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松臣淡淡道:“初次见面,便不得不刀兵相见,实非所愿。”
夏天雷爽然道:“老夫是个江湖人,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何须客套,快快请进。只是虽早知慕兄要来,却未能备齐酒菜相迎,实在失礼。”
慕松臣却不入内:“夏兄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我却只是一个生意人,此次来不为酒食,只向夏兄借一件东西,好换些银子。”
夏天雷紧闭的双目不偏不倚地迎向慕松臣冷峻的目光:“借老夫的人头原也不难,只不过老夫一颗大好头颅,可不想当做货物般送来送去,叫正主直接来取吧。”
“正主?”慕松臣眉梢轻挑,“夏兄面子再大,只怕也请不动他。”
夏天雷不为所动:“老夫刚才说过还有两个人要现身,慕兄既已来了,简公子为何不到?”
听到简歌的名字,许惊弦精神一振,他本就为此而来,但如果简歌真有这么大的能力,不但非常道、无念宗、千叶门都被其所用,甚至连鬼失惊都暗中替其效力,仅凭他与水柔清两人实难匹敌,必须尽快联系到宫涤尘与何其狂,或有一拼之力。
他虽背对庙门装睡,但方才已感应到慕松臣的目光扫过自己,必定早认了出来,却丝毫不露声色。再想到简歌那深如沉渊的城府,或许早就查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在临江春里慕松臣竭力讨好,只为让自己安心,其后则暗藏阴谋。简歌目前最大的目标是青霜令,最大的敌人就是通晓青霜令秘密的御泠堂堂主宫涤尘,会不会他想借自己引出宫涤尘?这个想法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却不得不提防。他依然闭目安躺原地装睡,对小庙中的种种变故浑如不闻,心中却是思潮起伏,杂念丛生,难有片刻的宁静。
慕松臣哈哈大笑:“不知夏兄是真瞎还是假瞎?”
“有何区别?”夏天雷若有所思地一叹,“既然慕兄处心积虑设下圈套,说不得,老夫也只好闯一闯了。”
“嘿嘿,眼盲之劫倒也无妨,就怕你躲不开面前的生死大劫。”
夏天雷咄然大喝生死由命,若天意如此,老夫也无所畏惧。只不过,老夫这条命还由不得你来取,便是简歌也不行。”
“所以说夏兄虽有心眼,仍是个瞎子。”慕松臣悠然道,“就算简公子出得起无念宗与非常道的价钱,也使不动刘丞相与将军府吧。按杀手的规矩。我不能说出主顾的名字,但敬夏兄为人,便给你提醒一声:想要你命的人,来自京师!”
第二十九章 绝处逢生
听慕松臣提到杀他之人来自京师,夏天雷不由浑身大震。
前几日陈员外在临江春大张旗鼓地摆下宴席,自然逃不过裂空帮的眼线,夏天雷怀疑是江湖上某秘密杀手组织,已在暗中防范,所以中秋之夜猝然中毒后,当即放火弃宅沿秘道逃生,但联系手下时却惊觉裂空帮在金陵城中的分舵已被挑,而敌人尾随而至,眨眼间已将他临时落脚的小庙包围得水泄不通。
如此明目张胆、实力强大的杀手组织,唯有非常道。
夏天雷此次来金陵,本是赴简歌秘约,只带了沈羽一人,帮中亦仅有几位长老得知,而敌人竞能利用平惑下毒,若非心腹泄露自己行踪,便是简歌所为。他早就暗査出简歌与非常道、无念宗关系暖昧,随着谈诗、慕松臣的先后出现,愈加肯定藏在背后的主使者必是简歌无疑。
却不料,慕松臣却透露出真正要杀自己的,另有其人。
刹那间,夏天雷心念电转:四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绝顶一战、又一举平定泰亲王谋反后,渐渐不理朝事,而把将军府诸事移交给总管水知寒,随着水知寒独揽将军府大权,野心昭露,开始整肃江湖,这几年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时有冲突,渐成水火之势。半年前泰亲王联合乌槎国进犯中原,双方才签下盟约,一致对外。如今叛军臣服,他就要毁诺了么?鬼失惊的出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场狙杀来自于将军府。
但,以将军府强大的实力与一贯骄狂的态度,既不屑于暗中下毒,亦无须非常道、无念宗相助,更犯不着让葛双双牵扯其中,丞相刘远与明将军各代表朝中文武,素为政敌。
那么,要杀自己的人,不是当今皇上,就是太子了。
绿林人士晡聚江湖,暗藏刀兵,罔视国法,本就为皇室所忌。江湖各帮派,裂空帮首当其冲。只不知皇上是仅杀一人,还是要灭了整个裂空帮?
