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山金龙峡。正月初三。

大雪初停,曙光乍现,黎明的晨雾湮没了入山的小道,将整个峡谷包围在其中,烟华弥漫,仿若仙境,千年古山在寂静中显得肃穆而神秘。

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黎明的沉寂,一人一骑,白衣红马,仿似闪电般飞驰而来,直到了山脚下,马儿一声长嘶,骤然停步。

那红马由奔驰到急停,竟无缓冲,显见神骏。何况隆冬时节,冰封大地,马儿却是全身汗涌似血,犹如蒸浆,虽是口鼻喷气如烟,神态却依然倨傲,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汗血宝马。

白衣人翻身下马,也不绑缰,径往山道上行去,似乎那神骏非凡、价值不菲的汗血宝马只不过是替代脚程的身外之物,弃之亦不足惜。

来人身形高大,面蒙黑布,不见真容,唯见一头长长黑发随晨风飞舞,远远望去,气势超脱。他步若流星,身法轻快而迅疾,沿着结冰的山道拾阶而上,目不斜视,对闻名遐迩的磁峡烟雨胜景视若无睹,当是心牵要事,所以直奔目的地。

悬空寺与恒山道观素有名望,又正值新春佳节,入山朝拜还愿的香客极多,原也不足为奇。不过此际天未放亮,时辰尚早,空荡沉寂的山中唯有这位白衣人匆匆赶来,他到底有何紧急之事呢?

—这正是盘坐在金龙峡上方一块大石上那个老人心中的嶷问。

北岳恒山,不但是当朝皇族与将相王侯的祭祖之地,更是江湖上各路豪杰英雄心中的圣地,因为在那云深不知处的地方,藏着一个历经千年始终长盛不衰的神秘门派:静尘斋。

静尘斋虽然并不张扬行事,却隐隐掌握着天下大势的走向,只有那些精通江湖典故的老人才知道,静尘斋门下除了冥沉、慧静、辟尘三士之外,

更有一位号称可以淌悉天运,册立明主的般若大士,这几近传说中的人物。

而不为人知的是,静尘斋主寂梦师太虽有般若士之名,其实却是借助于天机道众妙门的感应,集武师石中火、高僧幽柏大师、道门拙浅真人、大儒万卷破四位同胞兄弟的观察与领悟,心有灵犀的五位孪生姐弟合力,方有通晓万物、识夺天机的般若神通。

“十、百、千、万”四位般若子不但是般若大士的眼睛,同时亦是恒山的守卫者,保护着静尘斋不被凡尘俗事所打扰。

而这位老人,正是化名石中火、般若四子中的“十”!

若只是一般江湖人士来访,石中火根本不必出面,悬空恒山道观的弟子足可承担起阻拦与盘问的任务,但这位白衣人的出现却引起了他潜在的警觉。此人举手投足间姿态镇定,颇有宗师风范,虽是长途跋涉而至,却未显疲累,最诡异的是明明乍望去对方行动快捷,如奔雷疾风,但步履声听起来偏偏舒缓而从容,恍若闲庭信步,那种视觉与听觉上的矛盾,令他生出从未有过的威胁感。

石中火自诩悉天下之武学,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但这一刻却无法从白衣人的行动中判断出对方的来历。他是谁?在长达五十余年的守护岁月中,石中火首次遇见了令他如此捉摸不透的对手!

石中火本应下山阻拦,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沉思半晌,回到峭壁间的小木屋中,从墙角后拂开蛛网,取出一件奇门兵刃。

他有一种直觉:这件二十几年来未曾动用过的武器,已到了出手的时机!

白衣人快步越过峡谷,来到“云阁”栈道,沿此盘绕着山腰的栈道上行,一住香后即可至悬空寺。

白衣人陡然停身,深吸一口气,目光瞬间灿亮如星,望向前方十步外。但见一位老人口叼烟管,手持扫帚,似在清理道路,却是有意无意间挡住了他的去路。老人的出现不闻声响,全无痕迹,仿佛早就在此,但白衣人却清楚地知道,三五个呼吸前,栈道并没有半个人影。

老人皱纹满面,须眉皆白,额间正中―颗赤色大痣,恐怕已有八九十岁年纪,但身体魁伟,行动敏捷,全无半分衰老之态。

栈道狭窄,仅容二人并行,老人扫帚长达八尺,略一挥舞,就已封住空间,要想通过,唯有从他头顶上跃过,但如此一来空门大开,全身要害都将暴露在对方的眼底,实乃武学大忌。白衣人正因有此顾忌,方才顿足不前。

老人正是般若四子中的石中火,虽不见白衣人的相貌,但对方那凌厉的目光罩来,却是有若刀枪,暗自心凛,故作悠然深吸一口,烟管红光大盛,低声道:“锦衣夜行,却又蒙头遮面,可真是古怪。却不知是过路的侠客,还是剪径的毛贼?”看似喃喃自语,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恰好传入白衣人耳中。

白衣人沉声道:“老人家好,一大清早就来打扫,却不知是因为强体健身的兴致,还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为之?”

石中火淡然一笑:“扫地就是扫地,哪来那么多讲究?”

“昨夜一场大雪,满山尽白,老人家要扫到何时?”

“嘿嘿,你真当我是在扫雪么?”

两人表面上看似平常的寒暄,内里却是针尖对麦芒,暗隐机锋,互不相让,都欲借对答之际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虽是初次谋面,但那种绝顶高手容间气场的感应令彼此都倍觉压力。

白衣人目光落在石中火的手上,良久不语。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够如此专注地扫地,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老人与掌中的扫帚,除此之外更无他物。老人的每一次踏步、每一个动作、每一记挥扫都像是经过严細计算,如舞蹈般精确,决不浪费多余的力气。

栈道上并无多余的杂物,只有积雪与凝结的冰霜,但老人每帚扫过,隐含风声,当是劲力不小,但地面冰雪非但不见减少,反倒愈显莹白。原來他看似在扫地,但毎—帚都与地面有着细微不可察觉的空隙,而帚尖凸起的数根枝条却将那凝于冰雪中的石子与泥屑尽数挑起,手法恰到好处,若轻一分,自无挑出石子的劲道,若重一分,不免将冰雪一并扫起。

白衣人凝声一叹:"原来老人家并非是在扫雪,而是净雪。”

石中火道:“雪融于水,本就是般纯净之物,岂可容杂物侵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白衣人朗声一笑,“尘埃化于雪中,重归大地,何必要扫?老人家此举不嫌太过着相了么?”

石中火扫帚顿地:“不是老朽要扫,而是这一柄‘清心帚’见不得人世的尘嚣。”随着他掌中扫帚晃动,反映出点点雪光,原来这柄“清心帚”看似破敝,其实非比寻常,乃以纯铁铸就而成,正是他的独门兵刃。

白衣人抚掌而笑:“好一柄清心帚,竟可以帚役人。”

“不错,老朽只是这柄扫帚的仆人,不但能扫雪中杂物,亦可剔除人心中的尘埃。”

白衣人一拱手:“老人家谈吐不凡,在下受教了。只可惜另有要务,有隙再聆良言。”

石中火淡淡道:“看这位仁兄彬彬有礼,也应当不是毛贼。老朽误会啦,却不知连夜赶来恒山有何贵干?”

“找人。”

“哦,老朽活了八十余岁,这恒山里上至悬空寺玄偈方丈与道观止水真人,下至才入门的小弟子,几百号人差不多都认得,你要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