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心中一动,暗忖天齐夫人定与慕松臣有些情缘纠缠,那“见异思迁、薄情寡义”多半就是针对慕松臣而言,如此说来,她会不会是叶莺的亲生母亲?但此刻提及叶莺,颇似求情,何况对方恐怕还不知叶莺的死讯。所以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水柔清不料须臾间事有转机,大喜道:“夫人若肯相救,不忘恩德。”
“东海之滨,有座无名荒岛,遍布毒物。其中有种奇特的毒蛇,名,为守蟾。此蛇毒力极强,生性乖张,月圆之夜便会昂首望月,浑若痴傻,故得此名。‘误佳期’便是由守蟾蛇毒液中提聚而来,无色无味,中者功力大减,逢十五而目盲,持续两三日方可复明,所以有‘月圆之时,晴无天日’的说法。‘误佳期’虽不致命,却缠绵难愈,但守蟾蛇有一天敌,乃是岛上特产的一种碧血貂,唯有其胆可解此毒。”
许惊弦初闻“误佳期”之名时,只觉其中凄伤哀婉的别离之意,全不似极厉害的毒药,听了天齐夫人一番解说,方知究竟:“既然夫人不愿让慕松臣明谋得遑,那就恳请赐下两枚碧血貂之胆,我的那个朋友亦中了此毒。”
“我之所以告诉你‘误佳期’的来历,就是要让你知道这解药绝非易得之物,碧血貂取胆即亡,在我眼里你们这些臭男人还不如一只貂儿,凭什么要用貂命相换?”天齐夫人冷笑数声,见许惊弦沉默不语,忽又道,“但你此刻尚不忘朋友,足见仗义,绐你解药也不难,却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夫人请讲,只要在下力所能及,无不遵从。”
“一入九幽,隔绝红尘,我对世事早已无欲无求,一时也不需你相助。不过你能从慕松臣手底下逃得性命,也应当有几分本领。今日便先欠下我一个人情,日后只要闻我号令,就得替我做一件事情,无论此事易如反掌还是难如登天,皆不可推托。”
许惊弦大是踌躇,现在讲明事情也还罢了,若是有违道义立可反悔,但面对这样一个虚幻的许诺,实难一口应承下来。天齐夫人心意难测,谁知她以后会给自己出什么难题。
天齐夫人笑道:“那些有口无心的南人,发誓好比吐痰,张嘴就来,而你既然犹豫难决,应是个一诺千金的好汉,权且信你一次。只要答应了我,立刻就给你解药。”
许惊弦缓缓道:“夫人处处皆存相试之意,必是曾经历过种种磨难,所以才对人性失去了信心吧?”
天齐夫人似被说中痛处,滞了一下,怒道:“再要多嘴,大家一拍两散,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罢了,莫忘了你朋友的命也在我手里。”
许惊弦权衡轻重,沉声道:“答应你也不难,但我有个条件,决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更不可牵涉他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齐夫人咯咯娇笑,“好个正气凛然的大侠,我要是再年轻几岁,只怕也会和两个小姑娘争你呢!闲话不说了,你们三人先把身上的引火之物抛下,然后上前来取药。”
“这是何故?”
“碧血貂与守蟾蛇一阴一阳,所以才相生相克。碧血貂胆乃是至阴之物,遇火而化,若沾了燥燃之物,药性必减。”
三人只盼她相救,不虞有它,先将随身的火折、火熠、火石等物置于地上,扶着许惊弦往屏风前行去。
踏出几步,正来到石屋正中,脚下地板陡然一空,竟裂开一个大洞,二人毫无提防,一并坠了下去。水柔清手腕急弹,射出缠思索,刚触及洞口石板,天齐夫人已抢至,伸指将缠思索桃开。
三人同声像呼着落下,幸好地洞仅有七八尺的高度,落脚处还算平整,不曾摔伤。
水柔清大叫道:“夫人言而无信,不给解药也就算了,为何害我们?”
