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暗忖如果其中一位是石中火装扮,另一人又会是谁?莫非他的孪生兄弟?但石中火明明落在自己身后,如何提前赶到了这里?又怎能瞒过自己的耳目?

老僧是幽柏大师,老道乃是拙浅真人,正是般若子的“百”与“千”!

 

五位一体的孪生姐弟实属世间罕有,而这本就是静尘斋秘而不宣的最高机密,纵然明将军见闻广博,亦仅知恒山般若子之名,不明其中真相。此刻乍见之下,不由满腹疑惑,百思难解。

幽柏大师对明将军的惊讶状故作不见:“施主可懂棋?”

明将军吸一口气,将诸多杂念抛之脑后:“仅通皮毛。”

“那么你看看此黑子的位置,作何感想?”

明将军抬眼望去,但见枰中黑棋固守四角,中腹白势滔天,静心默算之下,却是细棋的局面,胜负仅在毫厘之间。

在此局面下,只要黑棋于右下角先手收束,当可小胜。然而此刻一记黑子落在中腹,看似侵消,却又稍显过分,若能成功逃脱或就地做活,白空不足,可一旦被白棋聚歼,则黑棋大势去矣。

幽柏大师静待片刻,等明将军已掌握棋局要领后方才开口:“执黑的是对面这位道兄,但老衲却是不解,黑棋明明可以从右下角着手,稳妥取胜,为何非要冒险从中腹突击?到底是道兄失去了胜负的敏锐,还是算准了老衲拿这个黑子毫无办法,从而可一举获胜呢?”

拙浅真人肃声道:“贫道亦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棋之进程,一如河海江流,自有它的流向,万万勉强不得。若在右下角着子,纵然赢得棋局,亦是味同嚼蜡,而此子若能成功,则可留下名局,以传天下。”

幽柏大师长叹道:“此局你我双方殚精竭虑,苦战十日,难道你竟不看重胜负?”

拙浅真人一笑:“贫道下棋不是为了求胜,而是为了领悟棋中的玄奥。”他手指枰中那一枚黑子,“若不下出此子,深夜回思,必会悔之莫及。”

幽柏大师转头望向明将军:“若这是施主的棋局,你又会如何选择?”

明将军沉吟。在棋盘上,一个为了胜负,一个为了求道,本都无可指责。但幽柏大师话中隐含深意,绝非指的是一场棋局。世事如棋,人生如棋,每个人都会遇见需要抉择的时刻,是应当为了赢得最后的胜利,不惜委曲求全,甚至舍弃一些理想与原则;还是为了自我的尊严,宁可孤注一掷地快意豪赌,哪怕会碰得头破血流?

如果是三十年前的明将军,一定会为胜利不择手段,他的眼里不容失败,任何事情只要去做,就一定要做到极致。所以用兵之时,他征战塞北追敌千里数载方休,令四夷臣服;从政之际,他不惜动用各种阴谋诡计,扳倒太平公子魏南焰与封隘侯,站在权力高峰的最顶端;比武之际,他工于心计,不发半招迫退包素心,自此横空出世,称霸江湖三十余年,再无敌手,更用一枚将军令让整个江湖胆战心惊......”

但如今,身处高位的他却更觉寂寞,他早已把财富、地位、荣誉视为等闲,他渴望着用最果决、最惊世骇俗的方式赢得人生的辉煌,奇袭荧惑城正是绝好的例子。

回想起来,真正令他有所转变的,正是绝顶一战。暗器王林青为了武道,不惜以身相殉,当他含笑跌落悬崖的那一瞬间,不但让明将军真正体会到人生第一次的失败,亦引发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种觉悟。

当他几乎赢得他想要的一切后,他才发现,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不惜一切地去争取,那种深入骨髓的厌倦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因为我败了,所以他才死了!”

只有明将军自己知道,被林青击败的不是武功,而是一种态度。

如烟往事在明将军的心海中浮沉,他沉思良久,忽然对幽柏大师与拙浅真人深施一礼:“多谢两位大师的点化,你们要的不是我的答案,而是我的思考。”

幽柏与拙浅对望一眼,同声大笑,幽柏伸手拂乱棋盘:“施主果然是个明白人。前面右边山道直行,见到三株并体相连的老树后,转往左首那条隐秘的山径,就可以见到你想要找的人了。”明将军暗忖这僧道两人静心对弈,却如何得知自己想见的人是宫涤尘?却不知他们孪生兄弟心灵互通,故石中火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幽柏与拙浅亦能及时感应。不过明将军何等样人?虽心觉奇怪,却不愿以此相询减了气势。淡淡道声多谢。继续往前行去。

拙浅真人凝望着明将军的背影,沉沉一叹:“果有一代枭雄的气度。江湖有此人,实是福祸难辨。怪不得大士一直无法判断他是否是下一代明主。”

“阿弥陀佛…”幽柏大师口中低宣佛号,“不独大士,每个人的艰难,都在于判断与选择!”

按照幽柏大师的指点,明将军循路而行,越过翠屏峰后山,来到一座无名峰底,晨风乍起,

眼前雾霭重重,看不清虚实,唯有一条山径曲折,伸向远处,仿佛将要走入那不知名的云深之中。

陡然间日升东方,一道阳光从半空射下,透过弥漫尘,洒下万点金芒,寒冰反映日光,幻出万千色彩,枝头上的积雪融化成豆大的水珠滚滚而落,整个大地也似因这一缕晨光而万物齐活,景致美不胜收。

忽听有人击板高歌:“人生有所贵尚,出门各异情。朱紫更相夺色,雅郑异音声。好恶随所爱憎,追举逐虚名。百心可事一君?巧诈宁拙诚…”歌喉低哑,未觉动听,但却透着一股堪破人世飘逸洒脱的韵味,配着歌词,另有一番感觉。

这是曹植所著《当事君行》,提醒世人不要被名利声色蒙蔽双眼,应当重于内心的拙朴与真诚。经幽柏大师与拙浅真人的棋局后,此歌听在明将军耳中,更像是意有所指。

明将军大笑,应和着对方的节奏,边行边吟:“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悲弦激新声,长笛吹清气。弦歌感人肠,四坐皆欢悦。寥寥高堂上,療风入我室......”或是方才想到了绝顶之战,令他多生感慨,这首虽是咏乐之诗,但亦隐有身居高位,无人知音的萧索。

歌者大笑:“好一曲《善哉行》!明兄当是个不甘示弱之人,听我歌子建,就以其父之诗回敬么?”

明将军所吟之句正是曹植之父曹操的名句。

明将军亦是哈哈大笑:“闻君歌声,心有所感,恰好想到此诗,可不是故意占便宜。”

绕过道弯,但见前方一片紫竹林,林内一座约十丈方圆的尼庵,庵旁两块丈余高的大石,左右分刻着八个大字:静守乾坤,忘归红尘!

这就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静尘斋!

石前立着一位儒生,右手持竹板,左手持酒杯。相貌竟也与石中火一般,不过虽已是耄耋之年,但那超脱的气质、泰然的微笑、半狂半颠的神态,都令人忘却了他垂暮的年华。

万卷破,般若四子中的“万”!

明将军似已对他们同样的相貌见怪不怪,嘿嘿一笑:“此次前来贵地,先后被人称为将军与施主,但唯有方才这一声‘明兄,最合吾意。”

万卷破笑道:“入得恒山,无需俗礼。将车又如何?天下第一高手又如何?在大士眼中,皆是芸芸众生中的—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