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威赫王果非常人,竟在刹那间一反常道,全身松弛,毫不着力。

陈漠手上加劲,往下疾刺,但威赫王宛如荡在他钊尖的一片叶子,整个身体随剑势而沉,长剑入体再深一分,但伤口却不曾拉开,始终仅有剑口的宽度,距离心脏亦始终保持着一线距离。陈漠欲要发劲狠刺,却发现长剑已被金甲嵌住,再难寸进。

他的剑虽能集全力于一点穿透金甲,但毕竟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刃,无法割开甲冑,也正因如此,方才险险保住了威赫王的性命。

威赫王躲开这必杀一击,立时右足反踢,陈漠小腹中脚,倒飞而出,长剑由威赫王体内抽回,洒下一路血雨。若非那大树树身坚固,卸去了大半劲力,这一脚已足令陈漠再也爬不起身来。他不敢再多加耽搁,忍痛疾奔,闪入丛林中。

分花刃、拂柳匕合击的光芒陡然尽散,墨留白终于回过神来。但事发突然,不由怔忡当场,此刻他本有机会给威赫王致命一击,但一来悟魅图效力尚存,二来想到威赫王刚才对自己手下容情,何堪此际落井下石?终暗叹一声,飞身遁走。十六铁骑见主帅受伤遇险,慌忙齐来相救,那女子也趁机脱出重围,隐没于黑暗之中。

威赫王半倚在树前,肩背上血如泉涌,瞬间已将金甲染红,触目惊心。十六铁骑中闪出一人,给他包扎。

“先帮我脱下金甲,才好包扎呀。”威赫王凝声道,“看你手忙脚乱的样子,哪还有堂堂殿下的风度?切记以后遇事不可如此慌乱。”

那人正是化名安吉王子的拓跋非,他见威赫王受伤如此重,不免惊慌失措,眼眶都红了,直听到威赫王镇定如常的声音,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威赫王涩然一笑:“树中是五星锁的最后一人吧,我倒是小窥了他,还以为见到同门被杀,早就逃之夭夭了,想不到竟能忍到这个时候…唔,本想一举解决掉墨留白的威胁,终于还是功亏一篑,想来是他命不该绝吧。那个女刺客不知是何来历,武功勇狠果决,亦是杀手一路,莫非是…”言罢凝望东天一轮明月,陷入沉思。

众人原是担心威赫王伤重不治,听他侃侃而谈,甚至与墨留白的激战中仍有余暇观察那名女子的武功家数,渐渐放下心来。见他沉思不语,皆不敢打扰,只是将伤口清理干净,又敷上金疮药,幸好伤口虽深,创口却是不大,不多时已止住血流。

威赫王扫视手下:“大家不必惊慌。我的伤只是皮肉,不动筋骨内息,将养数日即可。今晚之战,五星锁已毁,诺颜察伏诛,墨留白虽逃脱,但心惊胆战之余,想必近期内也不敢再犯,我们亦算是大获全胜。”他的目光落在安吉身上,“然而,我们还需要反省,为什么会出现一些差错,以致被敌人有机可乘,若是我的武功稍差一点,此刻就已是个死人了。”

安吉思索道:“最重要的,是因为我们错误估计了墨留白,一直以来他都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联手,想不到竟有同伴‘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是瓮中之鳖,难逃义父的手心。至于那个五星锁的残孽,依我看他只怕早已吓破了胆不敢出手,不然岂会不救诺颜察?只不过义父背靠的大树恰好就是他的藏身处,不然岂能得手,就是运道极好罢了,下次再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了…”威赫王抚掌道你说到重点了,那就是运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有许多玄妙难言的东西实非人力可掌握,小至今晚的伏击,大至对垒沙场的战争,无论事先如何运筹帷幄,都有可能被一些看似不经的意外事件影响胜负。你要想成为常胜不败的一方统帅,在思虑敌我长短之余,还要去把握更多的细节,尽量把一些突发状况减至最低。若能接受这个教训,我今晚的血亦没有白流。”

安吉知道威赫王在诚心指点自己,恭身以谢。威赫王又道:“此次带你们出来,一是为了夺那金角鹿冠,以安离昌国之民心;二来也想趁此机会让安吉殿下见识一下中原风物,以便日后进兵。却不料出师不利,诸位经此一挫,亦应该知道中原藏龙卧虎,并非羸弱不堪一击,我离昌国虽有不败雄师,但也不可太过骄纵,与中原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务得小心。”

在众人的心目中,身为离昌国师的威赫王犹如天人,今日见他负伤如此之重,只道难辞其咎,皆是惴惴不安,却不料他伤而不馁,反倒借机点化安吉王子用兵之道,又以此警醒手下,皆是心中敬连连称是。

安吉道:“义父受了伤,金角鹿冠之事不妨暂且放下,我们先回国养好伤再说吧。”

威赫王叹道:“回国的人不是我,是你。”

安吉愕然:“义父?”

