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裴玉京说:“没有销毁,我埋在了学宫的杏树下,残本的下卷我也已经找到,本来早就该给你了,一直没有机会。”

  湛云葳惊讶地看着他:“你……”

  记忆里的裴玉京循规蹈矩,又是仙门未来的少主。湛云葳从没想过,学宫下令焚毁的东西,裴玉京会替她偷偷保住。

  虽然师兄早就冒过大不韪帮她修习,可是焚毁书籍,是裴玉京的师尊亲自执行。裴玉京敢做出偷梁换柱的事,几乎算是欺上瞒下,大逆不道。

  裴玉京笑了笑,声音喑哑:“泱泱,你知道吗?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湛云葳甚至看见了他眸中的执拗。

  她意识到,裴师兄真是这样想的,并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又仿佛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裴玉京握着她的手,靠近自己唇边,似乎要轻轻一吻:“我们都忘了那些过往,回玉楼小筑就成婚好不好。”

  在碰到他唇之前,湛云葳被烫到一般缩回手。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低声道:“抱歉。”

  裴玉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冰冷,又似早有预料。

  湛云葳轻轻吸了口气,几乎喘不过气:“师兄,你先回去罢,我之后再来找你。”

  她踏出云舟。

  云舟飞得并不高,依稀能看见下面一片安谧的汾河郡。

  天快亮了,亦快要开春。

  汾河郡已经有渔女和渔夫在河边劳作,她识海一片疼,有关汾河郡的记忆在脑海中反覆交错。

  好似也是一个清晨,她爬不上玄乌车,有人戴着恐怖的鬼面面具,单手将她抱上去。

  那人声名狼藉,百姓人人惧怕,却对着她罕见地存有一丝柔情。

  她突然想要下去看看,或者说,往回看看。

  而此时身前,一柄神剑拦住了她。

  湛云葳抬眸,看见昔日光华熠熠的神剑,如今像是染上了丝丝缕缕黑色的邪气。

  身后是裴玉京冰冷的声音:“不论我如何做,你还是要走,对么?”

  湛云葳回头,神色凝重:“师兄,你的剑心何时沾染了魔气?”

  裴玉京笑了笑,却避而不答:“会好起来的泱泱,你相信我,我不会做碎镜中那些事。”

  湛云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明白和他口中的“碎镜”有关。

  她摇了摇头:“别做错事,别忘了自己是谁。”

  裴玉京已经看出她是铁了心要回去,他冷下神色:“你当真要和我动手。”

  湛云葳一言不发,以行动表明自己的决心。她纵身跃下云舟,那一瞬她看见裴玉京眸中猩红,神剑愈发黯淡。

  他盛怒与妒忌之下,神剑竟然真的朝她而来。

  湛云葳觉得荒谬,但又有种释怀之感。

  她不闪不避,抬手释放灵力,拢住神剑。神剑在她灵力中翁鸣,手腕上的玉镯拼尽全力保护她,最终发出裂痕。

  而湛云葳没管,仍旧用尽全力净化神剑。

  终于,神剑重新迸发出金光,湛云葳松手,亦看见裴玉京收回神剑,跪在云舟上,神色怔然苍白。

  他的眸色变了回去,染上惶恐和痛苦之色。唇颤了颤,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而他在禁地沾染上的魔气,终于散去。

  湛云葳稳住身子,看出他想要道歉。

  可是她并不喜欢总听人道歉,她没有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裴玉京,拿好你的剑,今后对着邪祟。”

  谈不上失望和怪罪,因为她还有更迫切和重要的事要做。

  方才为了护她,腕间玉镯几乎碎裂。

  她妥帖收好放在怀里,飞身而下。

  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辛勤的汾河郡百姓却点着灯在捕鱼,这是雪化后第一次捕鱼,会有不少大户人家早早过来采买。

  湛云葳捂着心口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渔女在叫卖。

  见她脸色苍白,其他人也不敢叫住她,问她是否要买上一尾鱼。

  湛云葳却在一个渔女身前停下:“这个盒子卖吗?”

