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年后,我自言一切都已在掌握中,雄心勃勃制订了一整套计万事俱备,只需联络明将军,再加上我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精兵强将,就足可达成千年未竟的天后遗命。而彼此抱负相同,想必也可顺便与四大家族化敌为友。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父亲,但他却没有给我任何意见,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去试试看吧。’然后他借故远游,令我暂代堂主之位。尽管父亲的口气并不看好我,但他毕竟给了我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我赌着一口气,一心想等他远游归来看我大功告成,于是加紧执行我的计划…然而,却不知想易行难,且不说在联络四大家族时遇到的重重阻力,即便是明将军本人的心意,我也根本捉摸不透,甚至在御泠堂里,竟也出现了各种反对的声音。我那雄心勃勃的计划,最终就在各种看似毫不起眼的推托与借口中,就此摘浅了…”

虽说许惊弦知道天命潫语之后,对辅佐明将军争夺天下之事颇觉反感,但此刻听威赫王娓娓道来,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竟然还忍不住替他觉得遗感。南宫世家的子弟总有抓住人心的本领。

威赫王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惑:在我之前,无论是御泠堂、昊空门,还是四大家族,皆出现过不世之精英人物,但为何终其一生,也未能完成扶明氏后人夺取天下的心愿?而事后我才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更为详尽的计划,同样遭到了失败,他让我重走他的老路,并非只是单纯的考验,而是另有深意,希望我能从中反省出一些道理。”

“那你体会出什么了吗?”

“嘿嘿,那时年轻的我心高气傲,心里容不下失败,眼里却只看见了失败,更谈不上反省。那之后的几年,我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亦不再管理堂中事务,颇有些自暴自弃,于是亦外出游玩,借以散心。

“一日来到豫北的一个偏远小镇,却见镇上民居皆是大门紧闭,偶有几个百姓见到我亦是匆忙闪避,面有忧色。我心知有异,便去询问,起初连吃了几个闭门羹,后来终于有位老人告诉了我真相。原来小镇中有一个黄麵主,仗势欺人,鱼肉百姓,通过各种手段将镇上大部分田地与房产据为己有,百姓多成了他的长工,而且稍有不遂心意,便私设刑堂,简直就是一方恶霸。我大惑不解,问老人为何不去报官,老人却道:‘那黄员外早与官府勾结,县令受了他的好处,自是睁只眼闭只眼,而一旦去报官的人,回乡后就会被黄员外私刑惩治,久而久之,大家敢怒不敢言,只要能混口饭吃,也就将就过日子吧。’

“我心中大怒,当晚就潜入那黄财主的家中,原以为此人恶霸一方,必是有些本事,至不济也会请几个高手护院,谁知不但黄员外本人弱不禁风,就连他请的数十个家丁也全不是什么武学高手,被我三拳两脚打倒几个,又折断了为首之人的胳膊,其余人见事不妙,皆一哄而散。

“当晚我将黄员外好一顿教训,直至他痛哭流涕,答应痛改前非。第二曰,我把他五花大绑在镇中,当着所有百姓的面,令他自承不是,并将家产的一半散给大家。我见那些百姓有些畏缩,想必是怕黄员外事后报复,就假意称自己其实是京中私访的官员,回京后就上报朝廷,若是黄员外再犯,必砍其头。百姓们这才如释重负,高呼青天老爷。我耐不过他们的热情,瞅个空悄悄离开,任由他们惩戒那黄员外…”

听到此处,许惊弦不由面呈微笑:“想不到威赫王亦有如此侠义的一面。”

威赫王却是苦笑一声:“事情并没有完。过了几曰,我放心不下,重回到那个小镇,心想只要那姓黄的胆敢事后报复百姓,我必杀之。谁知…却看到了全然出乎意料的一幕。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天,百姓们一拥而上,先是抢光了黄员外的家产,其后不知何人带头,开始殴打泄愤。结果,黄员外就这样被众人活活打死了。他的家人也被逼得背井离乡,逃得不知去向。”

“啊!”许惊弦失声惊呼,万万未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官府可曾介入,杀人者是否被抓了起来?”

“无人自承是凶手,亦无人指控。黄员外平日作威作福,积怨太深,只怕连镇上的老婆婆都朝他扔了几块石头,总不能把全镇的百姓都拿去法办,法不责众,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威赫王目光炯炯,“你从这个故事里想到了什么?”

许惊弦喃喃道:“黄员外虽然胡作非为,但或许罪不至死,那些乡民太过冲动了…”

威赫王叹道:“我震惊之余,亦想不出善后的方法,只得一走了之。但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或许起因在于我,若非我假称自己是私访的京官,那些百姓或许也没有这么大胆子…是的,黄员外虽然有过失,但罪不至死,他的妻儿更是无辜,而我则给他们带来了灾祸。我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来到一个深山中,整日不吃不喝,为了赎罪,也为了静心地思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醒悟过来,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也包括我那失败的计划。原因是,我从没有想过,人性,原本就是如此的贪婪与邪恶!”

