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羽冷喝一声,右手疾抬,“征衣”红光大盛,如出水蛟龙般刺出,灰衣人手掌轻摇,化做无数掌影,罩住枪路,一根竹杖由漫天掌影中弹出,不偏不倚地锁住枪尖。
“咕”,枪杖相交,发出一记古怪的声咅,竹杖头暴涨数倍,像一条吞食天地的大蟒,将“征衣”枪尖包住。随即哔哔剥剥一阵怪响,那竹杖虽是不凡之物,却如何抵得住玄铁重枪力胜千钧的一击,里面的竹节尽数断裂,仿被引燃。但凭竹杖柔韧的弹性,亦将“征衣”这一击中的刚猛之力化为无形。
灰衣人一触即退,在小庙东侧立定,掌中竹杖末端爆裂,竹身泛起一层诡异的暗红色,仿佛被“征衣”引燃一般。灰衣人大怒:“无耻小儿,竟敢毁我兵器。”他偌大的头颅不生毛发,点着几记香疤,身上的灰衣虽然破破烂烂,渍污遍身。却依然能看出是一件旧布百结的僧衣。这个首先冲人的敌人竟是一位佛门弟子,看模样三十余岁,目露凶光。
沈羽凛然道:“若不知进退,下次毁的就是你的秃头。”他深知“征衣”一击足可开碑碎石,但方才枪杖相交,巨大的力量,却如泥牛入海,被一道奇异的旋转之力化开,只能震裂竹杖,难损对方分毫,这位灰衣僧实是劲敌。
灰衣僧原是怒气冲天,瞬间换上端严宝相,合十肃然道:“阿弥陀佛,小僧刚才犯了嗔戒,也请施主息怒。”也不知是真心忏悔,还是有意奚落,此情此景,谁也笑不出声。
“哎呀,你毁人家庙门,人家就毁你兵器,佛祖没有教你什么叫报应么?”声随影至,一位红衫女子姗姗而入。
许惊弦听得真切,红衫女子略含嘶哑的裂帛之声,入耳难忘,正是临江春里那中年美妇的声音。
红衫女子的行动更是古怪,她不入庙,而是停在门前,一片片捡拾起被灰衣僧击毁的庙门碎片。蓦地低喝一声,抬肘拧腕,双掌翻飞疾若闪电,那看似柔弱的纤纤玉手仿佛有神奇的魔力,眨眼间地上已现出庙门的雏形。这并非变戏法,而是把那些杂乱的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但若没有灵巧的双手、观察入微的眼力与精准的判断,却是万万不能。
红衫女子显露了极高明的手上功夫,灰衣僧与沈羽只是静静观望,一个早有所料,一个不形于色,唯有平惑瞧得耸然动容,吃惊地张大嘴半天合不拢。许惊弦看陈员外尚未现身,敌人已显示了强大的实力,不由暗地替夏天雷担心,但见他只是凝神运功,不闻外物。
红衫女子扭着腰肢来到小庙北端,巧笑嫣然遥望沈羽,顾盼间眉目生情:“和尚毁了庙门,我已替沈公子修好啦,要怎么谢我才好?”
沈羽不答,而是躬身抬起那庙门,重又立放于门槛处。
红衫女子与灰衣僧对视一眼,面露惊诧之色。庙门并没有复原,只是把碎片勉强拼接在一起,稍遇外力便会灰飞烟灭,但沈羽竟能将其完好无损地放入原位,运力之妙已至巅峰。以轻若鸿羽的“缥渺”枪施出杀人的力道,这本就是沈羽最擅长的独门功夫。他小巧细微处或不及红衫女子,但那化繁为简、举轻若重的境界则远胜一筹。
“又是打打砸砸,又是修修补补,诸位都是泥水匠么?”第三人昂然踏人庙中,一股强大的杀气随之席卷而来。来人身穿黑衣,头戴一方阔大的箬笠,面貌尽掩,更添神秘。高大的身型、挺直的站姿、慑人的气势,宛如死神从天空中降下一支不祥的黑矛,无论敌友皆觉压力倍增。他一开口便揶揄了在场的所有人,却似说得心安理得,无人敢有异议。
黑衣人确实是“踏入”,因为山神庙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一步踏出,小庙的南墙就如纸糊般现出一个人形的大洞。仿佛他穿过的不是厚重的墙壁,而是一团绵软的空气。若没有数十年精纯的内力。体想做到。
沈羽心头大凛,这第三个黑衣人却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纵然白道第一高手夏天雷身上无伤,与之正面对决,怕也是一场好胜负。
最为吃惊的人当属许惊弦,那破哑似金铁相击的声音,那高大如山渊伫立的身影、那逼人如刀剑出鞘的杀气…纵有箬笠遮掩,他也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将军府第三号人物,黑道杀手鬼失惊!