“我本是信心满满,以为凭我与锦夫人兵分两路,再加上十六铁骑与胡笳十八拍之助,金角鹿冠必是手到擒来。但经此一挫,不免对中原豪杰收起轻视之心,只怕前路尚有血战。安吉殿下身份高贵,不可有损,我怕难以护你周全,所以你必须先回国。”

安吉倔强地一昂首:“我不走,誓与义父同进退。

威赫王厉声道:“三军不可一日无主,若是你我二人皆失陷于此,离昌国势必大乱,塞外将再度四分五裂,岂可不顾大节?”

安吉大声道:“义父如此说,即是对前途并无把握,我又怎可离你左右。国人都知道,义父对于离昌重若泰山,若有闪失,离昌必亡,而我虽身为王子,却尚无显赫军功,与义父之威望相差万里,在与不在全无差别。”

十六铁骑虽不敢多言,但脸上的神情皆对安吉王子的话表示赞同。

威赫王将一切瞧在眼里,冷然道你想抗命不遵么?”

安吉沉思半晌,忽抬头:“我回去也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你讲。”

“第一,国无二君,军无二主,请义父赐我统领三军的兵符,并给喻副帅亲笔下书,命他全力支持我;第二,八仙人就在邻近,我去通知他们援助义父,他们一日不至,就暂缓夺冠行动。答应了这两个条件,我就回去。”他口中的喻副帅名叫喻剑声,乃是威赫王军中副帅,在威赫王外出这段时间内暂统三军。而那号称“八仙人”的乃是塞外八位奇人,各有异能。

这些年来威赫王征战塞外,所向无敌,并将许多原本逍遥不羁的塞外英雄收为己用,因其将象棋弈术传于离昌朝野,故对他手下最受重用颇得名望的数位高手多以象棋术语名之,人称“一象、双马、十六兵;四仕、八仙、锦夫人”。此次带来的亲卫十六铁骑正是那“十六兵”,而不久前曾去恒山索取天机鼎的向中原则是“一象”,锦夫人虽排名最末,却非她技不如以上诸人,而是因地位超然,隐与威赫王并立,非其手下。另还有锦夫人亲自调教的十八位女性高手号称“胡笳十八拍”,不过因身为女子素不招摇,故少被人知,前段曰子潼关流花苑中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骰舞,正是锦夫人与胡笳十八拍中郑颦姬的杰作。

威赫王静思良久,哈哈大笑:“好,喻剑声一直做我副手,难有独当一面之时,我倒是担心他难以应对非常情况,而安吉殿下年纪虽轻,但思虑缜密,吾心甚慰,兵符可不能一下子就给你,但由你去辅佐喻剑声,倒是合适人选。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也该轮到八仙人一展其能了,就如你所言吧!”十六铁骑原对安吉王子并不了解,见他有如此决断,更是勇于一力承担三军统帅之责,俱呈惊讶之色,望着他的眼光中皆存敬意。

安吉点头道:“也好,但只怕我在军中尚无威望,喻副帅未必肯接纳。还请义父派几位铁骑兄弟与我同行。”

“哈哈,安吉殿下想得周到,由你自己挑人吧,日后他们就是你的亲卫,荣辱皆无悔。”

安吉对十六铁骑长身一礼:“人各有志,若是诸位大哥中有人不愿跟我回去,尽可对我明言。”十六铁骑得王子殿下如此礼遇,皆是心中喑喜,他们常年在外奔波作战,大多数人早已厌倦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涯,若能从此做安吉王子的亲卫,不但安居成家,少了漂泊之苦,日后亦有机会封妻荫子,尽享荣华。当即有十一人都愿跟随安吉而去,安吉从中挑了六人。

威赫王叫过安吉:“殿下请随我来,我另有些话嘱咐你。”

两人到了僻静处,威赫王长叹一声:“现在你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做了吧。”

安吉点点头:“我自能看出十六铁骑本不服我,但听我那么一说,态度顿改。义父说得对,要想成为真正的统帅,不但要靠武功与胆识,更要靠头脑。”

威赫王颔首:“对于塞外的人来说,武力过人固是勇士,敢于担当才是英雄。所以,日后无论在军在朝,不但要善讷人言,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坚定地去做,如此一来,才会渐渐被人尊敬。”

