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留刀痕。
但现在外面已大雪,遍地冰封,刀风不如朔风,留痕不留梦。
无情先是注意到了那戴傩神面具的少年,以及他腰系的无鞘刀。
和刀上的锈。
但他也注意到了铁手。
这一向沉着练达的铁师弟,而今竟然有点沉不住气,脸上且出现了亢奋的笑意。
是什么事让这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动色的铁师弟那么高兴?
不用说了一定是自己的事。
想到这里,因为冷,他偏瘦的颈往衣袵里缩了缩,颊边,却泛起了一阵不经意微微的笑容。
……只怕……要动身了……
风雪漫天……江湖那么远,行侠也断肠。
无情忽然想起几天前那朵亲吻梅花的雪……现在,仍是无情的冰,还是成了消融的水?
诸葛斜睨着这常为他心悬的徒儿,微笑道:“怎么了?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儿了?
无情神思正悠悠转了过来,铁手已调笑道:“我知道……好静的香。”
诸葛诧道:“好静的香?什么东西?”
铁手得意的道:“好静的香仇烈香。”
“仇烈香……?”
看神情,睿智的诸葛还是不明所指。
无情刹地挣红了脸,狠狠的瞪了铁手一眼,铁手这才省觉,闭上了嘴,诸葛一看,心中了然,不为甚已,只言归正传:
“我手上有三宗案子,你选一选。”诸葛道,“如你所愿,都在京城之外,但也离得不算太远,如果你趱程前往,顶多只消一天就到了。”
离了京师,当然真的是“江湖”了。
可是,离京城也不算太远,沿途不必太辛苦,万一有险,请神侯府、六扇门高手声援还来得及。
甚至世叔来救,相距不远,他也可以暂时放下守卫皇城大任,来回跑这一趟。
无情冰雪聪明。
他当然明白诸葛小花的苦心。
可是,这时候,其实,他心里已暗下决定:
(我一定要独立破案。
我一定要不虚此行。
我一定要回来让香儿知道:我办到了!
我一定不要世叔费心。
我一定不让大家担心。)
“一件案子是近墨乡‘无邪阁’的案子,”诸葛先生道,“朱夫子博学旷达,他的藏书,历经数朝,代代相传,恐怕是最弥足珍贵的,收集奇书,乃至断简残篇,天下无双,岿然独存,可是”
诸葛明显要说动无情处理此案,“最近却出现了雅贼。”
“雅贼?”无情双眉一展,淡淡一哂,道,“偷书?再雅也是贼。”
诸葛道:“不消半年间,‘无邪阁’藏书损失已近千,县衙几次派人调查,都不得要领,如此下去,‘无邪阁’恐怕要变成‘无书阁’了。我们枉为读书人,不能保护书籍,真枉读诗书了。”
然后他目光熠熠的望着无情:“我知道你最爱读书。此案最合你性子。”
无情道:“愿恭听世叔说明其他二案。”
诸葛深知无情性子,暗叹一声,道:“另两件案子,都发生京城西北边陲的‘普祥山’,一案发生在山东边的‘冷月庵’,一案发生在山西边的‘黄泉寺’。两起案子,都不算是什么大案……不过,我听了当地捕头细述后,怕内里另有蹊跷,还是派人查一查好。”
无情有些儿迷茫:“普祥山……?”
神侯府副总管“嫁将”严魂灵即道:“普祥山就是妖怪山。听说那山里的土著都长着尖耳朵、长大齿的,会吸血的。不过,方今圣上把此山封了给国师林灵素,国师又曾在那儿设坛炼丹,所以就易名为‘普祥山’。
无情这才恍然:“原来是‘妖怪山’。”
然后饶有兴味的问:
“却不知是两件什么案子?”
