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许惊弦苦笑:“老兄这般神秘却是为何?在下平生受过不少人的恩惠,却从没有如此不明不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日后我们是否还会相见?”等了半天,却没有敲击声传来,只听到对方衣衫被山风吹得猎猎生响,随风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不是迷香,也并非普通的脂粉气息,而是少女特有的体香。这股幽幽香气在许惊弦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脱口大叫:“莺儿,真的是你吗?”
话一出口,百念齐生。在那飞泉崖边,叶莺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后发下狠话,从此与慕松臣恩断义绝。如果天齐夫人真是叶莺的母亲,她大难不死后不愿回非常道,寻来此处亦在情理之中;可是,他亲眼看到叶莺自废经脉,又中了宁徊风濒死一掌,落下万丈深渊,下面尽是滚滚江水,岂有生望?
但是,这气息是如此熟悉,勾起了许惊弦与叶莺相携同行的种种记忆,令他情怀激荡,难以自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口中大叫道:“ 莺儿,你不要走,无论你此刻是人是鬼,我都…”他双眼俱肓,洞口处又都是乱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当”,神秘人毫不客气地在许惊弦脑上一记重重的爆栗,这一下用劲极狠,如像拼尽全身的气力,疼得他捂头大叫。
神秘人一击即退,飘然而去。沿途以石击壁,“嗒嗒”之声由近及远,终不可闻。
许惊弦伏在地上,似呆似傻,良久没有爬起来,一时心神恍惚,浑不知身处何地。那神秘人手中有石,本可顺手打在自己脑袋上,却仅是以指相敲,分明是叶莺昔日的风格。可是,那一记敲击是如此之重,到底是怪责自己认错人冒犯了她,还是以此方式肯定自己的判断?
耳中仿佛又响起叶莺落下悬崖时最后那句话:“臭小子,好好保重…”不过短短半年的光阴,仿佛已经历了沧海桑田,现在的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自暴自弃、自怨自艾的孩子,而成为了一个拥有绝世武功、充满自信的阳光少年。但是,纵然他变成了“大叔”、“帮主”,在他的内心的最深处,叶莺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昔,依然会随时跳出来笑嘻嘻地叫他一声“臭小子”,毫不手软地给他一记爆栗…
过了良久,许惊弦才渐渐恢复理智。由那股香气只能断定那神秘人必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毕竟平生与他近身相处过的少女只有水柔清、叶莺、平惑与白玛等寥寥数人,实不知天下少女的气息是否大同小异。退一万步讲。就算叶莺侥幸不死,见到自己又为何不相认,还要扮做哑巴?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念念不忘叶莺,又怀疑天齐夫人与叶莺的关系,加上在目肓之中难以辨别,所以才错认他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若非手中握着对方留下的碧血貂胆与火折等物,几乎怀疑自己只是发了一场大梦。
想到解药,许惊弦如梦方醒,现在多想无益,只要双目复明后再去找天齐夫人,立知究竟。当下毫不迟疑地拿出碧血貂胆服下,随即盘膝而坐,默运玄功,只盼及时化解药性,尽早恢复。
内息运转数周天后,功行圆满。许惊弦睁开紧闭的双目,眸中英华焕然,但见一道阳光由洞顶的小孔斜射而下,一粒粒细碎的尘埃在空气中跳跃、滑动、飞舞着,宛若顽童游戏,心头说不出的畅意,虽只做了一夜的瞎子,犹若经历几生几世般长久。经此劫难,更知生命的可贵。
许惊弦游目四顾,封堵的洞口已被那疑似叶莺的神秘女子打开,露出长长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看来目前仍处于山腹之中,只是通风口少了遮掩,不再黑沉沉地毫无光亮。
收起那卷丝线时,才发觉其质地独特,泛着银光,倒像是某种金属所制,而且韧性极强,可拉伸数倍,一松手即复原如初。虽有数十丈的长度,卷起来却不过拳头般大小。五年前许惊弦年纪尚小,只觉这丝线好玩,并未觉出异常,顺手就送给了平惑。如今经历甚广,眼力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这才发现这卷丝线竞与偷天弓的弓弦十分相似。
许惊弦层曾听义父细细说起在笑望山庄引兵阁中以三才五行打制偷天弓的过程,其中弓弦的材料乃是采自于天池的火鳞蚕丝,五行属火、本是巧拙大师拂尘上的尘丝。既然那拂尘与《天命宝典》皆来自于昊空门,这卷丝线极有可能是火鳞蚕丝。
绝顶一战,暗器王林青招胜身死,偷天弓弓弦亦因此战而断,如今有了这卷火鳞蚕丝,便可重续弓弦。
许惊弦挂记水柔清与平惑的安危,丝线卷起放入怀中,返身往回走去;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便打起火折,不多时就发现一盏悬挂的油灯,式样古旧,外漆剥落,不知已有多少年头,好在里面尚有大半存油。
一路寻将回去,只见水、平二女皆在熟睡,看来迷香的效力尚未过去。水柔清翻个身子,睫毛微动,睁开眼来,正与许惊弦四目相对,她迷迷糊糊地望着许惊弦,眸中带着乍醒的茫然、娇羞与一丝慌乱:“我怎么突然睡着了?嘻嘻,我梦见你和我一起打坏人,真是好威风啊…”突然想起睡前之事,双目圆睁,一跃而起,“帮主,你的眼睛好啦?哇,油灯也点起了,你变什么戏法?”
