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一眼扫中,梅天歌恍若被掌力所劈,五脏六腑都隐隐一震,一时竟分辨不出是明将军目光所致,还是心理上受其威势所迫。正想开口扳回面子,却听太子低喝一声:“梅三住口,退下。”梅天歌不敢违抗,悼然退后,脸上阵青阵红。
太子一笑:“平日纵容过甚,缺了礼数,让将军见笑了。”
明将军面容肃穆:“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子沉吟:“接平西公子举报,宫涤尘四年前暗中联络泰亲王,图谋造反。”
明将军浓眉一扬:“太子殿下必是有所误会。宫涤尘乃是得我密令,方才刻意结交泰亲王,促其提前谋反,不然岂能一举灭之?若非如此,如今京师的形势又将是另一个局面吧。”他救人心切,索性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或许会授人与柄,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话语中也顺便提醒对方:四年前泰亲王谋反失败,最大的得益者正是太子府。
“哦,原来如此。既然将军力保宫涤尘,那必定是个误会了。不过嘛……”太子语锋一转,“此人身为边陲邪派御冷堂之首,还必须要查个清楚。”
“但太子殿下也别忘了,宫涤尘亦是吐蕃国师蒙泊的爱徒。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暗地查证,切不可敲山震虎,惹来无穷后患。”
太子犹豫道:“将军所言有理。不过这叛逆之罪可不是说笑,就算我想收回成命,也须请示父皇才可。”
“好!”明将军右手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扬,太子只道他要出手,惊得倒退半步。
却不料明将军声东击西,目标乃是那两名太监,掌力到处,两人但觉得身上一热,不由自主腾云驾雾般直往宫门内飞去,耳边犹听明将军悠然道:“既然太子有令,你二人还不快去通报圣上。”四君子同时出手,梅天歌与蓝百辉一左一右,分往两名太监身上抓去,东方竹则是背向一跃,胖体似墙,驼峰如盾,反身拦住两名太监飞行的路线,赵长菊双掌齐发,左手绵掌,右手太极,一招两式,横截而下,却是击往空处,意在断去流转神功之余劲。
虽是措手不及之下,但四人皆是反应快捷,配合默契,且能及时审时度势,兵刃皆不出手,只是竭力阻拦两名太监通报,不至于开罪当朝大将军,不仅有真才实学,亦深谙官场之道。
明将军微微一笑,右掌虚收再放,两名太监如被无形之线所操纵,在空中一滞,复又加速往前飞去,洽拾避过梅天歌与蓝百辉的扑击。此际赵长菊双掌已击下,凌空触到流转神功,但觉明将军那一股内劲浑然一体,无隙可入,自己的掌力尽被卸在外门;赵长菊一咬牙,低喝一声,掌势不变,却已集起十成功力,这是他精修数十年纯厚功力,明知一旦与流转神功接实,必会受其反震,但骑虎难下,只得全力以赴。
然而,赵长菊一掌拍下,才发现流转神功竟如成百上千道内劲交缠而成,难辨其质,最诡异的是数道内力皆是极有弹性地不停颤动着,他的掌力雾时如泥牛入海,皆被那颤力化去,陡然间一道急劲从中迸出,这是两人真元之力相交,再无回旋余地,随即就是一串密集的轻微爆响。
赵长菊一声惊呼,被震得气息浮乱,面色鸵红,如醉酒般娘跟舱脸退出十余步,方才止住去势,但觉双掌骨酥筋软,疲乏难举,几无再战之力,心知流转神功之威强悍至斯,自己数十年功力全然无法对抗,怔在原地。
武当俗家大弟子毕竟不凡,虽被流转神功震退,但也阻住了掌力,两名太监身体一沉,往下落去,正好东方竹赶上来,厚大的脊背一挺,眼见就要撞在两名太监身上。
禁宫中,东方竹自然不敢伤人,脊背将触未触之际,已将横撞之力化为卸劲。暮然间背上驼峰一凉,两道寒气袭来,一道刚猛力沉,另一道却是沉敛绵长,凭空一旋,身不由已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个鹤子翻身,斜斜落在五步之外,犹觉背心处寒凉似冰,忍不住打个冷战。
出手的人是水知寒,寒浸掌余劲未消,再将两名太监远远送入宫中,口中对四君子笑道:“你四人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可不是找小太监的麻烦。”
太子眼见手下受挫,却是面色不变,抚掌而叹:“流转神功、寒浸掌,两大绝学神乎其技,实令本宫大开眼界。”他早知难阻明将军,但水知寒的出手仍是稍觉意外,且不论坊间如何传闻两人不和,至少面对外敌时,仍是同心协力。仅凭此一点,要想彻底铲除将军府,实是难于登天。
明将军淡然道:“太子殿下既已颁下手谕,若是朝令夕改,不免有失尊严。还是由我请柬圣上,方是稳妥。”他早知太子会推三阻四拖延时间,所以才先斩后奏,径直送太监入宫通报。
太子哈哈大笑:“还是将军想得周到。请!”闪身让开宫门。他亦属当机立断之士,既然势难阻止明将军,索性就卖个人情。算来宫涤尘入伏已有七八个时辰,或许管平等人已然得手,明将军就算请得一纸赦令,也为时已晚。
“总管请稍等片刻。”明将军吩咐一声,对太子略一拱手,大步入宫。
一旁赵长菊忽然闪出,拜倒在太子脚下:“太子殿下,赵长菊请辞归乡。”
太子一怔:“本宫并未怪责你,赵师父又何须如此?”