陆破执负责“黄泉寺”案,所以,这案子的前因后果,也由陆拼将来叙述:
黄泉寺原名“万人庙”,在唐时一度是家信众鼎盛,万人礼供,佛号如雷,香烟如雾的寺庙。惜唐后兵燹四起,寺庙屡次遭受严重的破坏,香火日稀,现近百年已只剩一片寒鸦鼠穴,几成废墟,勉强有老僧看守,也只青灯古佛,空度余年。
不过,有日徽宗秉舫放棹,任凭游逡,近汴京时,见青寒江枫红如火,渔人如梭,遂贪恋勾留,唤来栖泊,睡前忽闻远处传来佛号,徽宗甚诧,掀帘张望,发现岸边山脚,隐见佛火闪烁,还听见暮鼓晨钟,低鸣恢宏,十分好奇,令昼舫靠近山边,便见寺届轮廓,庙顶满布烟霞,向手下问明究竟,始知该寺为唐时名庙“万人寺”,今已重修,改称“黄泉寺”。
徽宗本待上岸谒寺,但御前待游各大臣均为劝止。不过徽宗当晚一时未能入睡,想他承继大位,有如神助,如在梦中,之后享尽荣华富贵,唯边寇频生,生怕江山不保,国祚未固,荣华梦碎,前思后想,或认为是神明暗示神灯指引,故生灵感,勒令重修此刹,复称“万人寺”,待重修建成时,他再到庙里上香,点亮第一盏佛火神灯。
君令如山,众人当然不敢怠慢。徽宗把这件修葺古刹的重大工程,交嘱给禁官常客、林灵素的师弟红烧真人及方外高人鱼大师、还有普祥知县西方败督事。
徽宗平时,信道多于信佛,这一次下旨让一道一僧负责此工程,原就打算来个道释合一,永佑宋祚之意。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佛道相悖之故,这个把“黄泉寺”重建为万千善男信女都来参拜的“万人庙”计划进行得并不算太顺利。
因为死人。
死了不少人。
过去负责修建寺庙的民工,死了一起又一起,死了一批又一批。
死的不明不白。
死的诡异。
直至没有人再去修建这寺庙,甚至在征丁之时,宁愿抗命逃命!
当地县衙下令彻查,不得要领,派去稽查的人,也有折损。
这件事当然上动天听,也派出六扇门的好手以及禁军高手去查个究竟,结果,徒劳无功,还无故倒毙了两个,回到皇城,又先后丧命了三个。
于是,案子就落到了诸葛先生的手上。
陆破执是负责这件案子的捕头之一。
他是一个年轻人。
但他心思慎密,红脸白鼻。而且袍哥行堂,市井出身的陆破执,本身就敢拼敢搏敢不要命,如果对手弱于他,他光是杀势就击垮对方整个人;万一敌人强于他,他就凭狠色也可以杀了对方半条命。
不过,他到过鬼气森森的“黄泉寺”,如经历一场噩梦,他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走这一趟,他也极希望无情不选这条路。
可是他的希望是落空了。
因为无情已经作出了选择:
“我想办这件案子。”
诸葛怜惜的望着他,舒无戏干咳了一声,正想说话,无情已坚定的再说一句:
“我要办的是这件案子,‘黄泉寺’。”他说,“我希望为圣上到寺里点亮神灯尽一分力。”
他的语音坚决无比。
诸葛尝试问:“你一向爱书,为啥不办第一案?”
无情眨眨眼睛:“书是珍宝,但人命更重要。”
舒无戏没好气地道:“我们的古籍宝典,正在迅速流失不见,保住好书,也是当前要务。我是老粗,不懂这个,难道连你这等爱书的公子哥儿都不懂么!”
无情只淡淡地道:“难道找出偷书贼比找出杀人凶手更急?”
诸葛不再相劝,只问了一句:“第三件案子,你就不愿听上一听?”
第三章 不扫自家门前雪
听。
听风雪漫天里诉说着种天地无情的声音。
听,鱼仍存活于冰层之下。
听,听听那腊梅初绽的轻音。
仔细听听,还是有万籁万物种种瑟缩、凋零、冬藏、蓄锐的生机的。
那是另一种语音。
不过,大地苍生,未必全能领受。
要受风之流,才暖。
要以雪之魄,自温。
要爱花之魂,始艳。
要用心之灵,去听。
无情已在路上。
他上了路。
他正在用心去听、去聆、去分辨、去吸收各种各式的声音。
所以他也听到两个同行者的悄悄的对话:
“大公子真可怜呀。”
“怎么说?”
“他的身体那么荏弱,又没有内功护住经脉,现在天寒地冻,他才头一回闯江湖就遇上了这一场暴风雪,他……他可怎么顶得住唷!”
“就是就是。”
对话的是严魂灵和陆破执。
说话的严魂灵是个女子,长得十分侠烈,胭脂,涂得很红,口唇,更红得像一场劫。
应和的陆破执是名汉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该生茧子的地方,他全长满了厚皮,但就是没有多余的一块肉。
哪怕是一小片肥肉都没有。
这样看去,这汉子恐怕是平生没吃过一块肉,六扇门另一大高手“吃肉大王”商笑天就嘲笑过他:
“送我也不吃你,你的肉借了老虎牙都咬不进去。”
陆破执就回了他句:“你不该当神君,你该当一只食肉兽,让大王祭祀。”
这路上,陆破执跟严魂灵常在低声交谈。
“大公子实在苦命。”
“又怎么啦?”
“他行动这么不方便,一入武林,就遇上这场大雪,所去之处又是诸般不便,诸多风雪……我真……真不明白先生为啥让他去。”
“便是便是。”
这回是陆破执说话。
严魂灵在回应。
陆破执说这段话的时候,眉头深锁,很是担忧。
严魂灵尽管也同情怜悯无情,但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她知道真相。
既然前程并不凶险,那又何必忧虑?
