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壮汉飞快地从旁边的店铺冲出来,把沫儿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沫儿正要发怒,那人一把抱起沫儿,往天空中抛了一个高,又稳稳地接住,哈哈大笑。
沫儿不情愿挣脱着,叫道:“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壮汉也不道歉,还是嘿嘿地笑。
婉娘笑道:“原来是胡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
原来是卖肉的胡屠夫。他咧着大嘴,兴奋地满脸通红:“我婆娘醒了!她昏睡了几个月了,郎中说没病,就是一直叫不醒,刚才突然醒了!”
婉娘和沫儿对视了一眼。
婉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屠夫激动地不住搓手:“婆娘醒了就说想喝羊肉汤,我要赶紧去买,告辞了!”大跨步走了。
焚心香
(一)
一连下了几天雨,天气凉爽了很多。因为下雨,沫儿和文清不用去采花,可以一直睡到日照三竿。
今天一大早,婉娘就叫了沫儿和文清起来,说北市有胡人新运来一批香料,要带他们一起去看看。
文清和沫儿换了新衣服——婉娘没有食言,上次迎蝶粉事件之后给他俩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喜滋滋地同婉娘去了。
洛阳城极大,沫儿在城里乞讨时多在南市附近混,还没来得及混熟北市就到了闻香榭,只听说北市比南市还要繁华,早就巴不得去看看热闹了。因此一路上东张西望,指手画脚,一刻也不肯停下。
大唐国民富庶,盛世太平,除了国家层面上的政治交往,民间的商贸往来就更加频繁。北市紧邻洛水,官道货运和码头船运都十分方便,远道而来的蕃客胡商都喜欢在此交易,卖了香料、骏马、皮毛等货物,在买茶叶、瓷器、绸缎布匹等回国,也有一些胡人在此安家。时间久了这里就成了胡人云集的地方,附近有各种西域波斯风情的庙祠宇观、酒肆食坊,还有一排排胡人的商铺。
路上行人很多,马车走得很慢,沫儿索性跳下车,自己随意看。路边一间胡人开的商铺,里面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兽头兽角,胡人鹰鼻深目,嘴上留着卷胡,下巴的胡子精心地编了三条小辫,正拿着一种乐器陶醉地吹。旁边一家是卖各种皮毛的,一个金发碧眼、皮肤雪白的胡人骑着一头骆驼站在店门口,和店老板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沫儿正应接不暇,一回头,身后站在一个黑人,肤黑如碳,偏偏穿件雪白的长袍,沫儿吓了一跳,以为又看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了;仔细盯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是个人。那人见沫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便朝沫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婉娘在车上笑道:“傻小子,别看了,你这样看人,可有失我们天朝的礼仪。”
(二)
沫儿哪听得进去,看到前面围了好多人,便叫文清:“我去前面看有什么好玩儿的!”
一头扎进人丛,原来竟然是玩杂耍的。一个棕红的的矮子胡人,手里拿着四个棒槌,一边接一边抛,四个棒槌象花儿一样在空中飞舞,却谁也不碰到谁,也不会掉在地上,赢得围观者的阵阵喝彩;旁边一个枯瘦的老者,头上围着用整匹布做的头巾,拿了一个葫芦做成的乐器咿咿呀呀地吹,最奇的是,旁边竟然有一条蛇,竖起身子离地两尺多高,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沫儿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正看得入神,后面一个人突然撞来,沫儿一跤摔向那个抛棒槌的胡人,空中的棒槌乒乒乓乓掉下来,砸在沫儿身上。撞他的那个人也扑倒在地上,嘴里呜啊呜啊地叫,头发凌乱,一身白袍脏得分不清纹理。
沫儿也顾不得自己疼了,伸手去拉他。
那人捡起地上黑乎乎的果核丢进嘴里,傻呵呵地笑,大声吧嗒嘴巴。
从人群中挤进来两个家丁摸样的人,架起那人,口称:“二公子让我们好找!快回去吧,夫人都急死了!”
那人挥舞着双手,大叫:“我成仙了!我成仙了!”
沫儿没心看景致了,闷闷地回到车上。
文清问:“怎么样?好不好看?”
沫儿道:“挺好看的。——我刚才见到文二公子了。”
“哦?”婉娘问,“他怎么样?”
沫儿垂下眼睛,“他疯了。”
婉娘叹了一口气,“对一件事情过于执着,有时未必是好事。”
(三)
沫儿对婉娘在购买香料砍价杀价时的装傻、挑剔、娇憨、奸诈以及或滔滔不绝、或语重心长、或佯娇装痴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就买齐了所有的香料,而且沫儿认为,这车香料必定是整个北市质量最好、价格最优的上等香料。
沫儿多次又使眼色又拉衣袖的,文清终于明白了沫儿的意思,慢慢地赶着马车,婉娘在车子里轻快地哼着小曲儿。
前面快到陶然居了,沫儿拉紧缰绳,马车斜斜地朝陶然居门前的石狮子冲过去。婉娘喝道:“两个小家伙想死哪?”
