘大刘二,赶快安排人去娘舅家里报丧。刘秃子,你去大刘庄叫圈坟的(专业打墓坑的人员),将刘大他爹的坟启开,准备合葬。高氏去叫几个妇女,将堂屋收拾出来,准备做孝衣、挂白绫…”安排得有条不紊。被点到的人慌忙去了。
李义不知是伤心还是吓傻了,一脸凄惶地站在旁边。刘二站起来,擤了一把鼻涕,一把抓着李义,吼道:“他怎么办?要不是他偷了钱去,我老娘怎么会这么快就去了?”
刘全喝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先准备丧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刘山,派两个壮年劳力,先将李义关进祠堂,等他娘老子回来了再由老太爷定夺!”
沫儿突然跳起来,一把拉起文清就跑。文清道:“怎么啦?”
沫儿一脸惊恐,只管飞跑,一口气跑到婉娘身边,惶惶道:“婉娘,婉娘…”一句话没说完,顿时觉得喉咙发紧,背后发凉。正在懒洋洋躺在婉娘膝上的小花猫猛然站起,弓起背部,身上的毛都乍了起来。
婉娘对沫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浅笑道:“刘老娘,我知道你有话要说,但是你要是伤了我这个童子,只怕讨不到好去。你放心,我明天再来,一定给你一个开口的机会。”
沫儿打了个寒颤,愣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坐到婉娘身边。文清懵懂道:“怎么了?婉娘你说什么?”
婉娘笑道:“叫你们多管闲事!这下尝到滋味了吧。”看沫儿仍然坐立不安,四处张望,推他道:“走吧,我们去登山。别撅着嘴了,她已经走了!”
(三)
这么一折腾,已经日上三竿了。既然露珠已经采不到了,婉娘索性让黄三和文清将四个瓶子送回马车寄存处,交予人保管。等了两人回来,四人按照原计划穿过小刘庄,从后面的山坡上了邙山。
邙山岭上雾霭淡淡,云霞飘飘,层林尽染,美不胜收。柿树的火红,楝树的褐红,杨树的金黄,榆树的枯黄,与松柏的苍翠交织在一起,偶尔突兀而立的山石缝中冒出一丛丛烂漫的菊花,为深秋的美景增添了无限生机。一条溪流欢快地将漂浮的落叶冲下山涧,哗啦叮咚响成一片。沫儿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在两岸扁平的大石头上踩来跳去,让文清在后面追。山路边苍劲的柿树,叶子犹如喝醉了酒一般,红得像一团火;未及采摘的甜柿,象一个个灯笼高挂在枝头——下面好采的都被人采光了,只剩下高处难采的了。沫儿捡起路边的土块,用力丢上去,企图打下一两个柿子来,结果柿子没打着,土块落下倒差点打到文清和自己的头,两人抱头鼠窜,哈哈大笑。
说是村后的山路,路上的行人也不少。前面三五个文人,折扇纶巾,步履优雅,不时停下了欣赏路边茂盛的菊丛,每人捧了一大把,商议着要以菊花为题进行赛诗;几个农家的孩子,口袋里斜斜地插了茱萸,不住地疯跑,两个大点的男孩子攀爬到树上去去够柿子,引得沫儿也跃跃欲试,被婉娘吆喝了回来。附近的村庄的村民,带了自家蒸的重阳糕和家酿的米酒,拖儿带女,一家出行,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沿路走来,旁边的亭台、回廊、视野开阔的平坦岩石等几乎都被人占据了。铺上洁白的细布,拿出酒肉、糕点,将每人身上插了茱萸,头上簪上菊花,席地而坐,或谈或笑,或赏或颂,或舞或歌,甚至有人当场泼墨挥毫,吟诗作对,一片欢乐景象。
黄三找到一快干净的大石头,将带的糕点等拿了出来。沫儿吃了几块桂花糕,便被旁边的烤鸭香味吸引。正后悔怎么没让婉娘买些肉食吃,却见老头儿带着一个脚夫乐呵呵地从另一旁的山路上走了过来,大声道:“沫儿,文清!”
走到跟前,给了十文钱打发脚夫走了,埋怨道:“你们今天登高也不叫我,害我满山转悠了半晌,到处找你们。”
婉娘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今年也想起重阳节了?——来的正好,这两个小馋猫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烤鸭烧鸡,丢死人了!”
