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义!”阿义伸出小指,作势欲勾。

  许惊弦此刻虽是心急如焚,亦被他惹得哈哈一笑,与他勾了手指:“放心,我答应你一定陪你玩。”阿义这才蹦跳着去了。

  许惊弦往静思堂方向赶去,半路终于遇见一位行色匆匆的裂空帮弟子。

  他头扎白布,臂缠黑纱,竟是一副戴孝的装束。他见到许惊弦后蓦然一怔,停下脚步恭敬行礼:“见过帮主!”听上去声音喑哑,像是曾大哭过一场。

  听到这一声称呼,许惊弦才知霍之良等人已公告一众弟子自己接任帮主之事,实不应该怀疑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暗觉惭愧。不过如此看来,帮中必然发生了重要的事情,诸门主才会分身乏术,无法在转轮碑外等候。

  “发生了什么事?霍门主他们在什么地方?为何戴孝?”

  “禀报帮主,从前日起,江湖各大门派都纷纷派人前来梅影峰吊唁夏帮主,霍帮主他们都在山下迎接……”

  “吊唁夏帮主?”许惊弦心中一惊,努力保持着镇定,“灵堂可是设在静思堂中?”

  “正是。”

  “好,你去做事吧,我自己去静思堂。”

  许惊弦一路奔行,心头起伏不定。

  这与雪纷飞、路晡天、宫涤尘等人起初与自己的约定全然不符。当日在观星楼,他们曾商议好,许惊弦一个人先来梅影峰,待接手帮主之位安抚了帮中弟子后,再运送夏天雷的灵柩回梅影峰,不然一旦早日公布夏天雷的死讯,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自己还未出转轮谷,帮主之位尚未安稳,莫非他们就已运送夏天雷的灵柩来到了梅影峰?更何况江湖中各大门派也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其中必有蹊跷。

  还未至静思堂,已有弟子飞速传信,沐红衣抢先迎了出来:“臭小子……哦,许帮主,你可算来了……”

  饶是许惊弦满腹心事,也不禁被她逗得一笑。这一声“臭小子”让面前的玉霄门主又变成了那时的花生。

  许惊弦见她亦是浑身缟素,臂缠黑纱,不过面上倒未见戚容,情急下也顾不得奇怪,摆出帮主的面孔,正色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前日起,便陆续有各门派的人前来梅影峰,说是听说夏帮主过世,前来拜祭。我们原是当江湖谣言,一面安抚众人,一面暂时安排食宿,谁知昨日来的人更多,不少都是各帮派的重要人物,不好怠慢,几位门主都忙得焦头烂额……”

  许惊弦接口道:“夏帮主的灵柩运来了么?”话说到一半,蓦然止声。

  静思堂前现出两人的身影,正是宫涤尘与何其狂,答案已不问而知。

  宫涤尘修长的身形配着一身纯白的装束,更显高贵雅致,面容依然如往常般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动。一旁的何其狂却朝许惊弦竖起大拇指,再紧握一下拳头,想必他们已得知许惊弦在梅影峰的所作所为,无论行为是否得当,至少许惊弦已如愿地进入转轮之界,成为裂空帮的新任帮主。

  宫涤尘大步走来,对沐红衣点点头:“沐门主先去照应其他客人吧,我和许帮主有些事情要谈。”虽是客气的口吻,但由那沉稳笃定的声线发出,再加上清淡出尘的高贵气质,仿佛是在下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沐红衣本也是个骄傲大气的女子,此刻脸上却是微微一红:“好,我先去忙,不打扰两位了。”

  许惊弦心头暗笑,天下女子见到宫涤尘只怕都会是这模样,若她们知道这个看起来潇洒浊世的翩翩公子其实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子,不知是何感想?

  宫涤尘拉许惊弦到僻静处,也不与他客套,开口直奔主题:“七日前我们收到消息,江湖上传言四起,说夏帮主已在观星楼去世。”

  “既然只是传言,大可不必理会。”

  “我们起初也这么想,但这传言说得有根有据,包括夏帮主如何在金陵城中毒,被慕松臣、鬼失惊等人一路追杀至观星楼,最终因心伤爱徒沈羽反叛而毒发身亡……细节上丝毫不差,不由人不信。雪、路两位前辈与我们估计是观星楼的弟子中也有敌人的奸细,所以才会走漏风声。夏帮主过世是震动江湖的大事,只怕你应付不来,所以我们连夜启程,总算在昨日赶到了梅影峰,再晚一两天,梅影峰怕就炸了锅。”

  “这么说,裂空帮上下已确认夏帮主的死讯了?”

  “是的,起初霍门主等人还不相信,但见到夏帮主的遗体后,便昭告全帮披麻戴孝,并迎接江湖各派前来吊唁之人。”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通知我?”

  官涤尘目光闪动:“我们并不确定你在转轮谷的情况,唯恐耽误了你的修行……”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似是觉出不妥。

  许惊弦敏锐地抓住宫涤尘话中的漏洞你们早就知道‘转轮重生’之事?