原来方才一番话乃是他二人提前计划好的说辞。那喻剑声军功卓立,老成持重,但稳妥有余,应变不足,威赫王早有意让安吉取而代之。不过喻剑声是离昌开国功臣,朝野皆有威望,势难一举替换,此刻正好借着自己受伤发令,让安吉王子徐缓渐进夺取兵权。而这般作势,亦可同时换取十六铁骑对安吉的忠心,一举两得。

为了让这个假冒的离昌王子一步步走上权力的最高峰,威赫王可谓是煞费苦心。

安吉又道:“此处无人,我们也无须隐瞒。我知义父方才只是故意夸大此行的危险,实际上早与京师某势力暗中有联络,对金角鹿冠的去向尽在掌握,基本上势在必得,但你的伤势…”

威赫王笑道:“你大可放心,我的伤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重。何况有八仙人相助,至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若不然,我也不会亲自走这一趟,天机鼎已到手,如今就缺金角鹿冠了。你记住,暗夺兵权只是你的任务之一,最重要的是两个月后的漏霄山聚会,那将是你真正的成王之礼,决不容有失。届时塞外有头面的各路人马齐至,务必仔细斟酌,以免再有错漏。你回去后联系向中原,他是我们可信任的人之一,由他替你出谋划策,应无问题。”

“我明白。但是…”安吉小心翼翼地道,“我见义父方才提到那女刺客的武功家数时沉思良久,似有隐忧,是否也与争夺金角鹿冠有关?”

“好小子,眼光不错,我的这点心思也被你瞧出来了。”威赫王赞了一声,沉吟道,“若我所料不差,那个女刺客应该是来自东海非常道,而由此却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义父的心事可否让我分担一二”

威赫王叹了一声,语峰忽转:“知我为何非杀诺颜察不可么?”

“这,在白松城饶而不杀,虽有放虎归山之嫌,但博得人心,倒也无妨,可他既然承诺被我们所用,又何必赶尽杀绝?莫非,是因为他听了锦夫人之言,要杀那宫…”

威赫王及时截口,未让安吉把宫涤尘的名字说出来我这些年来,虽然收集了中原许多情报,但对于这个人一直在有意避免,你知我有头疼的老毛病,而这个病正是与此有关。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等你应该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说。”安吉听他语气颇厉,不敢再多言。即使与威赫王朝夕相处了七年,双方亦真正情同父子,但威赫王在他眼里依然是个谜一样的人物,身上藏着许多惊人的秘密。而根据安吉的多年来悉心的观察,中原武林中的南宫世家与那个神秘帮会御泠堂,绝对是威赫王的禁区。

威赫王放缓口气:“你刚才所说只是杀诺颜察的一个原因,但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敌人有许多种,两国交兵,陌生的人们为了信念而战,是为战敌;同朝为臣,争权夺利,是为政敌;门派纠纷,帮会混战,是为仇敌;家门血仇,延绵多年,是为宿敌;杀父夺妻,必报不可,是为死敌。除此之外,尚有其他各样缘由而为战的种种敌人,甓如墨留白奉命行刺,自以为替天行道,是为道敌…但以上几类,除了死敌之外,皆可化解,因为那并非自身的切骨之痛,只要有了机缘,尽可化敌为友,笑泯恩仇。但还有一种敌人,或许你与他从未谋面,仅闻其名,甚至你连他的名字也未听说过,但冥冥之中能感应到他的存在,亦有可能你与他共事多年,但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无论是丨十么情形,你都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与他对决生死,那是人与人之间无可化解的恩怨,细数根源却全无来由,但就是知道对方一日不死,你将永远骨鲠在喉。对此类敌人,我称之为天敌!”安吉听得惊瞪双目诺颜察是义父的天敌?”威赫王一笑:“我并未当他是一个足够令我重视的敌人,但他却视我如天敌。因为即使表面上我们能和平相处,但他内心知道,我一日不死,他拼却一生之力,也赶不上我,最多也不过是离昌国的第二人而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以接受对方高于自己的成就,但诺颜察不行,他可以忍我胯下之辱,就是因为他立了决心一定要等到杀我的那一天。”

他轻轻叹了一声,给自己的一番话下了结论:“以前我忍他,那是因为离昌大局未定,贸然杀之徒令人心涣散。但如今国势渐稳,我们的目标是中原汉室,所以我不想再给他机会了。”

安吉但觉威赫王之言前所未闻,却又颇含至理,事实上人与人之间有许多难以细述的隔阂,即使全无矛盾,却又不共戴天。不由脱口问了一句本不应该问的话:“那么,义父你的心目中有真正的天敌么?”

威赫王似是发出了一声苦笑,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安吉的问题:“有两个,而我相信此次争夺金角鹿冠之行,至少会遇见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