就算陈员外当真是非常道道主慕松臣,许惊弦依然有信心与之周旋;即便加上那灰衣僧与红衫女子相助,方有沈羽与负伤的夏天雷,亦不无一拼之力。但鬼失惊陡然现身,暗中不知还藏有多少高手,已令他再无把握。
许惊弦沮丧之余,强烈的战志涌遍全身,喑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夏天雷受到伤害。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本意只是牵挂平惑的安危,如今却又要誓死保护夏天雷。
经历了御泠堂修武、军营淬砺、媚云教兄弟相残等种种事情后,逐渐成长的许惊弦对于正邪的分辨已然模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与内心的判断,所以才能救明将军于危难之中。
曾几何时,他只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男子汉,而不欲沾染江湖是非。但这一刻,义父许漠洋从小对他灌输的道义、暗器王林青让他耳濡目染的侠气重又激起他天性中的正义感。
小庙之中,灰衣僧、红衫女子、黑衣人各占东、南、北三面,隐隐将沈羽围在其中,对平惑与许惊弦根本不放在心上,至于夏天雷,甚至没有人朝他望一眼,仿佛他早就是个死人。
沈羽嘶声道:“尔等魑魅魍魉,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但教我沈羽有一口气在,就决不容你们伤害师父。”
红衣女子奇道:“奴家懂得沈公子护师心切。但你自家性命不要也就罢了,难道也不管身畔佳人么?”
“她不是江湖人,不必牵连她。”
红衣女子叹道:“跟着沈公子,想不做江湖人也难。除非,沈公子这就带上她远走高飞,再不理江湖事。”
沈羽深吸一口气:“沈某不会贪生怕死,更不会背信弃义。”
平惑见情郎执意护着自己,眼中含泪道:“我害了义父,不能再连累你。公子只管放手做事,不必管我的死活。”
红衣女子啧啧有声:“好个情深义重的小姑娘,我见犹怜。沈公子是个聪明人,这么可爱的小妹妹和一个糟老头子,根本就不用选择嘛。”
沈羽一字一句:“三个人,一条命。”
灰衣僧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僧此行只为送夏施主参见我佛,决不会滥开杀戒。”看他低眉顺目,仿佛真是一位虔心念佛的高僧,做的却是杀人勾当。
沈羽剑眉一挑,“征衣”斜指灰衣僧,“缥渺”拦住红衫女子。虽是以一敌三,胜算无多,气势上却半分不让,不愧是江湖上有数的少年英雄。红衫女子收起嘻笑之态,灰衣僧凝神以待,目光不敢稍离“征衣”与“缥渺”的枪尖。
一直沉默的黑衣人朝前踏出一步,只说了半句话:“我不为杀人而来。”没有下文,却让人联想到其余更可怕的手段。
沈羽明知此刻退守短了气势,但黑衣人踏出的那一步恰到好处,正处于他长枪的死角、短枪力所难及的位置,迫不得己调整方位,朝右后方斜退半步。他有把握力斗灰衣僧与红衫女子的联手,但对这个高深莫测的黑衣人,实难言有胜望。黑衣人又踏出一步,沈羽无奈再退,灰衣僧与红衫女趁机占住左右,一时已呈合围之势。眼看黑衣人再迫前一步,沈羽退无可退,便是一场恶战。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被当做“死人”的夏天雷却突然开口说话:“那竹杖粗不过半寸许,短短片刻间能把‘征衣’之力化为无形还能站立不倒,唯无念宗的‘须弥芥纳’。刀枪剑戟诗酒歌舞,你是哪位?”他依然双目紧闭。但头却准确地转向灰衣僧的方向,而且对方才电光石火间的过招亦宛如亲见。
灰衣僧惊讶之中略带着一丝不服气:“夏施主为何不猜我是谈世?”
夏天雷淡淡一笑:“你的修为还不够。”
灰衣僧愣了半晌,颓然长叹:“夏施主果然见识高明。小僧谈诗,方才又犯了对大师兄的妒忌之戒。阿弥陀佛。”
无念宗“谈”字辈九僧中,八僧分别是“刀枪剑戟诗酒歌舞”,唯有武功最高的大师兄早年反出师门,却仍处处以无念宗门人自居,号称谈世。无念宗名似佛家宗派,却是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故才有“无念”之名,与非常道、媚云教、静尘斋并列为江湖上的僧道四派。那谈世不但要谈遍“刀枪剑戟、诗酒歌舞”,还要谈尽“世情冷暖”,口气虽然狂妄,却也符合无念宗逆天而行的一贯宗旨,反被众师弟视为偶像,只可惜自身武功不济,不敢效师兄反出师门一举成名。
夏天雷转向那红衫女子:“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姑娘这一双巧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江湖上精于手上功夫的人不少,但能达到此修为者,不外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法与当世几位暗器大家。无双城主杨云清自然不屑假扮妇人,毒来无恙命丧魏公子之手,暗器王林青泰山一战,英魂已逝,余下三位女子,杨云清的女儿杨霜儿、落花宫主赵星霜与千叶门主葛双双…”
