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漆尘故作若无其事:“父亲离世后,我早有去长白山请教雪大伯的念头,但其时年幼尚未出师,而七年前兄长失踪,我不得已接任堂主之位,更是诸事缠身,一直没有机会远赴塞外。四年前在京师曾听说雪大伯现身,可惜亦缘悭一面。”
雪纷飞呵呵一笑:“四年前老夫去京师,本亦是打算见你。”
“哦!”宫涤尘微微一怔,“雪大伯行踪不定,犹若神龙见首不见尾。怛晚辈那时在京师尚有薄名,江湖皆知我在清秋院中作客,为何不来找我?”
雪纷飞轻叹,望向许惊弦,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先见到了他。”
众人一阵静默,各怀所想。是否正因为北雪见到了少年许惊弦,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那玄机难测的天命谶语,所以才打消了去找宫涤尘的念头?若不然,当年的京师叛乱、泰山绝顶之战是否会有更多的变数?命运是否会发生不可预知的转折?无人知道答案。
对于许惊弦来说,天命谶语是他最想知道、却又最怕知道的事情。他急于避开话题,率先打破沉默:“那么,雪前辈此次再人中原是何因?”
“这个问题应该由老夫回答。”路啸天开口道,“简歌约夏天雷会晤,表面上是商谈与裂空帮联盟对付将军府以及黑道势力,但地点却定在观月楼。简歌毕竟身为京师名公子,在江期上声名显赫,夏兄谦谦君子自是不疑有他,但老夫已猜到必与青霜令有关,所以暗中知会了雪兄。”
“江湖皆知夏帮主与路前辈交好,简歌把地点定在观月楼以示诚意,原也无可厚非,路前辈为何会怀疑与青霜令有关?”
“因为当年南宫兄与雪老远赴塞外寻找青霜令,正是从观月楼出发,老夫亦是当事人之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之事虽然隐秘,却也未逃过简歌的耳目,他必然从某种渠道打探到一些内情,方才定下了重阳观月楼之约。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以为重阳之日便可证实简歌的用心,谁知他竟更改计划,派非常道与鬼失惊等人于中秋狙杀夏兄,我等措手不及,夏兄被他所害…如此狡诈的对手,日后须得小心应付。”
许惊弦恍然大悟。青霜令中的悟魅图有鬼神莫测之能,不仅事关图像绘制之法.另还暗合天机.而精通玄学的路啸天无疑是一个恰当的人选。
“可是,毕竟悟魅图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为何南宫老堂主不但约了雪、路两位前辈,另还加上了泼墨王薛风楚,难道就不怕泄露天机么?”
“许少侠还少算了一个人。”白石的声音遥遥传来,“当年南宫堂主还曾约白某同去塞外,只可惜当时我有事在身,未能成行。”
熟悉塞外地形的北雪雪纷飞,博通天地的玄学大师路啸天、精于机关消息之术的白石、再加上画技无双的泼墨王…这几个人加在一起,的确
是解开青霜令之迷的最佳阵容。
雪纷飞道:“当年虽与路兄等人相约,但前任青霜令使失踪已是两百余年前的往事,线索模糊不清,所以老夫与南宫兄同去塞外.最后终于在塞外迷沙城一间神邸中找到了青霜令。这亦是南宫兄首次见到青霜令,当即按家传秘法解开后,亦动了进一步寻找悟魅图的念头…”
许惊弦一惊:“南宫老堂主解开了青霜令?晚辈曾偶遇先后侍奉两代南宫堂主的仆人南宫静扉,正是他奉南宫老堂主的遗命把青霜令转交给逸痕公子依其所言;逸痕公子费了数月的时间耗尽心智方才解开青霜令,想必其中必有极复杂的机关…不知南宫老堂主可告知雪前辈解法?”
“青霜令的解法乃是南宫世家代代秘传,就连老夫亦不知道。只可惜南宫兄匆匆离世,不及把其中诀窍传交给子女。至于那南宫静扉,老夫听南宫兄提过此人,却未曾见面听南宫兄的口气,对南宫静扉倒未必信任,想不到最后仍然托付重任。唉,或许他临终时周围再无他人,无奈之下也只得如此…”雪纷飞语渐黯然。
许惊弦不解:“既然南宫静扉并没有随老堂主同去寻找青霜令,为何老堂主重病之时又在身畔?那时雪前辈叉在何处?”
