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天生的不合群者,孤芳自赏,却又要努力给人谦和的感觉;明白自己的高贵与卓尔不群,却又不得不混迹于那些碌碌无为的人中间;压抑不住自己的野心,却又尽量不让人发现。我知道御泠堂对弟子的冷酷训练,人人自危,但对你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生存,而是如何生存…”
寥寥数语,准确地击中了桑瞻宇的内心,握剑的手已松了下来。简歌为何能把自己看得如此通透?他还知道什么?
“你必会想,我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已觉察了这么多,那宫涤尘与你相处多时,又岂会不发现你的野心?那么,他容忍你至今,是为了什么?”
桑瞻宇悚然一惊,这一句话道破了他心中的隐忧。
简歌微笑摇头:“其实你不必庸人自扰。你隐藏得很好,我能看出来,是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略一停顿,又加重语气道,“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南宫世家的人岂好相与?以宫涤尘的敏锐观察力,或许早就看透了你的内心,只不过你现在还有利用价值,等到鸟尽弓藏之际,才是最应该担心的时候。”
“鸟尽弓藏!”桑瞻宇哈哈大笑起来,他必须反击,他无法容忍敌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觉,“你并不是唯一的那只鸟儿,宫堂主的目标也不是你所能猜测的。”
“关键是,你也不是那唯一的弓。而更大的可能,你只是一支射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的箭。”
桑瞻宇再次沉默,垂首思索。
简歌语出奇峰:“还记得你母亲么?”
桑瞻宇抬头:“如何?”
“她有没有告诉你,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桑瞻宇不答,面容已不自然地扭曲起来。
简歌自顾自道:“我专门调查了你的身世。你送回御泠堂时已有四岁,应该是懂事之时了。就算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你自己也能猜出一二吧。”
桑瞻宇咬牙道:“不用你挑拨离间。”
简歌嘿嘿一笑:“并非挑拨离间,只是提醒你一下:四大家族与南宫世家的千年仇恨,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化解的。”
桑瞻宇长长嘘了一口气,在他幼年的记忆中,母亲提到最多的只有三个人:她的哥哥桑雨鸿、老堂主南宫睿言、四大家族翩跹楼主花嗅香,或许母亲当他年幼无知,才不顾忌自己喃喃的怨语,却不知那些话是如何影响了他的一生。等到年纪渐长,尽管无人求证,但那些萦绕于心头的疑问终于被他逐一确认。对于他来说,无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花嗔香还是南宫睿言,无论自己处于御泠堂还是四大家族之中,全然没有区别,都令他又爱又恨。他愿意为任何一人、任何一派效命终身,也愿意竭一生之力毁灭他们!
这是缠绕他心里的最大秘密。所以无论宫涤尘表面上对他再信任,他也永远处于一种矛盾之中。在御泠堂长长的岁月中,他做的只是另一个不得不做的人,而直到今晚,真正的自己方才被简歌重新唤醒。
简歌一任桑瞻宇沉默着,他知道只有引发那些痛苦的回忆,才更容易做出深刻的反思。
不知过了多久,桑瞻宇渐渐恢复过来:“你想怎么样?”
简歌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合作!”
桑瞻宇冷冷一笑:“与你合作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相比听命于宫堂主,亦无非是换了一个主人,同样的提心吊胆。”
“桑公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宫涤尘掌握着你的身世,足以让你在御泠堂身败名裂。而我却无法以此来要挟你,这就是最大的不同。所以…”简歌泰然一笑,“与我合作的最大好处是:你不是弓、也不是箭,而是那引弓之人。对于四大家族和御泠堂来说,毁灭还是化解千年恩怨,都由你来选择。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我还可以帮助你完成你的野心,开创新的天地。”
简歌的话让桑瞻宇怦然心动,尽管他一直视之为平生大敌之一,但也不得不承认:不管他从前对简歌有何看法,不管他是一个君子或小人,他都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
桑瞻宇犹豫良久,终下决断,缓缓抬起掌:“我答应你。”
简歌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似真诚似阴冷、令人难辨真伪的微笑,与桑瞻宇三击而誓:“这只是目前形势下有利于彼此的暂时盟约。请相信,你我都期待着你羽翼成熟之际,反悔的那一天。”
桑瞻宇笑了,这是一个危险的盟友,也是一个能够让他真正做回自己、放任野心的敌人。
至少,他无需躲藏!