红衫女子笑道:“这可真不巧。三个女人都有嫌疑,夏帮主真要费些脑筋才行,万一猜错了,裂空帮日后怎么为您老人家报仇啊?总不能把无双城、落花宫与千叶门全都灭了。”
夏天雷泰然自若:“本来还真不好猜。不过言词尖酸刻薄如此者,唯葛门主一人耳。”
红衫女子大怒:“人说夏帮主是忠厚长者、谦谦君子,全是胡说八道。”
夏天雷哈哈一笑:“过奖过奖。老夫若像你一般,便会称你夫人而非门主了。”
虽然大敌当前,许惊弦亦听得肚中暗笑。记得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初遇林青,就因那千叶门下的桃花出言辱及骆清幽,林青愤而出手教训了她一番,其中提到黄山千叶门主、人称“繁星点点”的葛双双先后嫁了五个丈夫,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目前的丈夫乃是当朝丞相刘远的二公子,因此在江湖上传为笑柄。
葛双双气得双频通红,恶狠狠地道:“死老头,等着野狗给你收尸吧。”大凡江湖人,纵然仇深似海,也极难讲出这等不留余地的话语。
夏天雷不与葛双双纠缠,转向黑衣人:“烈于表、匿于内,锋芒尽露却能于刹那间敛于无形,这位仁兄武功之高,只能用神出鬼没四个字来形容。纵观茫茫江湖,不过几人罢了。而有理由杀我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黑衣人道:“不是我想杀你,但我今天不得不杀你!”自从入庙后,黑衣人惜字如金,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枚锐利的暗器,扎向对方。
夏天雷低低一叹:“老夫知鬼兄任务在身,不得不然,届时可全力出手,不必顾忌老夫的伤势。”无疑他早已肯定了鬼失惊的身份,所以方才说出那“神出鬼没”之句。
鬼失惊不语,似在集气待战,又似沉思冥想,谁也不知道黑道杀手之王心里在想什么,也无人敢去一探究竟。
夏天雷哈哈大笑,伸指掐算:“无念宗、将军府、千叶门…唔,或许应该说是刘丞相,各方势力汇聚一堂,只为要老夫的命,这面子可大得很啊。”随着他五指屈伸,中指上一枚硕大的指环发出莹莹紫光,当是宝物。
夏天雷虽是身受毒伤,双目皆肓,却对场中情景犹如亲见。面对一众强敌,满腔豪气亦不减半分,气势上更胜一筹,不愧白道第一高手之名。
若是以往,许惊弦必然早就按捺不住跳起身来与夏天雷并肩御敌,但心智渐趋成熟的他已不复昔日莽撞与冲动,知道敌方势大,正面对抗毫无胜机,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下去,保存实力。
而最令他担心的,却是沈羽。方才人人被夏天雷与鬼失惊的对话吸引,他却注意到沈羽看到夏天雷的指环时目光陡然一亮,贪念一闪而逝。那会是什么样的宝物?生死关头,沈羽怎么还有如此心情?再想到沈羽身上的种种可疑之处,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故意打个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喃喃道一句:“不得了,困得睁不开眼了…”转过身去倒头装睡。
小庙中的各人皆明知他装腔作势,夏天雷不愿连累无辜,鬼失惊等人则是根本未把这样一个小角色看在眼里,一时也无人理会他。
夏天雷缓缓站起身来,环“视”全场,尽管皆知他双目已肓,每个人却还是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还有两个人,也一并出来吧。”
“笃笃笃”,夏天雷话音未落,竞真有叩门声随之响起。
庙门本已被谈诗震碎,再经葛双双巧手拼接,沈羽轻轻安放,原是不堪一触,只怕一阵风来也会散裂,但这三记敲叩声却是不折不扣敲在其上,仿佛那本就是完全无损的庙门,抑或来者是冥界的幽灵恶鬼,凭空发出召魂之音。那一刹,这三记诡异的叩门声引动了在场每个人的三次心跳,平惑更是忍不住打起了冷战。
夏天雷长笑:“羽儿,开门迎客。”
沈羽“征衣”长枪掠过空中,只一划,庙门已成齑粉。众人只闻尖锐的呼晡声,却感应不到丝毫枪风,而庙门之外约十步远的地方,却发出一记“嘭”地巨响。
庙门洞开,一位白衣人稳立于外,手执羽扇,嘴角含笑,三缕长髯随风轻摆。映在中秋月色之下,浑似天宫中的神君驾临凡间。正是那临江春里假扮陈员外、实际身份则是非常道道主的慕松臣。道骨仙风之下弥漫着一股冷若冰川的寒意。
东海非常道中最可怕的不是“活色”、“生香”两大弟子,而是道主慕松臣的“胆寒”、“心惊”之势。
透过洞开的庙门,依稀可见慕松臣身后右侧数步外一棵大树齐腰而折,断口处一片焦黑,犹如火烫。方才沈羽以“征衣”发出劈空枪风,先碎庙门,再直取门后来人,却不知慕松臣用了什么法子,不但霸烈的枪风对他毫发无伤,而且巧妙地改变方向,击断了身后的大树。按当时的情景,庙门一开慕松臣就及时现身,看起来未动分毫,要么他身法极快,闪避后以肉眼难辨的疾速返回原处,要么他就并非血肉之躯,能让枪风穿身而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