“世事弄人啊…”北雪抚须长叹,“南宫兄欲去寻找悟魅凰,老夫却深知此物不祥,一旦出世必将引发沧桑巨变,坚决反对,两人各执己见,争论不下,几乎划地绝交,最终不欢而散。那之后南宫兄才传书邀约机关王与泼墨王,后面的事老夫便无从知晓了,却万万未想到那一别竟是永诀,事后想起,追悔莫及,只因一念之差,如果老夫与南宫兄同行,或许他便不会染上恶疾,客死他乡了。”
宫涤尘轻声道:“父亲生死有命,雪大伯不必挂怀。”
“不然,南宫兄内力精深,身体无恙,为何会莫名其妙染病。”
“泼墨王既然与父亲同去寻找悟魅图,他可对雪大伯说起过父亲的死因?可惜我当年实在厌恶此人,不曾问清楚便施展离魂舞迫疯了他。”
“泼墨王来见老夫时,言辞闪烁,语焉不详,似乎只想套老夫的话,并不见得知道多少内情,老夫事后又听白石老弟所言,方知南宫兄虽邀约了泼墨王,但想必看出其心术不正,最终并没有与之同去寻找悟魅图。”
宫涤尘转向白石:“白石兄可否解释一二?”机关王白石本是四大家族英雄冢弟子物天晓,却暗中反出四大家族投靠御泠堂,名列紫陌使,四年前被暗器王林青揭露身份后离京出走,从此销声匿迹。宫涤尘并不确定他是否仍忠于御泠堂,所以言语上十分客气。
白石沉声道:“回答之前,可否先问宫堂主几个问题?”
“白兄请问。”
“宫兄如何看待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恩怨?”
宫涤尘略做思索:“本是同源,相煎何急?或许四大家族与本堂千年的恩怨,应该在我们手中了结,若不然,我自有对付堂中逆贼的实力,也不需向水柔清姑娘表明身份。”
白石的目光锁在宫涤尘的脸上,似在分辨她话语的真假:“清儿的父母皆因简歌而死,安知宫堂主不是在利用她急于复仇的心理,从中得利?”
宫涤尘目光诚恳,缓缓道:“在我眼中,简歌不但是本堂与四大家族共同的敌人,也是双方化解恩怨的一个契机。”
白石微微动容,低头沉思。
宫涤尘一挑眉尖:“白石兄不必为难。你虽曾投入本堂,但所有誓言只对我兄长有效,若不愿继续辅佐我,在下绝无异议。”
白石缓缓道:“我师从英雄冢多年,精于识英辨雄术,恕我直言,宫堂主虽有魄力,但毕竟身为女流,难御堂中弟子。若能卸下肩头重任,想必会活得更加逍遥。”
宫涤尘笃定一笑,不疾不徐地道:“我师从蒙泊国师多年,对世物的认知多以佛理为基,本不欲沾惹江湖是非。奈何父亲早亡,兄长失踪,御泠堂已成一盘散沙,必须收拾残局。若有人替我分担,实是求之不得.但本堂成立近千年来,亦有自己的原则,决不允许落入歹人之手。所以,我与青霜令使之间并非权势之战,而是理念之争。如此回答,白兄可满意么?”
白石淡淡道:“昔日我加人御泠堂之时,曾对遣痕公子提出一十要求·在堂主面前,白某是紫陌使,面对四大家族,依然是物天晓。若是两派相争,则袖手旁观,这个条件,宫堂主能答应我么?”
