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赌场中,多吉与斗千金有意惹人注目,先是故意输了些随身银两,恼羞成怒后取出一张字画,号称是家传宝物,开口就要典当数万两银子押上赌局,荷官难辨真假,急得满头大汗,斗千金却是不依不饶,冷嘲热讽,引得人人侧目留意。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身影悠然穿过人群,来到赌桌前:“两位稍安。可巧楼上有一位善于品评字画的大师,吉公子与金师父不妨随我去三楼一见。若真是吴道子的真迹,自会重金求购。”声音并不高昂,但即便在无数赌徒的喧嚣声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平凡的相貌,平凡的身影,平凡的声音,却又愈发显出了不平凡。贾先生的出现,令赌场有了片刻的安静。
斗千金与贾先生目光瞬息交错,已知对方深藏不露,心下暗惊,面上不动声色,哈哈一笑:“老兄来得正好,我们也犯不上与不识货的多说废话。吉公子,我们走。”
斗千金与多吉随着贾先生来到贵宾厅,只在门口驻足。贾先生也不给他两人过多介绍,径直要过字画,入内去了。
斗千金左右四顾,浑不着意,多吉却是不免神情凝重,颇为紧张,连气也不敢多喘一口。他倒不是为自己的安危担心,而是唯恐泄露形藏连累他人。不过这一切早在斗千金的计算之中,这般如履薄冰的样子,正符合一个未见过太多世面、只知在家乡小城中作威作福的世家子弟形象。
三楼除了十余间装点精美的客房外,正中是一间富丽堂皇、长宽皆达三十步的大厅,足可容纳五六十人。厅间已设有三道正席,另有十余道次席相陪。中间则被空出来,留待那塞外舞者表演。
坐在上方首席的,正是此次出使的钦差大人沈从龙,年约三十五六,.白净无须,窄长清削的脸孔,气质文秀,但若接触到那一双深陷于眶内、冷静如冰山的眼瞳,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定。
斗千金阅人无数,立刻判断出此人城府极深,表面上温文尔雅、谈笑风生,实则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对沈从龙第一眼的印象就令他对此次流花苑之行生出不祥的预感。随即,在大厅的人群中他看见了凭天行与他身后的许、水二人,虽然水柔清神态稍有不安,但许惊弦神情笃定,目光自信。
将军府拇指的现身虽然大出斗千金的意料,但他知道凭天行与许惊弦交情匪浅,大致应无危险。
但他至少发觉,他们的计划已有疏漏。
沈从龙左首边的是一位武将,当是潼关城守罗熊飞。虬髯遮去大半张面孔,乍望去倒也威风凛凛,只是笑意满面,更不时起身点头哈腰,全无武将之风,令人心生鄙薄。
右首是一位四十出头的文士,浓眉凤目,五缕长须垂至胸前,颇有道骨仙风,只是一对凤目半睁半闭,似是随时都要睡着的模样。此人应是无双城派来的使者。
除了这三道正席之外,其余贾先生、凭天行等人皆在下首相陪,另有潼关城的一些乡绅豪客、以及史先生带来的几名随从。
许惊弦与水柔清端立于凭天行身后,他二人目前只是护卫的身份,若无凭天行的带领,连进入贵宾室的资格也没有。
贾先生来到那右首文士面前,递上由多吉手中要来的字画:“赌场里有人说这是吴道子的真迹,要典押八万两银子,麻烦史先生辨别一下真假。”
听到贾先生的话,许惊弦立知这位史先生的来历,他曾详细问过斗千金关于无双城的一些信息。
无双城除了城主杨云清外,另有一文一武,并称为无双城最神秘的两个人。武乃是龙鸣谪,身为杨云清的贴身家将,武功极高,出手几乎从不落空;文则是一位名叫史书之的文士,来到无双城不过一年多,却已得到杨云清的极大重用,几乎事事征询。那人应该就是眼前这位史先生。
身为无双城的第三号人物,竟然甘为使者专程前来迎接沈从龙,既是给将军府一个天大的面子,亦可见无双城对于此次钦差出使的重视程度。是否亦是为了金角鹿冠而来?
史先生半开半阖的凤目陡然张开:“哦,吴道子的真迹!嘿嘿,那可是正月初一出明月--机会难得呀。”一把接过字画,细细察看。
吴道子乃是唐代名画家,史称画圣,尤擅画佛道、人物,长于壁画,其留下的迨作极少,真迹一旦问世往往被重金收购。这是斗千金精心准备的诱饵,本是针对沈从龙而设,许惊弦却注意除了罗熊飞双眼放光,沈从龙对此毫不为意,一对深瞳在厅中染回扫视,充满了警觉。他已心知肚明:沈从龙重任在身,贪官的形象只是假装,否则又岂能得到水知寒的重用?
既然沈从龙有如此城府,又怎会在这样的场合放下正事,纠结于一幅字画的真假?那是因为他们已怀疑斗千金与多吉,所以才诱他二人来此…
想到这里,许惊弦心中犹豫;不知是否应该让凭天行出面化解,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提醒斗千金,让他与多吉先行脱身。正思忖间,耳中听史先生的话,忽然心中一动,一个奇怪的想法隐隐涌现脑海,偏偏又一时捕捉不到重点。
—旁的水柔清却觉得口唇发干,心脏评评乱跳。她自然知道所谓吴道子的字画皆出于斗千金的赝品,若是被识破,不知将会如何收场?未入流花苑之前,她信心满满,料定就算露出马脚,凭他们四人的武功,脱身亦不难。但将军府拇指凭天行的出现着实令她始料不及,假如周围皆是将军府的高手,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尽管凭天行看起来与许惊弦言谈甚欢,但谁知一旦闹翻会否反目成仇,拔剑相向…正胡思乱想间,小手一紧,却是被许惊弦拉了一下。她抬首望见许惊弦从容而镇定的微笑,一颗心方才渐渐定了下来。
史先生凝望字画良久,喃喃道:“由纸张笔墨的年代看,确是盛唐时期的产物,但这笔法却觉生涩,远无大家之风,而且据我所知,吴道子所留遗迹中并无此画。却不知由何处得来?”
贾先生尚未开口,门边斗千金叫道:“这是吉公子家传之物,自是真迹无疑,若非此刻急等银子用,谁肯八万两银子出手?”
他已有些暗暗失悔,此画乃是他就近寻到的一幅不知名的伪作,再经加工而成,为吸引沈从龙的注意,才随口说是吴道子的真迹。他在端木山庄做了十年的赝品师,在材质造古、纸张描黄等方面尤有心得,京师许多收藏大家亦瞧不出破绽,自信可瞒天过海,但那名画家的笔法上却难以描摹。不料竟遇到史先生这样的行家,怕是难以过关。早知如此,应该先以其他赝品充数,不至于立时露出破淀。
罗熊飞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乱讲话?还不给我打出去。”大概此刻只有他不明白场中的微妙关系,一意想着把两人赶走,即可将字画据为己有。
沈从龙淡淡笑道:“罗兄息怒,今日说好皆以平民身份赴宴,就收起那套官威吧。”他的声音低沉,语意却隐含尖刻。
罗熊飞面上一红,讪然不语。
史先生笑道:“既是家传宝物,吉公子如何可随身携带,难道就不怕出手之后被长辈责怪么?”
多吉一挺胸:“这算什么。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带了许多宝贝,除了这字画,还有其他的湖阳笔、南星砚、临观帖等等…唔,太多稀奇古怪的名字我也叫不上来,还是由金师父来解说吧…”这本都是他们设计好的对话,虽然符合多吉不学无术的身份,但此刻听在许惊弦耳中,却不由心头着急,暗思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