慕松臣有意沉默了一会儿,待夏天雷想通原委后,这才缓缓道:“夏兄身为白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德高望重,你若不死,有人心中不安啊。不过夏兄不必多虑,小弟此行奉命只借你项上人头一用,其余人等,皆不牵连。”
夏天雷讥叹道:“看来如果老夫自行了断,才最合慕兄之意。”
“如此当然最好。后事皆可交给小弟,保管风光大葬,不枉夏兄一世英名。对外便只说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于裂空帮的声名亦丝毫无损。”
“嘿嘿,两眼一闭便可独享清静,慕兄的提议确有诱惑力。但蝼蚁尚且贪生,如若老夫不从呢?”
慕松臣不答,只略挥了挥手,奇变陡生。随着“砰”然一响,四面的墙壁蓦然后移,整个小庙仿佛一下子变宽敞了。
并非慕松臣神功超卓,而是他藏于庙外的手下早已用绳索缚住庙墙,闻令齐动,方有如此惊人之效。
墙壁外移出十余步后,分崩离析,失去支撑的屋顶整个砸了下来,落至一半被硬生生扯为数块,凭空挪移不见。“哧哧哧”暗器破空之声不绝入耳,纷散而下的砖石被四面八方射来的暗器击碎,虽无沉重的碎块,但泥沙俱下,洒落头脸亦是狼狈不堪。
沈羽上前两步,“征衣”卷起劲风,护住夏天雷与平惑;鬼失惊巍立不动,全身如罩一层肉眼难见的气墙,细屑落至头顶便化为齑粉;谈诗与葛双双显是大出意外,口中骂骂咧咧地挥动竹杖、摆舞云袖,将泥沙震开;此刻无人顾得“昏睡中”的许惊弦,他却恍如梦中翻身,顺手一扯,悬挂庙中的黑色帐幔悠悠落下,将他裹于其中,毫发无伤。
霎时赖以存身的小庙荡然无存,周围数十步外却是火把通明,不知围了多少杀手。暗月星光,冷风呜咽,如在旷野之中无遮无掩地面对群狼环伺,对心理上的打击犹为沉重。
夏天雷耳中听得真切,原本苍然的面色愈显煞白。怪不得慕松臣迟迟不肯入庙,原来早备下了这一手。既显实力,更慑人心魄。听着平惑压抑不住的惊叫声,怜意大生,战志顿无。他虽受毒伤,但若不求杀敌,只求脱身,尚有三四成把握,但如此一来。沈羽或有机会突围,平惑必无幸理。更何况,他一手建立的裂空帮必将受到牵连,帮中高手虽多,但面对数十万官兵的围剿,又有几个兄弟能生还?
夏天雷暗叹一声:目前情势下,慕松臣、鬼失惊两大高手虎视眈眈,谈诗、葛双双伺机而动,更有一众非常道杀手重重围堵,几成死局。纵然苟且偷生,日后亦是后患无穷,而如果自己的性命能换得爱徒、义女与数万裂空帮弟子的安全,又有何妨?他权衡利弊后痛下决断,放声大笑:“老夫相信慕兄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先放走一干无关之人,老夫的性命便留给你。”
“沈羽拼死护师突围,谁敢拦我?”沈羽挺枪上前,横眉怒目锁住慕松臣,“慕道主与诸位敢依江湖规矩与我一战么?我若输了,任你发落,若能胜一人,便救场上一条性命!”
慕松臣冷冷一笑:“果然是初生牛犊,冥不畏死。久闻沈少侠少年英雄,双枪纵横,乃是裂空帮中仅次于夏兄的髙手,我虽是个不讲什么江湖规矩的杀手,亦忍不住想见识一下。你若能胜谈兄,便放了那姑娘;如能从鬼兄手下逃得性命,当不再为难你;假若慕某也不是对手,自然也不敢厚颜取夏帮主的项上人头…沈少侠意下如何?”
沈羽一咬牙:“好,就与你赌这一场。”
夏天雷手按沈羽双肩,沉声道:“老夫心意已决,不必多言。”他当然知道这决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试,如何忍心让爱徒陪自己一起送命。
“羽儿自幼双亲皆失,视师若父。如习艺不精,便与师父同赴黄泉亦无悔…”沈羽望着夏天雷,微哽的声音里透出斩钉截铁的坚定。一旁的平惑眼见爱侣如此情深义重,亦动容而泣。
“有徒如此,老夫虽死亦安!”夏天雷大喝道,“羽儿若果真视师如父,便依老夫这一次,照顾好惑儿,帮中之事亦可交托给你…”
慕松臣目光闪动:“夏兄收的好徒弟,慕某佩服。英雄末路,我亦不免动恻隐之心,便给夏兄一炷香的时辰留下遗言吧。”
夏天雷长叹一声:“羽儿近前来,老夫有话对你说。”一面暗催内力,只待说完最后几句遗言后便自断经脉。
“啊…”一个好长的哈欠声从角落中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直酣睡的许惊弦伸个懒腰,身上依然裹着那长达丈许的黑色帐幔,像一个大粽子般,眨眨眼睛望着一览无余的天空,昏头昏脑地道:“奇怪,明明是睡在小庙,为何一觉醒来却到了荒野之中?阿嚏,怎么全身脏兮兮的到处是灰尘,老夫何时染上了梦游的毛病?”