“我不答应!”宫涤尘大笑,“若是两派相争,无论是紫陌使还是物天晓都决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尽最大努力去化解。我虽是女流,却也是南宫世家的人,父亲过世之时年纪尚幼,并不清楚他对于四大家族的态度,但兄长的抱负亦是涤尘心中所愿。”
白石沉默良久,忽然双手按胸,五指变幻出不同形状,依着御泠堂的礼仪躬身道:“堂主有何疑问,属下知无不言。”
宫涤尘扶起白石:“紫陌使是本堂前辈,无需多礼。”
白石仰天长叹:“我自幼于英雄冢学艺,视御泠堂为宿敌,但先后见到逸痕公子与宫堂主,方知南宫世家的子弟果有过人之处。你可知我为何会反出四大家族,加入御泠堂?不仅因为逸痕公子欲要化解双方千年恩怨的胸怀打动了我,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南宫老堂主给我留下的那封信。”他望向雪纷飞,“雪前辈只怕误解了南宫老堂主,他去寻找悟魅图绝非为了私心。此物固然不祥,但正如剑之两刃,既可杀人,亦可救人。这等世间神奇的宝物,若就此不见天日.不免暴殄天物。那时我才人京师不久,凭着英雄冢的机关消息之术,赢得机关王之名,但南宫老堂主早已查明我的来历,之所以邀我同去寻找悟魅图,并非仅要借助我的机关之术,而是更看重我英雄冢传人的身份。那封信言辞恳切,连他御泠堂主的身份亦不隐瞒,言明若能合力找到悟魅图,亦可稍解双方的仇恨。可惜我当时恰好外出,未能及时收到书信。无缘追随南宫老堂主左右,是为平生一憾。”
雪纷飞亦是一声长叹:“我素知南宫兄的抱负,却未料他竟能行此非常举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为了天后传人相争千年,死伤甚众,可谓是仇深似海,南宫睿言冒险向白石挑明身份,极有可能换来四大家族的埋伏。
“白某深感南宫老堂主的信任,虽无缘塞外一行,却也替他保守秘密,并不曾告知四大家族中人。但隔了数月后,薛兄突然找我谈及此事,方知他曾与南宫老堂主同行数日,但中途言谈不欢就此分手。薛兄话中虽不乏贬言,却也泄露了一些不被人知的情报,所以我才知道北雪亦曾参与此事。薛兄竭力劝我与他去长白山找北雪打探,却被我婉言相拒。并非是我对那青霜令没有好奇之心,而是既蒙南宫老堂主如此信任,亦当光明磊落,不愿背后伤人。何况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恩怨,亦轮不到薛兄插手。”诸人听白石虽不齿浚墨王为人,言语间却仍留有余地,果有君子之风。
白石续道:“有父如此,其子亦不凡。原本想随逸痕公子做出一番大事业,只可惜他失踪后,反被简歌利用,害了琴瑟王水秀等人,自此心灰意冷。离开京师后,我四处寻找逸痕公子,猜测他必也是去寻找青霜令的秘密,北或许知情。因此我才去了塞外,几经辗转后找到了北前辈。在长白山一呆便是两年多,直到不久前收到路前辈的传书,方才同来观月楼。”
何其狂不解道:“那悟魅图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引得许多人窥伺,甚至不惜送命也要据为己有。”
雪纷飞苦笑道:“老夫对此亦知之不详,听闻此图有惑乱人心、鬼神莫测之能,据南宫兄说就连当年大周女皇武则天亦是凭此图登上皇位,但事后发觉此图太过凶险,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后患无穷,所以严令销毁。但到底功效如何,大概只有南宫世家的人才明白。”
许惊弦心中一动,听雪纷飞的口气对悟魅图的效力尚存怀疑,却又为何坚决阻止南宫睿言寻找?甚至几乎因此划地绝交?除非…他几可肯定那八句天命谶语之中亦提及过悟魅图!
宫涤尘接口道:“父亲过世之时我只有五、六岁,刚刚去蒙泊国师处学艺。兄长是一个极有自信与主见的人,大概也不愿意让我太早接触到家族秘密,所以我对悟魅图的来历仅限于家中先辈留下的一些旧笔记,而这也必是简歌奇袭南宫老宅的目的之一。但记得在我小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同一个故事,那时不甚了了,长大之后,我才明白,这个故事与悟魅图有关。”
众人皆对那悟魅图极为好奇,不由精神一振,细心听宫涤尘讲述。
“据说在很久以前,中原王室与北地匈奴大战,中原兵力盛足,但匈奴多是骑兵,行动如风,战争绵延数年之久,谁也无法一举降服对方。这时,中原一位少年英雄横空出世,年方弱冠便被封为大将军,数次出兵塞外,屡战屡胜,匈奴连连失利,损兵折将之余军心大乱。匈奴本无国界,乃是数十个部落的联盟,在此情形下,有的部落王力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有的人却担心遭到灭族之祸,建议投降议和,两派各持一词,争执不休。匈奴两大单于暗中联合,起兵投降。