沫儿勒住马,故作紧张地说:“啊呀,已经中午了,连马儿也闻到香味想吃饭了。”
婉娘笑道:“你还不如说你想吃饭了呢!下车吧,我今天心情好,买香料省下一大笔银子,中午请你们俩在陶然居吃。”
沫儿吐吐舌头:“终于大方一次。”
已有酒保颠颠儿跑着过来,卸了马车,牵马儿去喂草料。
陶然居是北市有名的酒楼,虽然不大,但独具特色,味道以麻辣鲜香见长,好多住在洛南洛东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陶然居换换口味。
酒保带了他们三人到二楼一个小圆桌处坐下。
沫儿和文清兴奋地翻看着酒保递来的菜牌,为点什么菜而不住争辩。
他们旁边,用屏风简单隔出了一个小雅间,坐了几位女眷。为首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夫人,年纪有四五十岁,面相和气,身后站住一个小丫头;胖妇人对面,坐着两位年轻女子,衣着鲜艳,神态悠然,与胖妇人既不像主仆,又不像母女。
婉娘坐得位置,正好对着屏风的缝隙,可以将里面看得清清楚楚。
那丫头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胖妇人脸上现出赞许之色,点头微笑,但在桌子下面却狠狠地在丫头的胳膊上又掐又拧,疼得那丫头嘴巴一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穿红衣的女子嘲笑道:“大娘你这是干嘛呢,想打春草就明着打好了,背地里又掐又拧的做什么?难道你不明里打春草,老爷就不迷那小妖精了?”说着磕了一颗瓜子,远远地把皮吐到对面墙上去。
胖妇人呵呵笑道:“红玉说得哪里话?我巴不得老爷多一个人照顾呢。”
穿青衫的女子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老爷不过去一时新鲜罢了,大不了将她也收了做小妾不就得了?”
原来这两位是小妾,那位胖夫人是正室。
沫儿和文清正盯着对面桌上的菜肴流口水,见酒保上来,连声催促上菜。酒保一面对沫儿道:“快了快了!”一面引着一个女子走进屏风后面的雅间。
这女子穿一件翠绿罗裙,头上的高髻上插着一条蓝田碧玉簪儿,耳朵上戴着两颗圆润的大秦珠,明眸皓齿,桃腮杏面,十分漂亮。
胖妇人笑着迎了起来,眼睛弯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极其亲热地说道:“大家都在等着你呢,快快坐下。”
翠衫女子道了个万福,道:“林萍儿见过大娘和两位姐姐,谢大娘恩典。”胖妇人亲热地拉着翠衫女子坐自己身边,说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还要谢谢你呢。”一面摆出姿势亲自要给翠衫女子倒茶,一面却在桌下狠踹了春草一脚。春草慌忙接过了茶壶。
而红衣女子和青衫女子却没这么客气了,一个照旧磕瓜子,一个低头品茶。胖妇人骂道:“红玉,晴川,怎么见了萍儿妹妹也不打招呼的?”自己拉过林萍儿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叹道:“你要是跟了老爷,我们可就省心了。你瞧瞧,我老了,懒得操这份心,她们两个又不懂事。以后老爷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红玉斜了林萍儿一眼,将一个瓜子皮重重地吐在林萍脚下;晴川却白眼一翻,冷哼了一声道:“哪里还有我们什么事?不如让老爷把大娘也休了,直接将林萍妹妹扶了正,岂不皆大欢喜?”
林萍儿却不亢不卑道:“晴川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跟着老爷找个倚靠,以后还要请大娘和两位姐姐多多照应。”
婉娘看得有趣,连菜上齐了都没发现。沫儿在她对面用筷子敲敲桌子,鄙夷地道:“你可真无聊。”
(四)
六月份正是石榴盛开的季节,此时的石榴花颜色鲜艳,瓣厚汁多,正是做胭脂和口脂的好时节。那些常来闻香榭买胭脂水粉的夫人太太都卖给婉娘个面子,同意文清沫儿到他们的后园子里采摘石榴花,而且连平泉庄、绿华园、金谷园之类的大园子都得到了允许。一时之间,闻香榭上下忙得团团转。
一日正午,沫儿正在中堂打盹儿,却见黄三领着两个女子来。沫儿便起身叫了婉娘下来。
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妇人扶着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这夫人圆圆的脸儿,弯弯的眉儿,团团的笑意拧在一起,看起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沫儿斟了茶来,老夫人点头称谢,慈爱地笑道:“瞧这孩子,长得多机灵!”说着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手软软的。沫儿心里一暖。
婉娘笑道:“夫人要些什么?”
老夫人的笑纹更深了,和蔼地对小丫头道:“春草,你到外面等我。”春草递了名帖,施了一礼,转身退出。
婉娘笑道:“原来是卫老夫人,久仰久仰。”
“金凤凰”卫家经营珠宝首饰,在神都开有三十六家分号,“金凤凰”三字几乎成了高档珠宝的代称。他的夫人已年近五十,近年来足不出户,很少有人见到,但常常组织舍粥、修路、建桥等,人称活菩萨。
老夫人笑道:“唉,我如今已是个吃斋念佛的老佛爷,那还用到这玩意儿?原是我家老爷新纳了个小妾,长得年轻貌美,我打量着送她一些胭脂水粉她定然喜欢。听钱夫人说你家的香粉与众不同,我就想来看看。”
婉娘赞道:“夫人果然是佛性心肠,处处为他人着想。不知夫人想要哪一类的胭脂水粉?”
老夫人笑道:“我想要特殊一些的,这里可有?”
婉娘道:“可以专门制作。夫人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老夫人看看沫儿,柔声道:“好孩子,你帮我换杯热茶来吧。”
看着沫儿出去,夫人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眼睛里透出一丝亮晶晶的光来。但一碰到婉娘的目光,瞬间又变得温和。
老夫人轻咳一声,低声道:“我也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主要是考虑我家老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新娶的小妾又年少风流,所以这个…就想找一个能…让我们家老爷不折腾的…维护老爷身体的香粉。这也是为我们卫家好不是?所以…不知婉娘这里有没有?”
婉娘笑道:“婉娘明白了,夫人是不是想要焚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