天齐夫人笑道:“郎情妾意,何等美事,三位好好温存一番吧。”随着机关声响,头顶石板翻落,霎时四周陷入漆黑之中。
柔清又怕又气,黑暗中抓紧许惊弦与平惑的手:“这女人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实在歹毒…”
天齐夫人的声音从顶上隐隐传来:“小丫头别不知好歹,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患难见真情,现在你和那小子同样不见天光,先体会一下当瞎子的滋味,随后再解毒也不迟。提醒一下,这下面直通山腹,岔道极多,可不要乱走乱闯迷了路…”语声远去,再不可闻。
那石屋看来简陋,谁能想到底下竞藏有机关。尤可恨他们刚才对天齐夫人言听计从,将随身引火之物皆抛下,如今眼前漆黑一片,方向难辨,恍惚中只觉四周随时会冲出什么怪物猛兽,不免惊慌失措。
水柔清挥动缠思索,往头顶上的石扳套去,却无抓钩着力之处。缠思索上系有两枚小小的银球,用以打穴,击在石板上却发出金铁之声,水柔清颓然道:“这女人诡计多端,表面是石板,底下却是铁铸,无機击载。”又四处乱摸,想找到开启的机关,亦是一无所获。
许惊弦最先泠静下来:“不必找了,这等秘室多是用以关押,里面自然不设机关,只能由外面打开。事已至此,我们一定不能乱了阵脚,不可单独行动,以防走失。”
三人拉着手摸黑慢慢往前探去,走了二十余步方才触及实物,手中滑湿,应是青苔。四周除了零星的水响再无声息,但这寂静更令人心中发怵。
平惑自小入清秋院做了乱云公子的贴身婢女,虽是仆从的身份,过的却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何曾受过这等惊吓?加之身无武功,若是平日必早已大哭出来,此刻口中虽不发一言,却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许惊弦感应到平惑的小手在掌中轻颤,怜意大生:“平姑娘不必担心,这里空气中闻不到腥气,应该没有野兽出没,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从长计议。”平惑闻言稍安,三人摸到一处干燥的山壁靠坐着。
三人一时无话,许惊弦突然问道:“起初在小庙之中,老夫曾问过平姑娘夏帮主中毒之事,现在不妨说说。”
“我听说嘉州必香居的月饼最好,所以特意去买了送给戈父。昨夜中秋,我们三人正吃着月饼,突然义父脸色一变,一掌打掉我与沈公子手中的月饼,道声:有毒。随即便吩咐沈公子烧去宅院,一起由暗道离开,才出暗道,正好月上中天,就突然看不见了,还咳了几大口血…”
水柔清关切道:“帮主,你有没有咳血?”
“不妨。慕松臣借葛双双的暗器施毒,老夫只略沾了一点,中毒不深。”许惊弦因平惑的话想起诸多疑点,当即把自己与水柔清在金陵城外偶遇到她,随即跟踪她到泰升巷之事全盘托出:“夏帮主来金陵应是机密,既然未带平姑娘同行,你又如何找得到他,可是沈羽泄露给你?那必香居的月饼又是听何人说起?”
“这不关沈公子的事,他只告诉我中秋之时要陪着义父出去几日,要我在帮中等他回来。我只是无意中听小孟说起沈公子去了金棱,这才忍不住朝他打探了地址,想给沈公子和义父一个惊喜,必香居的月饼亦是小孟提醒我。”平惑语音哽涩,“但我万万没想到竟会害了义父…”
许惊弦不动声色:“小孟是什么人?可是沈公乎的手下?”
“小孟大名叫孟辉,乃是沈公子的贴身随从,已经跟了他好几年,我来到梅影峰后,起居饮食都亏他照应,所以相熟。难道他会是奸细?”
许惊弦几可肯定那孟辉必是内奸、平惑涉世未深,根本不知江湖险恶、加之与沈羽分别数日,思念心切,略施小计便可诱她人毂。只不知在幕后指使孟辉的人究竞是慕松臣,还是沈羽?
“令夏帮主中毒的那块月饼是亲手给他的么?你与沈羽也吃了月饼,可有不妥?”
平惑声音微颤:“月饼共有八块,分别写着‘花好月圆、福禄双至’,我自然挑了‘福禄’给义父,事后沈公子用银针探查,整盒月饼中除了‘福’之外,那个‘戏’亦有毒,幸好我与沈公子都未吃到。”
许惊弦寻思:按常理行事,“花”、“好”应该留给平惑,沈羽多半是“月”、“圆”,“禄”饼或还有可能分与沈羽,但“福”饼必是给最年长的夏天雷。“双”饼之毒只是起掩人耳目的作用。此事看似与沈羽无关,却不能消除他的嫌疑,敌人工于心计,一点小处也不舍放过。
“另有一事。老夫见夏帮主手上戴着一枚指环,平姑娘可知那是何物?”
“我曾问过义父,那枚指环名叫‘紫霜’,用北极紫玉打制,乃是裂空帮的镇帮之宝,唯帮主才有资格佩戴。”
许惊弦郑童发问:“是否只要拥有紫霜,便可坐上帮主之位?”
“那倒不是。万一落入奸人之手,岂不坏事?紫霜乃是代表帮的信物,但若是帮主出意外,不仅须持有此物,还得加上帮主留下的遗训,才可得到帮中四位长老的支持。”
“老夫有些不解。帮主若是意外身死,自可编造遗训,四位长老又如何能分辨得出真假?”