  为何不告诉我?”

  宫涤尘耸耸肩:“相信我,这也是雪前辈等人的决定,都是为你好。”

  许惊弦哈哈大笑:“只可惜我并没有接受这份好意,我拒绝了四大长老的‘转轮重生’。”

  宫涤尘的脸上极其少见地露出惊讳:“为什么?”

  倔强之色从许惊弦面上一闪而过,淡淡道:“因为我不需要你们的恩赐。”“小弦……”宫涤尘始料不及许惊弦竟是如此态度,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抬手似要抚摸许惊弦的头以示安慰。

  许惊弦轻轻拨开宫涤尘的手:“还请宫先生让一下,现在我要去灵堂拜祭夏帮主。”这一刹,千百种复杂的情绪从他心底流过,既感激“宫大哥”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眷顾,又恨她从头到尾把自己当成一枚棋子一样随意摆布。

  宫涤尘一咬牙,横身挡住许惊弦的去路:“现在裂空帮中几大门主都忙于应付吊唁之人,反倒是我们几个外人有睱,趁现在无人打扰,我有几句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宫先生的好意心领,但我现在已是一帮主之,必须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许惊弦侧身避开宫涤尘,大步往静思堂走去,心头却是闷烦不已。自从习得《天命宝典》以来,他大多时候都处于心如止水、不动如山的境界,这世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能令他烦躁至此,宫涤尘无疑正是其中之一。

  宫涤尘陡然色变,呆呆看着许惊弦走远的身影,说不出话来。那从容镇定的态度、充满自信的行姿,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尽管他的脊背依然那么单薄,那么瘦弱,但却又显得如此挺拔,如此高大。

  这一刹,宫涤尘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曾经闹着要自己“陪睡”的孩子已经长大,已然成熟,再也不是她的“小弦弟弟”,而是可以叱咤江湖的白道第一大帮帮主许惊弦!

  许惊弦踏入静思堂,但见堂中格局大变,桌椅全部撤走,一条五尺阔的素白绢布铺在脚下,尽头则是一口楠木棺材,上面摆有夏天雷的灵位,一个白衣人正跪在灵位之前,看身影是位女子。

  灵堂尚未铺设停当,数名裂空帮弟子在沐红衣的指挥下忙碌着,其余几位门主都不见人影,想必正在山下照应各大江湖门派前来拜祭之人。

  见到许惊弦,众人一并肃立,口称:“许帮主。”

  许惊弦摆摆手:“非常时刻,不必多礼。”话音未落,却见灵位前跪拜之人回过头来,却是水柔清,对他做个鬼脸,又伸出手指在他脸上轻刮,也不知是羞他在众人面前摆帮主的架子,还是取笑他当初假扮老者当“黄雀帮”帮主之事。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灵堂重地岂容这小丫头胡闹?可是面对水柔清,再想摆出帮主的肃容却是难上加难,只好假装没看见。他心中奇怪,不知雪纷飞、路啸天与何其狂等人去了何处?而按说出现在水柔清位置的人本应是平惑才对,不知她是否已离开“天地间”,以“苹果姐姐”的善良,要真得知夏天雷的死讯,必会把这笔账都加在她自己头上,岂不是要内疚至死?

  他念及平惑的处境,心头沉甸甸的,也无心与水柔清开玩笑。正要找沐红衣打听一下,却听山下一阵喧哗吵嚷,似又有事情发生。

  许惊弦抢出静思堂,循声望去。但见半山腰上人声嘈杂,无数帮中弟子拥挤在山道上。而在一众裂空帮弟子中,却有一个身影艰难地在人群中前行着。众弟子虽未拔刀动剑,拳脚相加,但却是齐声喝骂,口沫横飞,似是不容那人上山。隐约可见蒋应、冯七等人亦在人群中,却喝止不住群情激愤的众弟子。

  许惊弦定睛望去,但见那人亦是披麻戴孝,浑身缟素,身后还背着一人,只是他的脸孔被众弟子遮住,一时瞧不真切。

  许惊弦大觉惊讶,尽管裂空帮十万弟子良莠不齐,但留在梅影峰的弟子都是颇得各位门主赏识之人,既然对方浑身戴孝前来拜祭,足显诚意,纵然是仇敌宿怨,也不应该如此辱没对方吧。

  许惊弦正要派人下山询问,忽然瞅见那道人影头顶上露出半截枪影,霎时醒悟,原来来人竟是沈羽。

  许惊弦叫过沐红衣:“传我命令,不许阻拦,让沈羽上来。”

  沐红衣眼力不及许惊弦,未能及时认出沈羽,不由一怔,失声道沈三,他、他还有脸来……好,我立刻派人去传令!”

