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道:“我自己的丫头我当然心疼,刚开始我下手还是很轻的,第一个丫头叫做小红,又聪明又机灵,我最喜欢,就象…”低头对春草道,“我们前几日去买香粉见到的那个小厮,虽然是个小子,但和小红一样,十分讨人喜欢。”
接着自言自语道:“春草正好要去了,那香粉店的老板娘看起来像是个爱财的人,去出个大价钱,买了那个小厮回来才好。”
沫儿本来听到老夫人说婉娘是个“爱财的人”,正刮着自己的鼻子羞婉娘,接着听老夫人说要买了自己,顿时吓了一跳。婉娘和文清在旁边却不出声地笑他。
老夫人接着道:“小红可不是我折磨死的,是她自寻死路。那时老爷还没出去瞎混,我不过是每天晚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在她的手臂、大腿上扎几针,拿香头在她身上烙几下而已,而且我很注意,从来不会让她的脸、手腕等露出来的地方有伤,平时也待她很好,我吃什么她就吃什么,我的首饰随便她戴,可是她竟然不知足,偷偷跑到老爷面前去嚼舌头,说我虐待下人。可气的是老爷竟然信了她的话,过来质问我,还挽起她的衣袖,大声呵斥指责我。”她的语气里竟然有十二分的委屈,好像全是小红的错。
“我哪里受过这种气,有一天,我和小红单独去后花园,到无人看到的地方,我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上抽搐。小红大惊,赶紧去叫了老爷来。”
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了,呷了一口茶,然后道:“等老爷来了,却见我好好地在园子里摘花呢。我问老爷有何事,老爷说小红见我不舒服,我便道,我哪里有不舒服?是小红撒谎,并趁机哭诉道,小红一向谎话连篇,手臂上的伤都是她自己弄的。老爷虽然不全相信,但也不怎么相信小红的话了。这时小红害怕了,和我求饶,想让我放她回家。可是一众丫头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小红了,怎么舍得她走呢?”
说着老夫人的眼圈红了,叹道:“有一天我拿了新簪子,想试试用较钝的簪子在手臂上写字怎么样,其实我很轻的,她竟然突然扑过来抢了簪子刺向自己的胸口,就这样死了。伤心的我两天都没吃下饭。”
看林萍儿听得入迷,老夫人道:“小红死了之后,不知道老爷听说了什么,就渐渐和我疏远了。后来又新来了个小丫头,叫小珊,长得非常漂亮。唔,说实在的,和你还有点象呢,要长大了,指定是个小美人。我很喜欢她,教她读书识字,可是她同小红一样,想在我面前耍心眼。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哪里斗得过我?过了两年,她已经变得傻兮兮的,象现在的春草一样,一点意思也没有。有一天晚上我用小刀将她的手臂上的一块烂肉割下来,结果发了烧,就死啦。”
不仅沫儿文清,连婉娘和林萍儿都在发抖。
林萍儿颤抖着声音问:“她就这样死了?”
老夫人笑道:“还不就是这样死了?唉,这些小丫头都不行,真要赶紧去香粉店,把那个小厮买回来才有趣。”
林萍儿定了定神,微笑道:“大娘就不怕有报应吗?”
老夫人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傲然道:“哼,报应二字都是吓唬那些傻瓜的。第三个小丫头来的时候,老爷娶了一个小妾,我整天想着如何把小贱人人不知鬼不觉地弄死,没功夫理那个小丫头,她倒是舒舒服服地过了两年。先后两个小妾死了,老爷却更加讨厌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心里不舒服,就又开始玩那些针扎啊香头烙啊的游戏。第三个丫头竟然是个草包,连惊带吓的,一个月就死了。”
林萍儿听着,突然走到床边,撩开幔子,温柔地对床上的人说:“老爷,你都听到了?”
老夫人似乎吓了一跳,道:“老爷醒了?”
林萍儿嘻嘻笑道:“大娘就别装啦,您明知道老爷睡着,还那么大声,就是个死人也被你惊醒了。不过我不明白,您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怎么今天突然不怕老爷知道了呢?”
老夫人咬牙切齿道:“我受够了!我不过弄死一两个丫头,你便整天横眉冷对,全然不顾我对你的一片情意!”这话竟然是对床上的老爷说的。
林萍儿装作吃惊道:“大娘这样干嘛?你让老爷知道这些,老爷岂不是更不喜欢你了?”
