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瀑布。溪涧。石亭。

亭中有石,石旁有炉:炉上有茶,茶边有两个人。

这里是距离京师北郊五里的晋王山,远观山势连绵,雄壮宏伟,近观林阴密布、云缭雾漫,更宥瀑溪环绕其中,鸟儿四季掩藏在密林深处,只听其鸣,不见其形,实乃幽奇览胜之地。

晋王乃是当朝开国皇帝之胞弟,因战绩卓著,立下汗马功劳,敕封为晋王,死后葬于此山,故得其名。晋王山按惯例只在皇族祭祀与庆典之时方才开放,平日虽不对百姓禁足,但盘问极严,少有游客,此际整个山中更无他人,唯他二人在石亭边煮茶沦道,显见来历不凡。

男子身材高大,青衫及地,负手而立,游目远方,遥望东天,若有所思。山风卷起他乌黑的长发,猎猎作响,极具气势。

若只观背影,那龙盘虎踞、稳如磐石的笔直站姿会令人惊叹莫名,

一股气吞山河的威严扑面而来,仿佛天下之大,唯其独尊。

但若观他正面,那悠闲惬意的淡淡微笑,那停在云深不知处的深邃目光,则会给人一种远离人间烟火、不问红尘诸事的感觉,如同汲天地之气、修身养道的方外之人。

明将军!有人说他是身居高位而不知足,依然野心勃勃地觊觎皇位、妄图一统汪湖称霸武林的乱世枭雄;也有人说他是以一己之力整肃朝纲,强拒外敌,屹立武道巅蜂数十年不倒的一代宗师。

其人正如他威凌天下的流转神功,充满着矛盾。而无论毁誉,皆无法动摇他内心的信念,亦无法撼动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

另一位低头煮茶的女子身影修长,体态轻盈,肩若刀削,腰似纤柳,穿着剪裁合体的淡紫色长祆,外罩素色披风随着她轻柔的动作,束腰的青花锦带轻轻摇摆着,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婉妙的曲线,更显文静女闲雅,卓而不群。

无论是晋王山如诗如画的风景,还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此刻在她的眼中皆视而不见,仿佛天地间只余自己与那炉火、茶具,舍此之外再无一物。

那凝神专洼的神情令煮茶女子不施脂粉的秀美容颜冷傲如冰雪,让人难以接近,但每当完成一个步骤之后,她的嘴角边就会溢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恍如云开雾散,小雪初晴,令人难以自持地心生敬慕。

在她全身心地投入之下,炉、壶、怀似都如活物一般有了生机。就连那熊熊燃烧的炉火也多了一分温柔、给这乍暖还寒的初春带来一丝暧意。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皆会在心中浮出一句:清水出荚蓉,天然去雕饰。

放眼京师,像这样集天地钟灵之气的女子亦决不多见:蒹葭掌门骆清幽!

一个是手握兵权的朝中大将军,一个是以诗曲箫艺名动天下的才女。无论在朝在野,皆属于极受敬重的人物,也只有凭他二人的地位才可以静静地相会于皇族禁地之中,不被任何人打扰。

瀑水轰鸣,溪涧长流,空山浮云,鸟鸣啾啾、宛如仙境。

明将军眼望长空,心神却是若即若离,一半沉入那荡云雾霁之中,另一半却放在旁边的玉人那纤细的身影如真如幻,似浮游于半空的精灵,如模糊于水中的诗句。

自从四年前绝顶乏战后,他再也没有与骆清幽说过半句话。暗器王之死,如若在他们之间横亘了一座永难消融的冰山,尽管错未必在他身上,但他依然无法消除那份歉疚。所以他有意识地回避着她,纵有偶遇,亦只是隔着人群投来宁淡的一瞥。

然而,昨夜忽收到她的传书:明日晋王山申恭候大驾。

蝇头小楷,字迹娟秀,没有华美的言辞,没有激烈的语气,平平淡淡,宛若好友相邀,却又不容拒绝。

虽然信中并未做任何要求,但明将军直觉这绝非一次普通的会面,骆清幽必有要事相告,京师派系林立,形势复杂,身为蒹葭掌门,亦是名动天下的才女,更属逍遥派中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骆清幽乃是各方面竭力争取的对象。一旦被其余人得知她密会将军府,或会引起拜然大波,所以明将军当夜下令亲卫提前封山,有备无患。

可迕将军自己也弄不冶楚,封山之举到底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好借此机会找一个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情打扰的情祝下,从容面对骆清幽?

正如他曾对碎空刀叶风说过的话,他最不了解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刻意带看将军的霸气与男人的尊严抵达晋王山,第一眼望见的不足矜严高贲的蒹葭掌门,而是一位带着三分空灵、三分闲适、三分专注,更有一分慵懒的亨荼女子。

没有多余的交谈,没有客气的寒喧,只有泠静的注视、沉默的等候。

骆清幽从炉上提起烹好的茶壶,倒少、杯中,轻轻放在石桌上。

与此同时,明将军如有感应般收回远望的目光,先深吸了一口气,似要把那满溢的茶香尽吸入腹中,“多谢骆掌门赐茶。”这是他今天所说的第一句话。

骆清幽淡淡道:“若不是将军及时绐清幽传信,凌霄公子与宫先生必难逃一劫,清幽深感大德。区区一杯茶又算得了什么?”

明将军叹道:“宫先生与我渊源颇深,何公子亦算是我欣赏的人,岂愿坐视他们伤于宵小之辈。只因是太子亲自下令,我不便公然违逆,所以才假手骆掌门,说来应是我多谢你才对。”

骆清幽知他不愿居功,也不点破,含笑不语。明将军一声轻叹:“然而听了鬼失惊回报,我却有些后悔了。”

“因何事而悔?”

“后悔未能亲赴绝云谷,听到骆掌门那妙绝天下的箫声。”明将军话锋一转,“想必今日骆掌门约我品茶,决不仅仅因为感谢吧。”

骆清幽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凭她的兰心慧质,如何听不出明将军的暗示,但明将军话题转换极快,到底是一时失言急急收口,还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欲盖弥彰,她却分辨不出来。

正如没有人能堪破流转神功的虚实,亦没有入能掌握明将军的真正心意,连她也不例外。

骆清幽微微一笑,如冰雪般冷傲的面容顿现勃勃生机:“将军还是先品完这杯茶再说吧。”

明将军目蕴奇光,凝视茶:“轻焦淡甜,气绽芬芳,茶色徐展,沉浮有度,未饮前已,觉赏心悦目。”

“想不到将军也懂茶道?”骆清幽见明将军于品茶前先审茶与观茶,显是颇得其味,不禁大觉愕然。

明将军淡淡道:“家师在世之时尤喜品茶,明某服侍他多年,颇受教诲,故略知一二。”

骆清幽知明将军言中所指乃是昊空门上一代长老忘念大师。

江湖传闻明将军反出师门,令忘念大师忱愤成疾,不久病逝。其后明将军又与师叔巧抽相争数年,最后迫巧拙于伏藏山中坐化。叛师在前,胁长辈于后,故被视为邪道中人。

不过明将军对此虽从不做解释,但他始终以昊空门唯一正式传人自居、可算是对江湖流言的回击。此刻听他口气,对授业恩师不无怀念之意,其中隐情,或许唯有局内人方知。

明将军端杯饮了一口,动容道:“温泽润郁,余味悠长,以苫似甘,唇齿留香,骆掌门好高明的荼道。”

骆清幽奇道:“将军似是话中有话,为何不夸茶好而是说茶道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