“那是事先约好的四句口令,唯有帮主与四大长老知道,或许,是一首诗、一首歌谣,也许只有几个字,就连四位长老之间也互不知情,无论如何也不能伪造。”
许惊弦陷入沉思,事件逐渐理出脉络:“误佳期”虽是无色无味,令人中毒于无形,却难以致命,本非暗杀的最佳药物,但却能令人功散目肓,惊慌之下失于察觉。要对付夏天雷这样的绝顶高手,若不能一击必杀,后患无穷,而慕松臣等人本可趁夏天雷中毒之际痛下杀手,却迟迟引而不发,更刻意制造出皇上欲杀夏天雷的假象,目的就是要把他迫入绝境,不得不把紫霜指环与那四句口令托付给沈羽。怪不得小庙之中,慕、鬼、葛、谈四大高手携一众手下明明占据绝对优势,却还有闲情与自己赌战,像慕松臣、鬼失惊这等冷血杀手,平日岂会讲什么江湖道义,若是一拥而上,自己与沈羽纵然拼尽全力,怕也难保夏天雷的安全。不说出口令,夏天雷尚有活命之机,一旦说出,只恐就是他毙命之时。
“那么,若是夏帮主有个闪失,而沈羽手持紫霜指环,再得到帮中四位耆老的支持,帮主之位当是十拿九稳?”
平惑一惊,立知其意:“前辈难道怀疑沈公子?这不可能,沈公子最敬重义父,岂会勾结外人害他?”情急之下,几乎是在放声大喊。
许惊弦柔声道:“平姑娘不要着急,这只是老夫的猜想,一切还有待证实。当务之急,是尽快脱困找到夏帮主,真相就会水落石出。”记得天齐夫人说“误佳期”的效力只会令中毒者在月圆之际眼肓两三日,一旦夏天雷目能视物,敌人布下的种种迷阵便瞒不过他,所以这几天极是关键,时辰一过,恐怕慕松臣就会下毒手灭口。
“可是,我们如今连自保都困难,又怎么去找义父和沈、沈公子?”
“天齐夫人既然说这里直通山腹,恐非虚言,或许另有出路,我们沿着山壁慢慢摸索,总能找到尽头。”
二人手扶山壁,往前探去。触手处尽是参差的怪石和滑腻的苔藓,头顶不时有渗出的山泉滴下,看来果然是山腹之中。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时辰,速度虽然缓慢,算来也有半里多,却依然不见尽头。起初三人还默记方位,渐也头昏眼花,难辨东西。
水柔清不由泄了气:“说不定我们只是在原地打转,根本就没有出路,真恨不得一掌把头顶打个洞出来…”
许惊弦沉吟道:“江湖上从未闻天齐夫人之名,也想不出有类似归隐的女子高手。既无滔天权势,建造一座石屋也就罢了,如何有能力开山?依老夫看来,此地应该是半天然半人工的山洞,或是前朝金陵某官员移祸逃难的处所,如今被她借用。若是逃难之所,必留退路。这里不应该是个封闭的空间,必是天齐夫人命人将通向外界的洞口封住了。我们细心一点,若发现松动的石块,或许就是被堵的出口。”
“这么大的地方,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水柔清喃喃道,“可惜我的缠思索太短了,不然系在两人身上,分头寻找机会或大一些。”
平惑忽道:“我身上倒有一根线,长达数十丈,或可派上用场。”
“哈,平姑娘真人不露相,想不到身上还藏着宝贝,快拿出来吧。”
平惑低叹了一口气,黑暗之中只闻衣衫簌簌声响,似是在宽衣解带。
水柔清疑惑道:“你做什么?”
平惑犹豫道:“这是我随身带的一副绣像,乃是用整根丝线串连而成,还真有些舍不得拆了它。”
许惊弦心中一动,五年前在清秋院中,为了不让乱云公子偷窥《天命宝典》,他不得不以火烧之,却从封面中拆出一卷古怪的丝线与一个十字形的木架,后来与平惑分手时把丝线给了她,想不到她竟一直带在身边,再摸摸自己怀中的那方木架,感触万千。
水柔清笑道:“你是舍不得绣像中的人吧。我猜绣的一定是沈公子。”
“不,是我的弟弟。”平惑虽无武功,性格爽快处却不输江湖儿女,当即拆了绣像,把线头轻轻放在许惊弦手上。自言自语道:“小弦弟弟不要怪我,以后姐姐重新给你绣一个。”她的声音极低,唯有近身的许惊弦听得清楚,他眼眶一热,几乎张口喊出“苹果姐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