  许惊弦本还担心以沐红衣嫉恶如仇的性子,愤怒之下会不顾一切拔剑杀了沈羽,见她如此笃定,微觉奇怪,不过眼前事情一桩一桩接踵而来,实无余睱多想,只顾盘算该如何应对沈羽的出现。

  当日在观星楼,沈羽就已追悔莫及,如今铸成大错,前来拜祭恩师亦属人之常情。只凭他明知众弟子对他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却依然敢来梅影峰的勇气,已足见诚意。于公于私,许惊弦目前都要先护得沈羽的安全,至少让他拜了夏天雷的灵位、见过平惑后再行处置。

  沐红衣派人传下新任帮主的命令,众弟子稍有收敛,虽是不再阻拦,但口中自是喧嚷叫骂不休,唾沫横飞。沈羽既不分辩,亦不遮挡,只顾垂首前行,步伐缓而沉重,激起地下尘埃。以他的武功,虽肩负一人也不至如此,当是心情沉痛之故。离得近了,可看出他身后还负着一位女子,却戴着一张面具,难睹真容。也不知是受了伤,还是被沈羽制住。

  许惊弦心头感叹:沈羽本是裂空帮年轻一代俊杰,身为帮主嫡传弟子,又名列琅霄门主,乃是众弟子心中视为偶像的人物,却因一念之差,受人唾弃不齿,纵能得到原谅,重列门墙,亦再无往日风光。

  沈羽终于上得峰顶,见到面前的许惊弦,苦声道:“许兄好。还请容我在恩师灵前以死谢罪。”他的脸上沾满了众弟子的唾液,狼狈不堪,昔日的从容潇洒全然不见,但相比之下,他眼神里那隐含至深的痛苦与内疚之情,更令许惊弦动容。

  他不由想到当初与明将军逃难之际,在那山神小庙中初见沈羽,那时的沈羽少年得志而不骄,含敛沉稳,颇有一方宗主之气度,着实令自己妒忌,但如今却是这般狼狈的模样,实有天壤之别。

  许惊弦低叹一声:“以死谢罪且不必提,先去拜祭夏前辈的英灵吧。不过灵堂之中,不能带兵器。”

  沈羽黯然道:“我一身武功都是恩师所赐,我都会还给他,这两杆枪请允许与师父陪葬。”反手取下“征衣”与“缀渺”,递至许惊弦面前。

  许惊弦点点头,过来一名弟子接过双枪。

  沈羽又慢慢解下身后所负女子,行动间腰肋的白衣渗出血丝,似乎受了不轻的伤。那名女子大概被沈羽点了穴道,软绵绵的,全然不动。

  许惊弦叹道:“这位女子是谁?沈兄又因何负伤?小弟本想安排你再见平惑姑娘一面,是否也没必要了?”

  “沈某心中对许兄感激备至。在观星楼里,要不是被你一言点醒,我至今依然沉溺于权势名利而不化……我知这位姑娘与许兄渊源甚深,所以拼死救下她交给许兄,以报恩德之万一。至于平儿……”提到平惑之名,沈羽的声音备添苦涩,“如果她还愿意见我一面,还请许兄不吝成全。”

  许惊弦大奇:“这位姑娘是谁?沈兄从何处找来,与我有什么关系?”那名女子脸上戴着面具,无法相认,身形似乎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沈羽道:“这是简歌从御泠堂掳来的人质,我曾听她提过许兄之名,应是旧相识。你且放心,我只是怕路上引人注目,所以才给她戴上面具,点了睡穴,本人并无损伤。”

  “御泠堂的人质?”许惊弦大吃一惊,急急取下那位女子的面具,露出一张绝美的少女面容,不由失声惊呼,“白玛!”

  宫洛尘原本在旁观望,听到白玛之名,忍不住闪过身来,接过白玛的身体,口中喃喃道:“白玛怎么会落在简歌手里?莫非简歌对桑瞻宇也下手了?”

  许惊弦道:“沈兄你先去灵堂拜祭吧,我已给诸位弟子传令,不会阻你。”虽然沈羽曾经利欲熏心,一时糊涂犯下叛师之罪,但许惊弦依然相信,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饱受良心折磨、只想在恩师灵前痛悔过去的汉子。

  沈羽恭身为谢,缓缓挪动步伐,往灵堂行去。

  宫涤尘行事谨慎,一来怕沈羽的点穴另外暗藏手段,二来白玛本也时常神志不清,担心她穴道乍解处于混乱状态,道出御泠堂的机密,所以并不替她解穴,而是先细细察看一番,确认并无其余伤势。

  突然,宫涤尘的右手在白玛的怀中停住,面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许惊弦关切道:“白玛不要紧吧,难道她还受了伤?”

  宫涤尘摇头不语,右手慢慢地从白玛怀里抽出。

  在她的手中,有一方长三尺、宽半尺的令牌,不知以何种金属打造而成,隐隐泛着暗青色的光华。

  许惊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个字从嘴里脱口而出:“青霜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