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他的梦。
无梦的人生,才是可悲的人生。
有人风中逆风,有人空中追空,也有的人:梦中寻梦。
此际心狠手辣、名震江湖、传闻中能重振唐门声威的女人,众敌寰伺候,目不能视也一样心里有梦。
第二章 做个梦,梦里有个洞
往事如烟。
但她的梦并不如烟。
她的梦里有个洞。
——哪怕她到今天做梦的时候,也会常常梦到有一个洞,那个洞非常深邃,可是洞里却有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满身都是血。
全身都是伤。
但却还是笑得那么诡艳,像一朵花正开到荼蘼,快要凋谢了,但就在盛开凋零之间,还能让人那么惊艳一下,像禅的一记棒喝,领悟得令人猛省之际,还不经意的掠起了悲哀和凄楚……
然而,那个男人,她记得,那么平凡,还带点残痕,但一旦看进去他眼里的时候,却又那么明艳,以致像两口不能自拔的井,井里深邃无比,没有底止,而她又那么的不能拒绝,无以自控……
那梦里的男人,带着伤,流着血,但当他诡诡一笑之时,不但同时带有残忍与同情,而且,动作令人有说不出的倦懒——
只不过,一旦他作战之时,那股气概,恐怕,有继往者也无法开来,有承先的也不能启后了。
那是一种目空一切的气。
也是一种舍我其谁的概。
——只不知,此人何在!?
戎马倥偬,国事蜩螗,哀禅老矣,尚能饭否?
对唐乃子而言,感情的那一次盛放,就是她所有的华丽。
她不悔带着这华丽的记忆老去。
她洞里的恋情就是她的华衣,就算不破土而出,也依然能日丽中天。
她让这感情的华美,盛开如海棠,盛放如牡丹。
直至这华美的袍子,沾满了蛆虫,溃烂从根入茎。
她只有毁了它。
连根拔起,摧花除根,起自以无端的妒,生以莫大的恨。
她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好像正在深痛恶绝的摧残自己,真是比谁都累。
于是她重新成为另一个唐乃子——唐奶奶。
独霸一方,慑伏四邻,威震八方,统领大局的唐乃子。
闭目向林灵素直撞过去的唐乃子,突然发觉对方不只是一个人。
那是八个人。
八个人,八把剑,从八个方向,向她出击。
而且,八剑都狠,八招都绝,八种攻击方式都很要命。
她虽目痛难当,不能睁眼,但心里分外清楚:
林灵素肯定只有一个。
——就是那个尽受赵佶宠信,原名灵噩,自号金门羽客,尊为通真达灵玄妙先生,赐金牌,可以随时入宫,而且又为他修万里隧道直通真宫,宠护有加。
林灵素信口开河,他乱扯胡言,却能令赵佶深信不疑,有次赵佶召见,他狎妓迟至,居然绘影图色,鬼话连篇,大言不惭,说天有九霄,神霄至为尊贵。他刚从神霄殿领旨下来,路漫道遥,所以来迟。又说天帝长子,是神霄玉清王,主持南方,号称长生大帝君。此神就是方今天子。赵佶听得当然大乐。又诓言神霄玉清王之弟子青华帝君,因前世宿怨,曾造孽而致,少有残疾,遣主持东方。而林灵素自己是府中仙卿,名为褚慧,因前世欠赵佶大恩而降于凡间辅佐帝王。
这还不够,他善巴结奉迎,趁此顺水推舟,乘龙颜大悦,什么鬼话都当神示之际,荐说蔡京是元仙佰,王黼为文华吏,盛章、王华为国苑宝华吏,郑居中、童贯等日皆由他点名,一一位列仙籍。林灵素也见赵佶宠爱刘贵妃,便说她是九华玉真安妃。