老夫人突然面目狰狞,原本端正的五官拧在了一起,阴森森道:“哼,你以为听了我故事的人,还活得过今晚吗?我一直等着他重新爱上我,谁知现在他又娶了你!我等不了了!——既然我得不到他,我还不如毁了他!”声音凄厉,沫儿听起来竟然象那晚野鬼的叫声一样。
林萍儿过来斟了茶,笑道:“大娘再喝口茶润润嗓子。”
老夫人呵呵大声笑道:“把这些都说出来,好痛快!整天带着个善人的面具,还真是有点累。”伸手去端茶杯,却手一软,茶杯骨碌碌滚下桌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老夫人蓦然警觉,抬起头问:“你做了什么手脚?”
林萍儿却笑道:“大娘也太小心了。我哪有做什么手脚?是大娘你说话累了,没力气啦。”
老夫人咳了几声,道:“我最近总是很容易累。”脸上又恢复了一团和气。
林萍儿好奇道:“我看大娘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已经安排好了让我们上路,我能不能听听呢?”
老夫人咳得更厉害了,林萍儿站到她身后,体贴地帮她捶背。等一阵咳嗽过去,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本来我是从来不告诉别人的,但看在你我能谈得来的份上,我就告诉了你吧。我给你的焚心香,里面加了软骨散。不仅如此,我还同时给了红玉和晴川,告诉她们这是从闻香榭专门定做的香粉,名贵的很,就是为了不让老爷迷上你一个人。她们以前怕我恨我,现在却对你恨之入骨,就和我成了盟军。”
婉娘听到她竟然如此糟践闻香榭的香粉,顿时大怒。
林萍儿道:“这个软骨散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吗?”
老夫人慈祥地道:“没有什么特殊的作用,但是用了三天之后,就会浑身无力,意识虽然清醒,却象个死人一样。我算了,她们两个都已经用了三天了,但你却是要等明早才到三天,所以看到你还能走动,我一点都不奇怪。”
说着,老夫人皱起眉,惋惜地道:“其实这事都怪你。我已经好多年不出门了,上次在陶然居,本想私下里见见你,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老爷。可是见了之后,我就发现,你比红玉和晴川可聪明的太多了。没办法,我只好动了杀机。”
林萍儿却也不怕,笑着说:“怪不得呢,红玉和晴川两位姐姐一直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走到床边,弯腰伸手一拉,拉出一个长长的抽屉来。
沫儿个子小,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婉娘却看得清清楚楚,红玉和晴川并头躺在抽屉里,一动不动。
老夫人厉声喝道:“她们怎么会在你这里?”
林萍儿莞尔一笑,道:“大娘,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么煞费苦心地把我们几个都害死,一个卫府一下子死去了四个人,一个男主人和三个小妾,怎么可能官府不知道呢?”
老夫人顿时眉开眼笑:“每次我做了自认为得意的事,我都很想告诉别人——你放心,从陶然居回来我就开始安排了。三天前我给红玉晴川香露的时候,已经和她们俩约好,这几天不要露面,等我找机会一起对付你;然后我对下人仆妇放了风,说老爷娶了新夫人,红玉不忿,自己回了娘家,晴川呢,被老爷休了,自己羞愧走啦。到了明天,我找人在后院里挖两棵树坑,将她们俩丢进去,上面种上两个树,直接做了花肥。你说这主意妙不妙?”
林萍儿拍手道:“果然是个好主意!老爷又不会醒,也不会有人追问她们两人去了哪里。但是我呢?你准备怎么处置?”
老夫人朗声笑道:“我想好了。大家都知道老爷新娶的小妾是烟花女子,但不知这小妾有花柳病,结果老爷就染了病啦,小妾羞愧难当投湖自尽,老爷也一病不起,昏睡不醒。这以后,老爷就属于我一个人的啦,对不对?”
林萍儿哑然笑道:“大娘想得周到之至。这安排也算是天衣无缝。”
老夫人感叹道:“其实这些年我也看透了,做好事难,做好人难,做坏事却是一点不难的。做好人有上限,做坏人无下限,一个人要是处心积虑想害什么人,没有找不到机会的。难怪人家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呢。”
沫儿的腿都已经站麻了,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林萍儿看案头的香着完了,便重新点了三支。
老夫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却又重新跌坐到了椅子上。“唉,老了,一激动就更累,”她叹道,“真是越来越不济啦。春香,我们回去吧。”春草象梦游一样,站起来搀扶老夫人。
沫儿换了个姿势。这时突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林萍儿突然“哎哟”一声,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大娘,是不是软骨散发作了?我怎么感觉浑身无力呢?”
老夫人咯咯笑道:“当然。”
“您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把红玉晴川都放在这里呢?”林萍儿道。
老夫人悠然自得地答道:“不管放在哪里,结果是一样的,浪费这个口舌做什么?”