许惊弦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鼻子:“老夫神通广大,区区‘误佳期’又算得了什么。毒伤已解,出口也已找到,我们这便可离开了。”不知为何,一时竞不愿提及那神秘女子。
“太好了!”水柔清不虞有它,喜不自胜,拉着许惊弦的手一阵乱摇,“我知道帮主厉害,可未想到你厉害至斯。从今以后,属于心甘情愿做黄雀帮护法,鞍前马后替你效劳,决不生二心。”
许惊弦故意一瞪眼:“这么说之前你是另有打算的?”
“嘻嘻,岂敢岂敢。人家只是给你表表忠心,那么认真干什么?我们这就去找那个坏女人算账,打她个落花流水,就像刚才做的梦一样。”
看着水柔清惊喜交集的模样,许惊弦忽觉心中有愧,决意暂时隐瞒那神秘女子之事,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她。
水柔清叫醒平惑,三人往甬道深处走去。正如许惊弦所料,这条地道乃是前朝某王公贵族的逃生避难之所,以天然山洞改造而成,沿途四通八达,岔道极多。天齐夫人只是借用了一小部分当做封闭的密室,一旦打开了出口,方知别有洞天。
水柔清少女心性,看到许惊弦伤势尽复,自已也不必再做“睁眼瞎子”,心情极好,哼着小曲在山洞中大兜圈子,玩得不亦乐乎。
平惑一觉醒来,重见光明,并不多问,面上也未现半分喜色。她本不愿意相信深爱的情郎竟会是一个暗中结交奸匪、弑师夺权的恶人,但铁证如山,却又由不得她不信。许惊弦的推测仅是一方面,但沈羽与她朝夕相处,实难掩盖蛛丝马迹。那些本不放在眼里的小事,一旦心中生疑,顿时皆现了原形。
所以,她比许惊弦更能肯定:沈羽就是指使孟辉、诱使自己给义父下毒的凶手!
许惊弦瞧出平惑心事重重,虽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也能猜出个大概,只是不知应该如何安慰。
过不多时找到一个出口,再见天光,此刻已是清晨巳时初。从昨夜初人九幽府算起,他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山腹中足足被困了五六个时辰。
水柔清辨別方位,认出是金陵城的南郊,不由咋舌:“我们是在金陵城东的山谷中遇到天齐夫人的,现在却来到了城南。”
许惊弦笑道:“修建地道的人,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唯恐老百姓造反取了他的性命,所以逃得越远越好。”
“我们现在怎么办?也不知到何处去打听夏帮主与沈羽的下落。”
许惊弦此次重遇水柔清,一路上只听她说起如何找简歌报仇,似乎仇恨已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却未想到她会对搭救夏天雷之事如此热心,颇有些不解:“老夫只知四大家族之人行走江湖皆是独来独往,从不沾染黑白两道的恩怨,莫非你认得夏帮主?”