这一来,赵佶听的高兴极了,赏赐无算,升他为温州应通军节度,加冲和殿侍晨,不必赴任,可享大权,闻林灵素自言须驾腾云往返神霄天宫与禁宫内殿,是以赐府封公,出入可领军千人相护,前呼后拥,甚至与朝廷命官、诸王争道,权势煊赫至极,富贵荣华也极致。京里的人都称之为“道家两府”,据记述:“其徒美衣玉食,几二万人。”
许多人为得美差,为分荣华,都争先恐后,托荐或自荐入林灵素门户。
当时有诗讽刺:
当日先生在市尖
世人哪识是真仙
只因学得飞升后
鸡犬相随也上天
不过这个林灵素,道家修为确有点本事,而且能呼风唤雨,颇为奇能,还“斗法”斗赢了几名佛教名僧,败北者林灵素还赶尽杀绝,决不容情,怂恿赵佶下诏将僧人定罪,连皇太子求情也不许,坚送开封府刺面决配,由蔡京暗中示意朱月明的手下,将之毒杀狱中。
可是,现在对付她的林灵素,却似至少有八个。
八剑来自八个方位: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各自不同角度向她递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杀着和剑式:大有、归妹、明策、噬嗑、大过、未济、蹇、剥,不同的剑法蕴含了不同的卦义,向她杀将过来。
八把剑如同一把剑,如一人所使,把她陷入阵内。
这就是“八卦剑阵”。
但这剑阵只有一个使出来。
一人易为八人。
一人使八剑。
——这样的能耐,也只有林灵素能办得到。
唐乃子闭着眼,冲入阵中,也陷于阵里,惊涛骇浪,无以立足。
但在她心目中,却只有一人。
人就是林灵素。
一剑。
剑也是林灵素。
然后她解开了她背上的小小包袱。
那是她的武器。
不,乐器。
那是一只二胡。
她盘坐下来,对方一出剑,其他七剑马上呼应,群噬而上。
可是她一感应对方出剑,她手上的二胡弦子一拖一拉,马上发出一记裂帛的乐声,有时白光一闪,有的黑光乍现,攻向那攻击源头、狙袭所在。
她只要手上那么一动,立即就会激起一阵尖锐、凄怨的弦韵,扬弦时厉,回韵时哀,白光黑芒,飞射杀势来处,立即,就将对方攻势瓦解。
她则是一心不乱,八方不动的趺坐着,眼也不睁,专心以一只二胡,应付八面受敌、四面楚歌。
当她白光黑芒飞闪而去之际,林灵素还能回剑格开,撤招闪避,但耳畔不时传来一二声哀号,那些黑衣刀手,在完全猝不及防同时也完全不是敌手下,着了音乐和暗器,惨叫趴下。
第三章 梦里有个洞,洞里有条虫
唐乃子以二胡发出的暗器,有时“黑光”,有时“白芒”。
但不管黑的、白的,她的暗器,总是黑的一出,白的跟进;或是白的一闪,黑光杀到。或是白的先至,对方闪躲之际,着了黑的。又或黑的击空,却拨草寻蛇,使白的成功命中。配合得巧妙无间。
而且,不管黑的、白的,暗器都一样有杀伤力,一样管用。
这一双双一对对的暗器,先是破坏了林灵素的剑阵:
如果金门羽客林灵素用的是乾剑阳功,来攻击她,她就以黑芒去迎击;要是通真达灵玄妙先生以坤剑阴劲,来袭击她,她就以白光去反挫。
她的白芒叫“白头”。
她的黑光叫“黑发”。
黑发白头。
白头黑发。
——当你平生首次乍见自己黝黑的发上有了一条白发,正在那儿万黑丛中一点白……
你的心情会是怎样?
——直至你已变得满首白发之际,却蓦然仍留有一条黑发,硕果仅存……
君意若何?
红颜岂可披白发?