  渔女愣了愣,连忙点头:“卖的。”

  这是她夫君今早捞上来的,见做工不错,却打不开,也没舍得扔,放在一旁,图个点缀。这样精细的玩意,本来也是打算去当铺问问的,如今有人愿意买,自然是好。

  湛云葳付过灵石,拿着玉盒离开。

  她哪里都不舒服,头疼欲裂,却觉得眼前的盒子很是眼熟。

  渔女家打不开,湛云葳将灵力注入进去,这才打开玉盒。

  里面躺着一块玉牌和一枚玉佩。

  玉牌有些年头了,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她幼时的启蒙玉牌,边角莹润,保存完好,想必是有人爱惜且常常摩挲。

  而另一枚玉佩,只雕琢到了一半,依稀能看出命玉的雏形。

  真糟糕,她眼睛竟然也开始涩疼。

  湛云葳拢好衣衫,往来时的路走。

  天快亮了,青面鬼鹤哀鸣一声,失去控制从空中坠下。

  护城河旁冷寂一片,柳树还未抽出嫩芽,四处都是泥泞。

  越之恒倒在泥水之中,身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冰莲香气弥散开来。

  他意识朦胧,身上滚烫。半是因为伤,半是太累。

  大皇子的全部精锐和带来的黑甲卫,都被他杀光,越之恒精疲力尽,还未到汾河郡,就已经彻底倒下。

  天地浩渺,还在下雨。

  雨水砸在河面上,嘈杂一片。

  天快亮了,四周只有越之恒一个人。他重重喘息着,打算缓一会儿再爬起来。

  其实这样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了。

  幼时他和越清落流落在外,便常常这样,越之恒也早就习惯。

  没关系,他冷静地想,身上没有致命伤,缓缓就好了。

  他苍白的手被泥水浸泡着,越之恒几次想要站起来。他甚至还在分析,阴兵还未练好,回去之后,如何应付灵帝。

  大皇子死了,倒又是一桩麻烦事。

  不过他处理得很干净,不会有人知道。越之恒知晓,快十二重灵脉的灵帝,其实并不太在乎大皇子这个草包。

  这条路又漫长又幽冷,他脑子里纷杂一片,甚至恍惚间想,曲揽月对付魑王应该也回来了,快到饲养阴兵的时候,不能出差错。

  鬼鹤没法收起来,亦砸在泥水之中,落在不远处。

  越之恒想了很多,唯独没有一个是容许自己脆弱的。

  他阖上眼,眼皮沉重,再休息一会儿,就想办法通知沉晔。

  他每次都能做得很好。

  湛云葳找到他时,便是这样的景象,越之恒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他不知在此处停留了多久,泡在泥水中的手苍白。

  他脸上亦沾了一片泥泞,手中握住的符纸被打湿,无法化作灵鸟飞起来。

  她不过远远看见他,就忍不住眼中泛出泪来。

  她身上也有伤,灵力几近枯竭,到处都疼,但她是跑过去的。她踏过泥水,从没在无法使用灵力的时候,跑得那样快。

  她将越之恒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轻轻拿过他手中的符纸,注入最后一丝灵力,让灵鸟飞走。

  “没事了,越大人,我们回家。”

  怀里的人手指动了动,湛云葳知道,他并非没有意识,他只是太痛太累。

  灵域在下雨,她根本不必管脸上的泪有多狼狈。

  湛云葳只是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泥水和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抱着他。

  她挡不住砸在身上的雨,却极力给他带去身上的温度。

  紊乱的记忆慢慢清晰,清晰到带来刺痛。

  她拨开他脸上的乱发,像越之恒不嫌她在暗河底脏一样,并不嫌他脸上带着血,在他额间轻轻一吻。

  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越大人。

  袖中的宿世姻缘石掉落,落入泥水中,忽明忽暗,在这样一个天气黯淡的清晨,毫不起眼。

  却落在了越之恒眼中。

  越之恒沉默到眼眶发疼,痛楚又酸涩。

  良久,他颤抖着抬起手,紧紧回抱住她。

第75章 夫君

  什么时候,我也将道侣印补上。

  汾河郡的雨到了第二日才停,越之恒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越府。

  外面仍旧阴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房间内空空荡荡,点着熏香,却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唯有腿上的贯穿伤还疼得厉害,暂时无法走路,四周安静。

  越之恒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沉晔。”

  沉晔应声进来,见他醒了,十分惊喜:“大人,您好些了吗?”