“帮主你莫忘了,我现在可是黄雀帮的人,不救夏帮主救谁?莫非你打算带着我投黑道?”水柔清喑中却对许惊弦施个眼色。
许惊弦恍然大悟,水柔清也看出平惑郁郁不乐,所以才如此说。想不到她竟如此体贴人心,当年那个蛮横无理的小姑娘判若两人。父母先后逝去给了她刻骨的仇恨,也加速了她的成长。心中不由更敬她几分。
平惑却不发一语,皱眉苦思,忽一咬牙,似下了什么决心,对两人盈盈下拜。
许惊弦慌忙道:“平姑娘为何行此大礼,岂不折杀老夫。”
平惑倔强地长跪不起:“小女子身无长技,唯有拜托两位相救义父。”
许惊弦叹道:“老夫本就是为了夏帮主才去那山神庙,如今又中慕松臣的毒手,更不可能就此罢手。你且放心,但教老夫冇一口气在,定会全力相救夏帮主。”
水柔清亦是伸手搀扶:“平姐姐快起来吧,就算没有你相求,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因许惊弦之故,她原本对平惑还有些微不自知的醋意,但见她温婉可人,娴静知礼,善解人意,加上两人面目略有相似,不由心生喜欢,这声“姐姐”一出口,想到自己双亲俱亡,这世上已是举目无亲,自个儿眼眶倒有些红了。
“既然如此,小女子也就放心了,这便告辞!”
水柔清惊讶道:“平姐姐不与我们一起走么?”
平惑苦苦一笑:“我跟着你们也不过是个累赘,反倒不便相助义父我心意已定,不必再多说了。”
许惊弦与水柔清面面相觑,皆看出平惑只是不敢再面对沈羽,所以找借口离开,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劝解。
水柔清关切道:“平姐姐要去什么地方?你父母在何处?”
“我…”平惑欲言乂止,压住哽咽方才继续道,“我自幼被父母卖给乱云公子做小婢,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弟弟,在锡金,我想去找他”她虽跟着沈羽,却并未在意江湖诸事,许惊弦从军之时又都叫“吴言”的假名,故此以为他仍在锡金。
水柔清大生同病相怜之情:“此去锡金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武功,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许惊弦胸中大震,原来在“苹果姐姐”的心里,自己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才不远千里去投奔;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御泠堂,此刻就在她面前。
相认的话涌到许惊弦嘴边,终又咽下,并不完全因为顾忌水柔清,而是知道此去相救夏天雷必是恶战连连,平惑跟着自己亦不安全。灵机一动:“平姑娘有所不知,老夫说曾在清秋院作客时遇见你其实都是谎话,之所以认得你,正是受你兄弟所托…”
平惑惊呼:“什么,你认得小…”
许惊弦不等她把自己名字叫出口,截断她的语声:“不错,老夫与你那位兄弟乃是忘年之交。他如今早已离开锡金,浪迹天涯不知所踪。不如你先回梅影峰,若我们如愿救出夏帮主,便同去相会。”
旁边的水柔清亦是满腹疑虑,算来平惑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她的弟弟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何能与“大叔”相交莫逆?难不成大叔就喜欢结交小朋友么?
许惊弦笑着从怀中摸出那十字型的木架看到这件东西,平姑娘应该相信老夫的话了吧。”
当年许惊弦从《天命宝典》中取出的那卷火鳞蚕丝纠结在一起,正是平惑帮他解开,火鳞蚕丝里面包着的就是这根奇型木架。解丝费了她半夜的工夫,印象极深,一眼便了认出来,惊喜得连连点头。
许惊弦取出火鳞蚕丝:“此物便先由老夫暂时保管,遇到你兄弟时便以此为凭,让他去梅影峰找你,如此可好?嘿嘿,到时见了他本人,再重新替他绣像吧。”端想日后再见平惑的情形,不由嘴角含笑,她若知道而前这位“林前辈”就是她念念不忘的小弦,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平惑本因沈羽之故心丧若死,寻思若去锡金遇不见许惊弦,便寻个寺庙落发为尼,了此残生,此刻意外听到了许惊弦的下落,登时目中神彩尽复,重现生机:“好,一言为定,我就在梅影峰静候佳音。”
走出几步,平惑又回过头来:“还有两件事情。我曾听义父说起,他有一位知交好友,就住在离金陵不远的扬州城,义父或许会去那里避难…”
“扬州!”许惊弦与水柔清相视而笑,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他们的目的地本就是扬州。不过换个角度去想,夏天雷与简歌定下扬州之约,或许与那个朋友亦不无关系:“夏帮主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平惑续道:“我只是听义父偶尔说起,忘了他那个朋友的名字,只记得姓路,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应该可以打听得到。”
许惊弦脱口而出:“观月楼,路晡天!”
平惑拍额而呼:“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江南三大名楼,除岳阳楼之外,一个是号称天下第一赌楼的苏州快活楼,另一个便是扬州观月楼,那是江南名士路啸天夜观天象的处所。而告诉许惊弦这番话的,正是暗器王林青。斯人已逝,言犹在耳,不免心生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