沫儿和文清早就把老头儿带的竹篮里的东西扒拉了一个够,每人拿了一串鸡胗吃得津津有味,根本顾不上说话。
沫儿咽下嘴巴里的鸡肉,讨好道:“爷爷真聪明,带的都是好吃的。”伸手从旁边摘了一朵蓝色野菊,簪在老头儿的头发上。
老头儿得意道:“那当然,我最了解孩子们想吃什么。我小时候,比沫儿还要贪嘴,每天就惦记着吃肉,我最喜欢吃鸡皮、鸡心、鸡翅中,还有五香牛肉、麻辣鸭肠、香卤肘花…那些什么糕啊什么酥啊的,都是给女人预备的,女孩子才喜欢吃那些。”沫儿和文清嘴里含着食物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黄三吃了半只鸡,婉娘只吃了两个鸡翅,剩下的鸡胗串、炸鸡柳、鸡大腿、五香牛肉等都被老头儿、文清和沫儿三人消灭殆尽。
时近午时,骄日当空,凉风习习,苍穹蔚蓝而深邃。站在大石上俯瞰,神都洛阳尽收眼底。阳光下闪着金光的上阳宫,高树掩映下的深宅大院,井然有序的市井人家;绵延而去的洛水,繁乱忙碌的漕运码头,还有街道上行色匆匆状如蝼蚁的人们,在九九重阳节的曼妙秋风中,呈现一副安静祥和的盛世之景。
婉娘倒了菊花酒,和黄三、老头儿慢慢地品着。老头儿看婉娘抱着小花猫,小眼睛透出感兴趣的光来:“婉娘,你什么时候收养了这个小东西?”
婉娘道:“怎么?莫非你认识它的主人?”
老头儿笑道:“认识倒认识,不过估计是主人丢弃了。你就养着吧。”
婉娘也不多问,只微笑着看小花猫儿吃东西。
等小花猫儿吃完了,伸出爪子左一爪右一爪地“洗脸”,婉娘叫正在山上疯跑的文清和沫儿道:“我们回去了!下午还有事儿呢!”
沫儿不情愿道:“还早呢!再玩一会儿吧!”
婉娘笑道:“刘大娘来了!”
沫儿忡然变色,灰溜溜地回来了。
刚收拾好东西,旁边走过来两个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袭白衣,脸色阴沉,一脸的失望和懊恼,背着手昂然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小厮。这小厮身形瘦弱,脸儿瘦长、眼小如豆,抱着个巨大包裹,几乎将视线遮挡了,气喘吁吁地跟着。
老头儿慌忙将头扭到一边,沫儿奇道:“爷爷,你认识他们?”
老头儿摆手,悄声道:“不认识,不认识。”
听到沫儿说话,小厮回过头来,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看到了婉娘,眼睛一亮,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小丫头在前面喝到:“公蛎,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沫儿一听到“公蛎”,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原来公蛎修成的人形是这样的,怪不得不好意思出来呢。
婉娘似乎没听到一般,只管抱了小花猫抚弄。公蛎回头看了几次,恋恋不舍地走远了。
(四)
回到闻香榭已经午后。老头儿自己走了,黄三将露水、采的菊花收好,又去忙活香粉了。沫儿心神不宁,文清见沫儿神态有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也惶恐不安,所以两人就默默地跟着婉娘。
婉娘走上楼梯,见两人还跟在后面,笑道:“你们俩做什么?怎么不撒欢儿了?我要去换衣服,跟着我做什么?”
沫儿皱巴着脸,不住扭头看自己的后背。文清以为他担心衣服脏了,便帮他拍打了几下,道:“好了,什么也没有。”
两人就候在楼梯口处,见婉娘换了衣服下来,沫儿几次欲言又止。
婉娘也不看他,只管道:“她难道还敢追到闻香榭来不成?怕什么!”
沫儿凑上去,谄媚道:“婉娘最好了。”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道:“走吧,准备花露去。”
沫儿追着问:“怎么才能满足她的心愿?你快点和她说,别让她跟着我。”
文清奇道:“谁跟着你?”沫儿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