赵长菊帐然一叹:“赵某本以为尽得武当真传,今日始知天外有天,武道之途深如浩海,在下这些雕虫末技实难堪大用,就此回山苦练,还请太子殿下恩准。”他精研道学武功数十年,与明将军隔空交手的那一瞬间,虽被挫败,但已稍窥流转神功之奥妙,雾时隐悟内家修为的无上之境,极度震撼之余,不免心灰意冷。
太子那白净的脸庞仿佛更苍白了几分,静默许久,方才一挥手,仿佛挥去心头那份沮丧,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吧!”即使刚才明将军强行入宫也并不能令他动气,但自己的得力手下因明将军的超卓武力而心萌退意,实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他知道:哪怕他日后登基九五,成为一国之君,但在江湖人的心中,他亦永远难望天下第一高手之项背!
赵长菊三叩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不愧是武当名门弟子,武功虽是技不如人,但至少气度上依然保持着武人的骄傲。
梅天歌、蓝百辉、东方竹三人默然无语,心头虽敬赵长菊之举,自己却舍不下京师的荣华富贵。
太子抬头望向水知寒:“更深夜重,水总管可随我再去饮几杯。”
水知寒细微摇首:“知寒在此等候将军,他必还有话要问我。”
“我本以为自己醉了、却是未醉;本以为将军老了,却是不老……”太子一双眼睛雪亮如星,盯在水知寒面上,“本以为水总管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难道亦看错了么?”
水知寒微笑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太子殿下并非看错了知寒,而是对我期许过高了。”事实上,他本也以为明将军老了,但今晚再度目睹其不可一世的霸气重归,心中并无受挫之感,反倒更有些许的兴奋与欣然:有如此对手,方不负他十余年的隐忍!
太子大笑,漫声长吟:“赵客缓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讽奋如流星……”率余下三君子扬长而去。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曲《侠客行》可谓道尽太子心头之憾:虽然其贵为太子,但终其一生,亦与那仗剑千里、快意恩仇的侠客无缘!
一柱香后,明将军走出宫门。从他平静的神情上,无法看出是否如愿请得圣命,但水知寒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今晚明将军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来自于自己,而绝非太子与皇上。
明将军一言不发,径直踏上御道,水知寒随后而行。
到了金水桥头,明将军忽开口,只问了两个字:“地点?”
水知寒早有准备,立刻回答:“京师南十五里,绝云谷。”
明将军抬手一挥,一物往桥下落去,未及落水,一条黑影闪过已将那物接在手中,正是隐伏在桥下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他对明将军与水知寒遥施一礼,复迅疾朝城南方向离去。
水知寒眼利,已瞅见那物乃是一面令牌,当是御赐之免罪金牌。只要鬼失惊能及时赶到绝云谷,就能调回御林铁骑,管平等人纵然敢抗命,面对鬼失惊与“星星漫天”的威胁,亦只好放弃。
就只怕宫涤尘此刻已然力竭被擒,明将军已然尽力,一切都要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五步,默然往将军府走去。寂静的京师大道上全无半个人影,唯有厚厚的积雪。
水知寒心知鬼失惊既去,明将军再无顾忌,恐怕要问责自己为何不及时通知宫涤尘被伏击之事,暗思要如何应答方释其疑。
不料明将军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收到中指行云生传信,五日内即将回京。这一年中总管派他去了何处?”
“汶河。”
明将军暮然止步、回身、略一思索,双目射出灿华之光:“黑二?”
“正是。”
“他……去了么?”两人心知肚明,虽未直称其名,但这个“他”正是指那个当年号称“明将军克星”的少年、如今白道第一大帮帮主许惊弦。
“他不但去了,并且带走黑二,应该是送其回了梅影峰。”
明将军无声地笑了,喃喃道:“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也没有看错他!”复转身前行,再无一言。
水知寒心头震撼。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明将军这一句话对他的冲击更胜于皇宫前的八重流转神功。难道,他精心设下的计划早已被明将军看穿?
将军之手,知寒之忍。两大宗师之间,终归会有一场最后的决战。
或许,就是从这句话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