“此话怎讲?”

“那些百姓看似都是善良的人们,所以饱受黄员外的欺压,但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播着一颗邪恶的种子,只是没有机会让种子发芽开花。而我,给他们的种子浇了第一杯水。推而广之,人性本就如此,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人看似一心辅佐明将军登基,但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计划,估算着自己将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冒多大的风险,得到多少利益:在权衡之中,他们选择了观望,所以,我的计划才会实行得那么艰难。”

许惊弦:“你想得太绝对了。”

“不!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从那之后一当我通透人性本恶这个真相之后,我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行事风格。我将给每个人机会,在代价与利益之间,我心中自有一杆秤,也给对方充分的选择。就这样,我终于一步步走向了成功。而这,才是父亲真正想让我学习的东西!”

“不!”许惊弦朗然道,“我不相信人性本恶,你只看到了他们最坏的一面,但并不能就此否定所有。无论是那些平民百姓,还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武林高手,在他们内心深处也依然有善良和正义的种子。”

“诚然,我承认人性有骄傲和荣誉的一面,但都是来自于一时的冲动,或是年轻气盛,或是被血性激发,可一旦成长之后,冷静下来,都是镜花水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实为千古不变的真理啊!”

许惊弦内心并不赞同威赫王的观点,突然想到了离望崖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棋局,双方无论正邪,皆是身为“棋子”慨然赴义,或许那是一种愚忠,但何尝不是人性中的一个闪光点?只不过,那一场棋局太过惨烈,就连水柔清之父莫敛锋亦身殁此战,而他又是亲历其事的始作俑者,纵然想以此为证反驳威赫王,话到嘴边却是一窒,再也说不出口。何况人性本质是善是恶本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他不愿意在此事与威赫王分辩不休,冷然道:“刚才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替离昌国效力的理由,你却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和一番大道理,是否有些离题了?”

威赫王道:“故事是个引子,大道理也只是个前提。我虽认定人性本恶,身为人类一员,我亦不能免俗,但却对此深恶痛绝。而当我来到了塞外,接触到那些异族人后,方才醒悟。汉人太重私利,远不似塞外民风淳朴而宽容,那是因为塞外苦寒,更多注重生存而非享乐,唯有将异族引入中原,与汉人通婚联姻,或可一改汉人积累多年的天性。”他停顿片刻,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所以,表面上我助外夷人侵中原,事实我是为除却汉人的心魔而战!”

许惊弦瞠目结舌,且不论这个道理是否成立,威赫王都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特见解的人物。理性与疯狂之间,仅仅相差一线,但那些名垂青史的不世英杰,或许大都如此吧!

威赫王肃声道:“这都是我久驻心中不虞对人讲的话,告诉你是因为信任,更希望你能助我共创盛举,成就历史!”

“历史是用笔墨写成的,而不是鲜血!”

“你错了,真正的历史,恰恰才是用鲜血写下的。史学家们只不过用笔墨美化它,好让大众可以接受,但却改变不了历史的本质!”

许惊弦陷入沉思。

威赫王当他意动,继续道:“我从不愿意勉强他人,但却不忍见璞玉蒙尘,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每个人生来就有他自己的使命,一旦错过,贻误终身!”

许惊弦蓦然抬首:“如果没有天命谶语,你还会如此眷顾我么?”

威赫王沉吟道:“当我对你有足够的了解后,依然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许惊弦喃喃道:“明将军克星,天命谶语的预言,我就这样被你们一步步推着走,好像一定要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才行?”

“男儿在世,自当有所追求,成就一番大事业。小到开宗立派,大至开国创业,岂不快哉?”

许惊弦却道:“那是大多数人的理想,却不必强加在我头上。自从有了这个‘天命谶语’,每个遇到我的人都对我有着各种各样的期望与要求,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人。”

威赫王一愣:“你想如何?”

许惊弦心中突然泛起水柔清的影子,其实他只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与心中的玉人相依相守,直到生命尽头…但这话却是羞对威赫王说出来,他只是清朗一笑:“抱歉,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远大的志向,只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守住这世间的正义与真理。你既然为除魔而战,那我就只为匡正而战吧!”

在威赫王的眼中,许惊弦一直是个表面谦冲,实则内心磨冽不羁,气质桀骜不驯的少年,但到这一刻,才陆然发现,在他的骨子里,还有那份朗照乾坤,磊落日月的浩然正气。

威赫王知他一言九鼎,既然开口拒绝了自己,就决不会再更改,唯有暗地无奈一叹:“那么,我为除魔,你为匡正,也算殊途同归,纵然不能合作,但也希望日后不会为敌!”

但愿如此!许惊弦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