“不,”林萍儿哈哈大笑起来,“不一样,因为今晚,”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陪着我们一起死。”
老夫人一呆,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萍儿突然变声,脆生生道:“夫人,我是小珊哪。”
(十一)
老夫人倏然变色,结结巴巴道:“你…你…”
林萍儿一跃而起,娇俏地笑道:“夫人,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小珊哪。您不是还教我读书识字的吗?”
沫儿又开始发抖,他看到,房屋里的青烟正凝成一个个人形,其中一个,呼啸着穿过老夫人的身体。婉娘飞快地拿出一个小瓶子,倒了香粉按在他的眉心上,辛辣的气味刺激得他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婉娘又给文清和自己分别点了。
老夫人打了一个寒战,冷笑着道:“别给我装神弄鬼的,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萍儿恢复了正常,叹道:“老夫人果然心智过人,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情还真是骗不到你。”
沫儿看得更清楚了。三个人正在拉扯老夫人的头发,衣服,在她的手臂上又掐又咬。一个浑身肿胀的人把手伸进她的体内,狠狠地抓住她的心脏。
老夫人捂住胸口,低叫了一声:“唉,胸口痛的毛病又犯了。”
林萍儿正色道:“不是胸口痛,是你用锤子打晕了丢到井里的小妾,正在掏你的心呢。”
老夫人抬起头,严厉地盯着林萍儿,威严丝毫不减:“你还是先说你是谁吧!”
林萍儿呵呵地笑,笑声却极其冰冷:“你不知道小珊有个妹妹吗?”
一个七窍流血的人握住老夫人的脖子,老夫人激烈地咳嗽起来。
小珊十一岁时因为家乡饥荒,跟着父母来到洛阳城外的乡下,卖到了卫府做丫头。妹妹小萍当时九岁,跟着父母住在城外。小珊学会写字后,有一次回家和妹妹约定,给妹妹写信就放在上东门不远处一棵老柳树的树洞里。在她死后,小萍在树洞里拿到了她死前一个月写的长长的一封信,里面详细诉说了卫夫人的狠毒和自己的绝望。
林萍儿脸色苍白,双眼几乎冒出火来:“我告诉了家人,说姐姐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你折磨死的,可是当时姐姐已经火化了,你又摆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给了丰厚的一笔殓葬银子,连父母也不怎么相信我的话,所有的人都说你是大善人、活菩萨。”
一个人拿起一根银针,在老夫人的右臂上狠狠地刺;另一个却低头狠狠地咬下去。老夫人疼得右臂直抖,便用左手轻轻拍打,沫儿却看见每次的拍打都软绵绵地打在正咬着右臂不松的那人的脑袋上。
老夫人揉着右臂——沫儿看到她揉着那人的头——道:“我记得我检查了,并没有留下可疑的东西,原来小珊这小东西狡猾的很,竟然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了你。”
林萍儿诡异地笑着,说道:“你想不想见见小珊?”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子,直直地站在老夫人后面,双手插进老夫人的肋间,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扎入她的皮肤。
老夫人皱起了眉:“唉,我现在周身都痛。莫非要明天要下雨了?——你怎么还不死呢?”
林萍儿妩媚地一笑,道:“我没用你的软骨散。”拿出一个小罐子,用镊子夹了一块东西,将铜灯去了灯罩,在火上烤着。
婉娘和沫儿对视了一眼。是出血菌。
潮湿的出血菌在火上滋滋地响,冒出浓郁的白烟。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五个蓝色的身形逐渐显露在烟雾中。
老夫人惊恐地发现,她的周围站满了人。穿白衣的小珊站在她身后,正将指甲狠狠地扎她的腰部,肋间一阵疼痛;小红拿了一支银针正在扎她的右臂;第三个丫头明月,狠狠地咬着她的手臂;被她丢尽井里的小妾,面目肿胀,正狞笑着双手插入她的胸口来回搅动。
她脸上肌肉抽动,大叫道:“你们都给我滚!”被毒死的小妾将七窍流血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用力握住了她的脖子,她咳得喘不过气来。她挥舞双手,想把那些人赶走,可是手穿过了那些人的身体,无处着力。
林萍儿咯咯地笑道:“怎么样?你还相不相信有报应?”
林萍儿在火上一边烤出血菌,一边自言自语道:“人都以为,出血菌在火上烤了会让人产生幻觉,其实不是。出血菌的烟,是阴间通往阳间的通道。”她微笑着看着那个正在撕打老夫人的白衣女孩,道:“姐姐,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