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慧照出自佛理,而《天命宝典》却是道学之巅峰,若依常理,明心慧照难撼《天命宝典》,最多只能稍测心意,而决无可能施加影响。幸好此际许惊弦心魔大盛.镇定之功不及平日的三成.宫涤尘方有机会力挽狂澜,将他从鬼门关口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而这首南宫家族秘传的诗词事关青霜令中的秘密,本是严令不可外泄。但宫涤尘仓促之下不及细想,当即吟了出来。

看到许惊弦无恙,宫涤尘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朝他微微一笑,别开头去。但她那关切眼神中流露出的一分淡淡惊惧,却没有逃过许惊弦的观察。

宫涤尘师从精擅佛理的蒙泊国师多年,与道学源不同而至理通。深知许惊弦自幼修得《天命宝典》,再加上在鸣佩峰随愚大师悟出奕天诀“致虚极、守静笃”之理,几乎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一分镇定与冷静,泰山崩而不改色、年纪轻轻便已达到心平如镜的持力,仿若是一个身处局外之人,观察着自己周围的变化。

但每一个修道之士都会遇上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而天命谶语就是那一块投入许惊弦心湖中的大石,掀起滔天巨浪。

今日之劫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以后还会有种种因缘引发内心扰动。只有当许惊弦真正跨越过这一关后,方臻大成。

何其狂闻讯匆匆赶来,不由分说一把将许惊弦揽在怀中,对雪纷飞与路啸天怒喝道:“如果小弦不愿做那个劳什子帮主,谁也不能强迫他。若不然,便先问我答应不答应!”宫涤尘在旁边轻扯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甩开,趁势亮出瘦柳钩。

原来何其狂并不知许惊弦实是因天命谶语引发心魔,还道他不愿做裂空帮主,又拗不过雪、路二人的盛情,所以才心神大乱险遭走火入魔之厄。他与林青结义多年,兄弟情深,而许惊弦在他心目中犹若故人之子,绝不容人欺侮,情急之下狂性大发,甚至不惜与雪、路二人反目。

许惊弦缓过神来,心知何其狂有所误会,连忙解释:“何大哥快快收起兵器。刚才只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与雪前辈、路前辈无关。”

何其狂犹不放心:“小弦你不要勉强自己,只要你说一句,我马上带你回京师,看谁敢拦我。”

许惊弦啼笑皆非:“何大哥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有自己的判断。”

何其狂的行为虽然莽撞,却完全是出于眷护之情,或许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永远是那个未长大的小弦。

雪纷飞大笑道:“凌宵公子骄狂之名在外,想不到竟是个性情中人。有你在旁护法,我等老骨头怎敢动小弦一根毫毛。”

何其狂这才将瘦柳钩收入怀中,讪然道:“看来是小弟误会了,两位老人家可奠生气。”

宫涤尘狠狠瞪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先弄清楚状况再发狂好不好?”

何其狂面无愧色,反是振振有词:“嘿嘿,我可不像有的人偷听别人说话,自然搞不清楚状况。”

“你…”宫涤尘一时语塞,自己本是关心许惊弦所以才留意对答,却被他说成了“偷听”,心知此人难以理喻,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不睬。

“嘿嘿,雪老我承认可能打不过你,就不用来找我算张了…”或许对于凌宵公子来说,这般示弱的话已算是道歉。

“可能打不过?”宫涤尘负手望天,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大言不惭,三脚猫的本事也敢和前辈叫阵?”

“喂,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凌宵公子,留点面子好不好?难不成要昭告天下我不是雪老的对手?哼哼,至少我肯定打得过你。”

“你不妨来试试?”宫涤尘作势运功。

“好男不和…”何其狂说到一半,但见宫涤尘眉峰一凛,急急收口,转而对着许惊弦道,“小弦啊,大哥教你一个打架的道理,那就是: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再打,反正决不投降。只要不是深仇大恨,没必要去逞能当英雄,那些一心一意做大事的人,可没闲工夫与你纠缠…”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这番话若是在正式场合中说出来,不免引起诸多争端。但宫涤尘恰到好处的含嗔带怒,何其狂插科打诨般息事宁人,旁观者想象着他二人由京师来扬州一路斗嘴的情形,不由忍俊不禁,暗暗摇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其狂的随口戏谑之言却仿佛一道电光划过许惊弦的心口,令他胸中平生波澜。

许惊弦缓缓开口:“何大哥可还记得扶摇么?”