所以她不太明白陆破执为何愁眉不展?她只轻轻咬着下唇。拿眼睛去细瞄这跟她共同作战过不下十三五次的精瘦汉子,思量着:
这家伙不怕死,自己倒是早就见识过了!
就是因为他敢拼,所以在“青寒帮”著名的“尸山叠尸山”战役中,他救了她,两人都死不了!
这汉子敢拼命,自己也早心知肚明了。
就是因为他能死拼,几乎就死在“恶魔城”中“月下飞猫”的爪下,那一回,是她救了他!
不过……严魂灵咬着牙在想……这汉子……怎么连一块赘肉都没有呢?……真的连块赘肉都没有吗?……还是只是看不到而已?……真的没有吗?……胯下呢?……屁股呢……还有那儿呢?……
想到这里,严魂灵只觉脸上一阵火烧。尽管她江湖跑遍,人事历遍,想到这号上来,还是难为情的。
她脸上红,唇色更艳。
只不过,在惋叹公子忒也苦命的陆破执,好像并没有留意到“嫁将”严魂灵的想法,依然逗留在他的若有所思里……
他们当然没想到,他们在风声雪声中的悄声对话,会让没有高深内力的无情全都听入耳里。
他们不知道无情是用心去听的。
不只听人的说话,还有听苍穹雪地之间呼啸狂号:
因为那也是种“对话”。
其实,无情也有些“对话”,是听不到的,但却可以猜想得到一鳞半爪的。
那就是那天他得到“办黄泉寺案”新任命,离开神侯府后,诸葛与舒无戏的“对话”:
舒无戏道:“果如你所料。”
诸葛道:“他是个倔强的孩子。”
舒无戏:“所以你才引诱他去‘黄泉寺’?”
诸葛抚髯道:“他虽爱书如命,但这次入世,为的是闯荡江湖,书,他只好宁可抛开一边去了。”
无戏:“可是他还是央你待他回来,把‘无邪阁’案子留给他假如那时候的书还未给偷完的话!”
说罢哈哈笑了起来:“这孩子忒也倔强!实在可爱!”
诸葛:“他要建立自己的信心,好歹也要去冒险一次。”
舒无戏观察着诸葛小花:“可是你还是不放心?”
小花:“他悟性高,暗器手法,已自成一家,我也在他座椅上,下了不少心力。以他沉着冷静,要应付京城的波谲云诡,尚有余裕,但要面对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变生不测,真要立马闯天下,恐怕要吃亏的。”
舒:“所以,‘黄泉寺’反而不如刚才陆拼将所说的那么凶险?”
诸葛:“圣上的确要在那儿重建‘万人寺’,点燃神灯,那儿也的确出了事,修葺的技工全都不敢动一土一木……不过,却不致于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凶险……我看了案牍,便着陆拼将夸张的说了,料准余儿必选这宗。”
“如今果尔。”
舒无戏莞尔。
“由于他选的是第二宗案子,听来凶险,我才可以说服他,把‘拼将’、‘嫁将’、小夏都跟他走一趟,连府里的箫僮和笛僮,都一道过去,这样,我才算放心些。”
诸葛部署这事儿,仿佛费了他莫大的心力,比部署一场阵战还要费煞心神。
舒无戏直试问他:“其实,你要他做什么,你直接吩咐他,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不是刚说了吗?这孩子犟得很,”诸葛宽和地道,“无论做什么事,让他明白、了解而后配合,要比什么都好……他自尊特别强。”
舒无戏叹道:“你都是为了他设想。”
诸葛失笑道:“不过,他还是讨价还价。”
舒无戏抚髯大笑道:“他居然要你答允他:第二案第三案一并儿交他办理。”
诸葛道:“他倒是步步为营,真会做生意。”
“我认为,跟你一样,”舒无戏大笑道,“他先弄清楚案子发生的地点,然后山东山西,同在普祥,他正好顺道,既抢了第二案,就省不了把第三案也交给他。而且他没问第三案,就先承担了第二案,你便来不及在叙述三案后才总结劝谕他选较轻松的案子,这样,他便不算是没听你的话了。”
两个老友,相视大笑。
“真像你啊……师徒也斗智。”
“实在是啊,汗颜汗颜,失礼失礼,见笑见笑。”
“有这样的弟子……真幸福啊,不像我,满门食客,有骨头的只有几人……你眼光神准,你啊,该多收几个门人,日后,给权相、奸宦掣肘也好。”
诸葛忽敛了笑容。
负手凭栏。
栏外降雪,积雪“啪啦”一声,压垮了一枝桠,垮拉拉的落了下来,这断枝落雪的声音,反而显出天地间的一种清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