忍见人间英雄老。
不许红颜见白头。
其实,唐乃子早已满头白发。
以她的年纪,当然不致于满头都白。
但她就是白发红颜。
——她的满首乌丝,却是在一夜间成雪为霜。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唐乃子正有过那一刻惨痛的经历。
那一刹悲凉的梦里省觉。
那是因为那一场爱恋。
那一场始于洞中的恋爱。
那像一场春梦,本来春色无边,乃似不尽长江滚滚来,但到头来,却成了无边落木萧萧下。
满园的花,都教千万的虫子嗑噬尽了,凋谢了,成了落花无依,花落满地。
那一场梦,成了一个空洞,洞里有一条蛀蚀的虫,引来更多蚕蚀噬嗑的虫子,终于把她那洞捣毁了,摧残了——这使得她的梦成了一个洞。
黑洞。
洞的回忆成了一条记忆里的虫。
她记得那条虫。
(她纵化了灰也不会忘记。)
(就算杀了她也不会忘记。)
她记得那个洞是谁挖掘给她的。
那如同一个陷阱。
——感情的陷阱。
那个因为流血而更加艳丽动人的男人,别告诉她是为她而出家的!
她也记得那一条虫是怎样开始它(们)的咬嗑噬蚀。
那个女子现在还到处有狂人去念着她、寻找着她,真是个祸尽人间,害尽好汉的贱人!
当年,她就为了这魔女一夜间白了头发。
这人来自岭南。
他看到她,赞了她一个字:
“美。”
——赞她美丽,对年轻时的唐乃子而言,一点也不出奇。
她给人赞过无数次。
她自己都听得习以为常。
哪怕是到现在、至今天,还是人见人赞,男见男爱,花见花惭,月见月亮。
除非唐烈香就在她身边。
——小香若在,年轻就是无可匹敌的力量,唐乃子既心甘也情愿委屈在一边,眼看着自己宠爱的女儿越渐漂亮,越来越靓。
可是那个她后来遇上的人,乍见到她,只赞了她一个“美”字,就没再说什么。
只眼里充满了感情。
当时唐乃子就觉那人的眼里真的很有感情。
真情。
可是她怕了。
她怕了感情:尤其是这种感情。
但她不禁冷哼了一声:“嗯?”
当时,那人并没有回话,只眼里的感情,更深更浓,像一壶醇酒,还选在夜色深浓时分一口饮尽。
唐乃子当时只有再问:“还有什么?”
那人笑答:“没有了。”
唐乃子问:“什么没有了。”
那人回问:“什么要说下去的?”
唐乃子拗了性子:“就一个字?”
那人反问:“什么字?”
唐乃子当然不依:“就一个‘美’字?”
那人一笑:“对真正的美女,美就是一个字。你就一个‘美’字了得!那还要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说完之后,那公子递给她一物:
那是一只酒瓶。
“喝下去,”他说,没有别的多余的话,“你这头白发与红颜并不相配,敢情是突然伤透了心才至于的,那是心肾见虚吃弱所透,你把这酒一气喝完,另一罐是药酒涂抹,便可以暂保青丝如昔——除非又一次伤了心肝肾神,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唐乃子相信这个人。
不只是因为他就是“老字号”温家中“活字号”的首领。
也不只是因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三缸公子”温约红。
同时也因为她相信他。
——为了什么?
也许是因为眼里透露出来的神情,也许是因为她想自己重新拥有一头乌丝,也许只是因为:她信任他。
于是她仰脖子把瓶里的酒一口干尽。
然后擦擦唇边的酒渍。
温约红看得直似痴了,好久才问:“你为什么放心喝下我的这一罐酒?”
唐乃子反问:“为什么我不敢喝?”
温约红问:“你不怕我毒害你?”
唐乃子道:“你为什么要毒害我?”
温约红讪讪然道:“你没道理要相信我的,说不定,嘿嘿嘿,我不怀好意——”
唐乃子道:“信只是一句话,其他多说无谓。”
温约红怔了半晌,才用手指了指唐乃子的嘴。
唐乃子才发现唇边还有未揩的酒渍,再举手用袖子抹了干净。
“你……喝酒时?很好看。”温约红期期艾艾的道,“现在露出的手腕也很好看。”
唐乃子一伸手,又现出她那细柔白嫩的皓腕:
“拿来。”
温约红当时明显吓了一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