何其狂笑道:“当然记得,这名字还是清幽起的。小雷鹰一切还好么,为何不见它跟着你?”

“我亲眼看到扶摇身中巨毒,落入江中,本以为它必是死了…”许惊弦道,“但现在,我却相信它一定还活着。至少,它不会那样白白送命。”

这一刻,四年前京师城郊外,容笑风的种种熬鹰之举尽皆重现于许惊弦的眼前:面对火焰的炙烤、铁链的捆绑、血肉的诱惑、饥渴的煎熬…弱小的雷鹰却宁可选择以死抗争,也不愿意轻易失去自由。若非阴差阳错,少年小弦也不会收服扶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送命。

对于一只弱小的雏鹰来说,人类是它无法抗衡的强大敌人,但扶摇却始终宁死不屈。鹰能如此,何况人乎?

许惊弦喃喃自语般轻声道:“当年容大叔为了收服扶摇,在那小术屋中用尽了法子,最后却只换来扶摇的以死相拼。有着这般烈性的鹰儿,又怎么会绝望得投江殉主呢?它不是殉主,而是要去救莺儿啊!”他越来越相信叶莺一定还活着,或许正是扶摇救了她。尽管他无法想象一只雷鹰如何从那么险恶的环境下救人,但只要怀着这样的信念,就可以让他重新站起来。从容面对世同丑恶,期待美好。

北与路啸天是一头雾水,唯有宫涤尘感知到许惊弦的心意,淡淡道:“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知道命运的态度不外两种:一种是悲观绝望,另一种则是努力寻找另外一条出路。但我师父蒙泊曾经说过,如果这世间果然有预知的命运,最难的恰恰是没有偏差地走在命运之路上。”

许惊弦闻言轻轻一震,随即放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天命宝典》最重要的不是阐释天地间玄妙之义.而是给予修行者从世间平常的事物中思索人生的智慧。

宫涤尘微笑:“你明白了什么?”

许惊弦肃声道:“这世间的每个人,无论出身高贵或卑贱,无论日后成为王侯将相或平民布衣,活着的时候都没什么不同。每时每刻只能做一次呼吸,体验一记心跳.说出一句话语…只有先做好了手中的事情之后,才可以去呼吸下一口空气,吞咽下一口食物,说出下一句话…”

简单的语言,却道出深刻的道理,雪纷飞与路啸天轻轻颌首,宫涤尘低头深思,唯有何其狂大惑不解,直欲抬手去探许惊弦的额头:“小弦,你不要紧吧?”暗忖这孩子自小就有慧根,莫非被那蒙泊国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点醒,打算去锡金削发出家?

“所以…”许惊弦双目灿亮如炬,浑身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自信,口中续道,“命运永远都在尚未经历的未来等着我们,而人生的每一个片刻,只有自己才能掌握着主动。”

雪纷飞抚掌:“小弦说得好,正所谓不知生,所以不知死!‘无知者无畏’实乃愚行,‘知者无畏’方为大勇。”

许惊弦笑而不语,从怀中摸出邵枚紫霜戒,轻轻藏在左手的中指上。紫玉触指寒凉,他的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还有一事要请教雪前辈,你如何会知道天命谶语?”难怪许惊弦会有此疑间,五十多年前,昊空门苦慧大师坐化于青阳山中,临终前留下了八句似诗非诗的天命谶语。但此事只有昊空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有限的几人得知。世人皆不知北雪的真正来历.难道他与绵延千年的三派也有关系?

“此事在老夫心中藏了整整十余年,今日总算可一吐为快…”雪纷飞缓缓道,“御泠堂的镇堂之宝青霜令曾失踪数百年,直到十六年前方才被前任老堂主南宫睿言找了回来。但你可知他是如何找到的?”

“听说前任青霜令使在西域暴毙,青霜令就此下落不明…”

雪纷飞截口道:“所谓暴毙西域之说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原因是,两百年前,上一任青霜令使心生贪念,妄图破解青霜令,得到其中的悟魅图,于某日携令出走,自此失踪。而埋藏悟魅图的地点,其实是在塞北。”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最大的秘密,许惊弦听堂中弟子谈及此事时皆是讳莫如深,说法不一,但北怎会清楚?忽想起一事,恍有所悟:“记得晚辈与慕松臣过招之时,前辈曾说‘复睹屈人剑意,恍若故人犹生’,这个故人指的可就是南宫老堂主?”