“中原皇帝大喜,但又担心匈奴投降是假,借机进攻是真,便派那少年将军率几万大军前去受降。谁知匈奴人反复无常,待少年将军来到受降之地,某位单于临时反悔,被另一人所杀,但他的部下却生哗变,形势一触即发,凶险异常。若是那少年将军趁敌军内乱之际率大军进攻,必会大获全胜,但是他却选择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做法:仅率十于名亲信深入匈奴阵营,继续接受对方的投降。
“谈判在匈奴的帐营中进行。而数万人马在帐外骚动,此刻或许只要有人一声高呼,那些匈奴人就会冲进来杀掉少年将军和他的随从,然后与中原大军决一死战。情形极度混乱,连单于也控倒不了。
“少年将军没有惊慌,而是微笑着拔出宝剑放在单干的身前,告诉对方:你有三个选择:第一,立刺杀了哗变的士卒,随后我继续接受你的投降;第二,我身后的几万中原大军立刻冲锋,把你们都杀了;第三,先杀了我,然后灭族!单干被那少年将军单骑闯营的气魄镇住了,乖乖地杀了几个的哗变的手下,安然受降。”
路啸天博览群书,立知其出处:“这是汉武帝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的故事。”那霍去病乃是汉朝大将,少年封侯,力抗外夷,孤军深入塞外苦寒之地,重创敌酋.军功显赫.并留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千古名句。
“不错。”宫涤尘点点头,“小时候的我十分崇拜那名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但当我长大后重新读到这段历史时,我心中想的却是:不过区区十几个人,凭什么能镇住凶残好斗的匈奴王和他的数万手下?更令我怀疑的是,为什么父亲反反复复给我讲了十几遍这个故事,却根本没有提及霍去病的名字?莫非有什么样的避讳?”
许惊弦想到了与鹤发童颜师徒在锡金遇到南宫静扉之时,在那诡秘的小木屋棺材上刻下的古怪花纹。他忘不了初见那幅图形时的震撼与悸动,而童颜甚至因此拔剑反噬恩师鹅发…
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少年将军面对数万敌人,从容挥洒着手指,画出一幅神秘而充满着魔力的图形.旁观者全无违逆之念…那个惊心动魄的词随着长吐的气息进出口来:“悟魅图!”
何其狂清清喉咙:“毕竟是上千年前的历史,或许史书有所夸张,我们并无法追溯其原貌。”
路啸天却是一声长叹:“历史纵然有所夸张,毕竟也有真实的一面。若是何公子像老夫一般浸淫玄学多年,大概就会深信不疑了。”
雪纷飞道:“老夫原本对霍去病的故事并无深思,但所涤尘这么一说,亦觉得有些蹊跷。最古怪的是,汉朝尚武,霍去病能在弱冠之际拜为当朝大将军,必是武功不凡,但却年纪轻轻就过世,而且其军功赫赫,威震天下,死因却是众说纷纭,无有定论,史书中更是一笔带过,仅说因病而逝。这种情形一般只有一个可能——皇上惧其军功,暗中赐死。”
路啸天接口道:“汉武帝可不是一个孱弱的皇帝,他怎么怕手下一个将军…”言至中途而断。每十人都想到:汉武帝忌惮的不是霍击病的军功,而是——悟魅图!
宫涤尘道:“我为此专门查过有关霍去病的一些历史,其人虽死,却无人见尸。甚至有野史说连汉武帝为他建造的巨大陵墓都是假的,只是一个空墓,其实霍去病早知皇上有意杀他,已暗中逃跑;又有一种说法是汉武帝杀之另葬他处。但有一点我确信不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续道:“悟魅图并没有因此失传,我的祖上、唐时的大将军南宫敬楚曾得到了它,并凭此图助天后登基九五,建立了大周王朝。而根据先辈遗留的一些记录来看,他们曾在塞外一个秘密的地点重建过一个陵墓,而青霜令中就记载着这个陵墓的确切地点。”
雪纷飞道:“老夫曾听南宫兄说过悟魅图得之于鬼谷子,算起来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此等异宝夺天地之造化,我等凡夫俗子岂敢轻易毁之?所以纵然武则天下令销毁.只怕南宫将军亦暗中抗命,留下悟魅图藏于那陵墓之中,以待后世有缘之人。”
路啸天赞同道:“依老夫所见,南宫敬楚必是无意间发现了霍去病的真墓,得到了悟魅图,却也破坏了墓藏。事后于心不安,便在塞外为其重建陵墓。”随着众人的各种猜想,青霜令与悟魅图的来龙去脉渐渐求落石出,细节上或许尚有可商榷之处,但大体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一直沉默的白石突然开口:“发现悟魅图的确是南宫敬楚,但为霍去病重建陵墓之人却并非只有南宫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