  沉晔扶他坐起来,越之恒声音喑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辰时,您睡了两日。”

  “去我书房一趟,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你送到宫里去。”

  沉晔有心想劝越之恒先养伤,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可是知道越之恒冷硬的性子,百杀菉的事实在紧急,知道自己劝不听,只得低声应了。

  沉晔本来以为越掌司醒来会第一个问少夫人去了哪里,没想到越之恒没问。

  昨日他找到他们的时候,少夫人还好,掌司那叫一个凄惨,遍体鳞伤,已经没了意识,只有手还紧紧抱着湛云葳的腰。

  因着湛云葳也得去治伤,最后还是老医修命沉晔给掰开的。

  沉晔一阵心虚。

  越之恒在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光影很暗,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冲动,他神色淡漠,并不太想休息,免得做些荒唐的梦。

  他竟然看见湛云葳回来了,宿世姻缘石也在泥水中亮起。

  就算是他生辰那日,湛云葳回来,更多也是希望他离开王朝。而今哑女也死了,湛云葳魂识不稳,只认裴玉京。

  他闭了闭眼,头疼痛不堪,想要集中精力想想之后如何做,却听见了外面嘈杂的脚步声。

  起初越之恒以为是沉晔或者老医修,可是那脚步声轻盈又熟悉。

  门外医修严厉叮嘱道:“喝药就喝药,不得胡闹。”

  她有些窘迫羞恼,说:“知道。”

  越之恒抬眸,就对上了来人的目光。

  刚开春,外面刮着风,她着一身湖绿的袄裙,手中端着药碗,栗色的眼眸很亮,带着生机蓬勃的味道。

  越之恒的手无声握紧了被子。

  眼前这一幕和湛云葳和他刚成婚时,她给他喂妖傀丹重叠。

  同样能迷惑人,令越之恒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记得自己前日杀了百余名黑甲卫,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阵修。阵修死前垂死挣扎,几乎什么阵法都往他脚下扔。

  空气的檀香太过浓郁,越之恒几乎以为自己还困在某个阵修的阵法中。

  只有重重叠叠的蜃境,才会让人迷失在其中。

  而分不清是真人还是幻境的少女已经来到他跟前,湛云葳神色比沉晔还要惊喜,放下手中药碗,在他床边坐下,轻轻用手触了触他额头:“越大人,还有哪里特别不适吗?”

  他明明该躲开,却久久没动,只抬眸看着她。

  那只柔软微凉的手放在额间,这蜃境过于真实。他听见她轻轻叹气,担忧道:“还有点烫。”

  灵修发烫不是好事。

  证明灵体透支过重,伤重难捱,靠强大的自愈力已经扛不过去。

  “来,我们先喝药。”

  她语调柔软,拿起旁边那碗药,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越之恒默然不语,其实这辈子,伤得最重的时候,手臂被折断,也不曾有人像哄孩子一样将勺子递到他的唇边。

  她见他不张嘴,似乎有些困惑:“怎么了?”

  越之恒顿了顿,沉默地张开嘴将那勺药吞进去。入口很苦,却令他微微怔愣,眼前的一切并非是蜃境。

  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又被人塞了一枚蜜饯。

  “我就说你的药太苦了,老医修非说这样效果好。”她笑眯眯问,“甜不甜?”

  越之恒低眸,嚼着蜜饯,半晌唇边绽出一个笑意。

  原本看上去如梦似幻的一切,在眼前愈发真实起来。

  檀香的味道虽浓郁,盖过他身上的血腥气,却没盖住冰莲的味道。

  窗户留了个缝隙,春日的风刮进来,外面传来沉晔和老医修的声音。

  老医修吹胡子瞪眼指责沉晔,是不是要他们家掌司的命,沉晔脸色不好地辩驳。

  身上很疼,口中的蜜饯却刺激着味蕾,混杂着苦味化开,但原来都是真的。

  湛云葳很有耐心地等着,等越之恒吃完,才又喂了一勺过去。

  她掌心用灵力温着药,并不怕这样折腾会凉。

  跳下云舟回头找越之恒的时候,她的神识就开始融合灵体了,许是秋亦浓并没有压制她的灵识,更或许是担忧和挂念,她大抵是第一个融合得这样快的人。

  前日回来的时候,越之恒全身是伤,她怕惊扰了他休息,很乖觉地去了他当初养伤的偏院。

  伴着呼呼狂风睡了两日,湛云葳才知道原来最初两人刚成为道侣时,越大人就对她多有忍让。

  湛云葳刚刚踏进房间,就发现了越之恒表情不对劲,又见他没退热,便猜到他以为在做梦。

  从命书中回来一遭,如今湛云葳远比越之恒想像的更加了解他。

  湛云葳难得起了坏心,故意轻声细语地喂他,本来以为越之恒的性子,打死也不会张口,没想到即便他以为是假的,还是喝了。

  见他唇边带上笑意,她便明白他缓过来了,湛云葳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继续。

  可是越之恒并没有制止之意,她索性便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