雪纷飞点头:“南宫兄是老夫平生第一知已,所以老夫不但深知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千年恩怨,也知道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谶语。”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视众人,最终停在宫涤尘身上,“当年也正是老夫与你父亲一同在塞北找到了青霜令。”

“前辈既是先父故交,应该称呼雪大伯才对。”宫涤尘躬身一礼,面上却意外地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轻声道,“家父找到青霜令后在返回锡金的途中病逝。那时我尚在蒙泊国师处学艺,未能尽孝膝前。但家父临终前曾托人传书国师,其中并无文字,仅有一幅画,画的是塞外风雪。国师不明其意,但我却猜测或与骂大伯有关。”

雪纷飞轻叹:“南宫兄行事谨慎周详,心知大限将至,身边又无可信任之人,唯恐青霜令转交给逸痕有所差迟,所以又另找人托书与你。涤尘可知那幅画是谁人所作?”

宫涤尘的眼中闪过一丝苦涩:“当时我年纪尚幼,并不知情,但四年前在京师被泼墨王薛风楚缠上,方知此画正是他的手笔,泼墨王以此威胁我,不得已我只好以离魂舞迫疯了他他。”

雪纷飞叹道:“何止是你,这个薛风楚还找到了长白山,欲向老夫打探究竟。嘿嘿.泼墨王人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在八方名动中素有清名,想不到竟然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这种人留在世上只会祸害他人,你无需内疚。”

何其狂惊呼:“泼墨王怎么会与青霜令有关?”

雪纷飞淡淡道:“何公子大概不知青霜令中藏有悟魅图之事,若论解图之法,天下有谁比得上泼墨王?”

何其狂目光闪动,摇头苦笑,突然转身对宫涤尘深施一礼。

宫涤尘大奇:“何公子为何如此?”

何其狂轻叹:“是我错怪了你。”却再无多余解释。

四年前在京师,何其狂曾与许惊弦同去接应愚大师、景成像、物天成与水柔梳等人时,无意中遇到了被迫疯的泼墨王,并因他画下了的那一张绝世女子的肖像,从而怀疑宫涤尘的性别。何其狂本还以为泼墨王只是见色起意反遭毒手,暗叹宫涤尘出手狠辣,不留余地。想不到其中竟还牵涉到青霜令,为保家族秘密,倒也怪不得宫涤尘行此手段。

以宫涤尘的兰心蕙质,何其狂虽不言,却也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声:“是否我在你心中一直是个狠毒的人?”

“嘿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哦,不对,应该是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何其狂虽及时停口,但谁都知道下一句是“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也不知是一时失言还是有意如此。

宫涤尘面上不动声色,冷哼一声,目光陡然凌厉了几分。

“不好,某人又生气了…小弟还是去找清儿讲会儿话吧,免得打扰你们谈论这些机密之事。”何其狂偷偷瞅一眼宫涤尘的神色,又对许惊弦扮个鬼脸,转身欲走。

凌宵公子外表狂放不羁,言行如一个玩世不恭的大男孩,但却有着极细致的心思。他有意激怒宫涤尘并非一时口快,而是明白青霜令事关御泠堂的最高机密,不便被外人所知。而在场诸人之中,雪纷飞是南宫睿言的知交,许惊弦曾是御泠堂的弟子,宫涤尘更是身为堂主,路啸天亦可谓是遁身世外的隐士高人,唯有自己算是不折不扣的“外人”,他可不愿等着别人开口逐客,索性提前避开。

“回来!”宫涤尘喝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既然订下同盟,便无需隐瞒,除非你自己想毁约。”

何其狂应声停步,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能够得到宫涤尘如此信任,确是他始料不及,心头涌上莫名的感动,口中却不肯服软:“好一个明心慧照,是否小弟所有暗藏的心思都瞒不过你?”一言出口,顿觉唐突,嗓音都有些嘶哑了。

一抹红晕浮上宫涤尘的脸颊,又迅速散去,狠狠瞪他一眼,吩咐道:“先去把白石兄叫来,至于你想不想回来听我们说话,自己拿主意。”

何其狂连声答应着,飞一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