方才小庙拆毁时的泥沙落了许惊弦一身,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抬首望见慕松臣,喜出望外:“哎呀,土地公公托梦给老夫,说必会遇见贵人,果然就与陈兄重逢,真是灵验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他这一打岔,浑似场闹剧。
慕松臣漠然一笑:“我不姓陈,我姓慕。”眸中忽生异色,已暗暗运起“胆寒”、“心惊”之势,好让对方知难而退。
慕松臣临江春初识许惊弦之时,就已查觉此人看似潦倒,却难窥其真容,身负精湛内力,行动间毫无破绽,实乃劲敌。当时猜不透其来历,只得耐着性子打发,以免节外生枝。先前听手下禀报有这般形迹的怪人口中吟诗闯入小庙,便已料定是他,入庙时见到背影,猜知或许是夏天雷的援兵,但己方高手齐聚,更有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压阵相助,并不惧他们另有花样。看许惊弦一直诈作熟睡状,或许怕事不敢出头,也不放在心上,谁知眼看夏天雷即将入毂,他却跳将出来。
许惊弦熟谙《天命宝典》,对摄魂、迷音等精神之术天生便有抵抗力,即便未通任、督二脉之前,香公子的魔音对他亦不起作用,此际端然迎向慕松臣阴森冷厉的目光,全无反应,偏偏又装模作样打个寒噤:“好冷啊好冷。陈兄,不,慕兄不会是来向老夫讨银子的吧?”
“不讨银子,讨命。”
“真是奇哉怪也。和尚不化缘,夫人做木匠,员外变杀手…”许惊弦指指点点,逐个打量四大高手,最后指在鬼失惊的身上:“慕兄好像不是在开玩笑,这位真像是讨命的无常…”
“咻”的一声,鬼失惊头上的箬笠如被许惊弦尹指牵引,朝他脖颈飞旋而来。谁也未料到鬼失惊乍然出手,那箬笠虽是竹制,但边缘锋锐如同利刃,再加上高速旋转之力,一旦切入人体,必是血肉横飞。
虽是变生不测,许惊弦却临危不乱,手指微扬,已抵住箬笠中央,但觉力道奇诡,急切间难以化解,当即运功集于指尖,借势一拨。箬笠在空中划个圈子,悠悠回旋重又落在鬼失惊的头上。那泛着精芒的瞳仁与眉心黑痣稍现即隐,重又被箬笠掩盖。
“好!”鬼失惊亦忍不住低赞了一声,喑哑的声音中难掩一丝惊讶。
毫无征兆的出手,敏捷灵巧的应变,攻得犀利无比,守亦滴水不漏。众人心中都不禁暗喝一声彩,想不到此人貌不惊人,形容落泊,手底下的功夫竟是如此高明。尽管鬼失惊只是不喜被人指点,未施全力,但普天之下能在仓促间避开黑道杀手之王一击的,又有几人?
许惊弦自神功大成以来。除了在毁诺石上与景明彦游戏般动手过招之外,还是首次与大敌正面相较,一举破去鬼失惊的冷招,信心大增。
慕松臣叹了一声:“老弟虽是身怀绝技,却又何必引火烧身?此刻若要走,在下决不阻拦。”他默算形势,即使夏天雷有许惊弦相助,己方亦稳占上风。只是不知对方来历,唯恐另有援手,不愿多生事端。
“走?往何处走?好不容易寻个睡觉的地方,醒来竟成露宿荒野,天下之大,竟无老夫容身之处啊。”
慕松臣吸一口气,冷冷吐出几个字:“小子报上名来。”在场众人皆是目光如炬,许惊弦平时或能装得似模似样,方才一出手,便能看出他身轻体健,灵动之处远非老年之人可比。
许惊弦依然故我,一副倚老卖老之态:“老夫林闲,山林闲人也。咦,慕兄不是不愿与老夫通名换姓么?”
“既然不得不打交道,留下姓名也好方便给你设个灵位。”
许惊弦捶胸顿足:“不过收了五百两银子,就要老夫的命,忒贵了。”
“与银子无关。江湖人恩怨分明,你挡我的路,便只好杀了。”
“老夫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恩怨分明’这四个字。慕兄赠银,夏帮主留宿,皆是老夫的恩人啊。”许惊弦掏出那张银票一晃,“老夫不做这和事佬谁来做?明日午时老夫做东,大家都去临江春相聚,一笑泯恩仇。今夜不如就早些安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