“既然订下盟约,就需要有利于彼此的条件。我在黄天渡门下只是从权之计,不日即将离京,在此之前,我已对你有相应的安排。想在京师生存,首先要有一定的势力,才能得到与之相对应的声望,我会让我以前在京师的眼线逐渐投靠平西府,除此之外,桑公子…嘿嘿,我年长几岁,也不与你客气,桑兄弟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桑瞻宇心中暗忖:简歌既对此早有安排,那么今日相约之前他就巳肯定了自己一定会同意与他合作…一念至此,不免略生反感,不冷不热地道:“简公子最好还是不要改了称呼,免得叫顺了口,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
简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桑瞻宇并不盲从的态度表明他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被控制的人,两人之间似敌似友的盟约实是对双方的一种考验。只不过,形诸于色也同样说明他的稚嫩:“桑公子说得对,你我的关系一旦暴露,宫涤尘决不会放过你,千万马虎不得。”这是提醒,也是隐含的威胁。
桑瞻宇略一思索:“要想不暴露身份投靠黄天渡,简公子想必也费了不少心,目的就只是借今日之宴认识我么?”
“这只是目的之一。你来京师时日尚短,大概不明白京师的宴会其实都是一个个设好的局,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态参与其中,只要静心观察,你就会得到平时无法获得的信息。”
桑瞻宇大生同感,故作谦逊道:“小弟初出茅庐,还望多加指点。不知简公子今日所得可否与小弟分享一二?”
“首先,这次宴会最主要的目标是太子对将军府的一次试探,确切地说,是对水知寒的一次试探。”
“只可惜水总管忍耐之功天下皆知,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意。”
“嘿嘿,你们都只看到他装糊涂,却不想想水知寒什么样的人,恐怕早就对太子的目的有所察觉,真正入局之人还不一定是谁呢。”
桑瞻宇一怔,回想宴会上的情形,恍然有悟:“不错,水总管回答欧阳仁的那几句话细细思量之下,大不寻常。”
“欧阳仁的问题本就愚蠢,而水知寒却奉上了更加愚蠢的答案。焉知这不是他对在场之人的一次试探?”
桑瞻宇略有不解:“水总管是在试探谁敢反对太子么?”
“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试探太子的反应。当他威胁欧阳仁的时候,太子的公然袓护就是一种回答。正面对抗水知寒,会进一步激化与将军府的矛盾,而弃车保帅,则会令投奔他的人齿冷,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我曾在太子府中多年,深知他可不像他老子一样糊涂,他的答案今日未必是最佳,但以后总会产生效果。若非宫涤尘横加插手,这场好戏究竟会如何收场才是耐人寻味啊。”
“如果太子与将军府到了势成水火的那一天,简公子看好谁?”
简歌面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你想有一天凌驾于这两方势力之上,那就努力不要让他们到真正对决的那一天。这是我对你的忠告,真正聪明的渔夫,会让鹬蚌都为自己所用。”
桑瞻宇心中一动,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近乎与虎谋皮的盟约对自己亦并非坏事。简歌瞧出他的心思,肃容道:“要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桑公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么,我对你有何用处?不妨说出你的条件吧。”
“第一,我需要你替我找一个精通迁繁盘的人。”
桑瞻宇首先想到了白玛,御铃堂二代弟子中,她的武功、智谋皆不足道,但对迁繁盘的操纵手法无人能及:“我有一个人选,但未必可靠,而且,可能脑子还有些问题…”
简歌大笑:“那才最好不过。我不喜欢杀人,事后灭口能免就免。”
桑瞻宇已猜到迁繁盘必是与青霜令有关,却想不透其中关键。
简歌续道:“我希望桑公子做的第二件事有些麻烦。”
“但讲无妨,我尽力而为。”
“桑公子可去过南宫世家家宅的内堂?”
“只去过一次。”
“在那堂中挂着一幅诗,你可见过?”
“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下面的有些想不起来了…这首诗有什么特别的么?”事实上桑瞻宇对那首诗印象很深,因为这意义晦涩的诗出现在南宫世家的内宅之中决不寻常,所以早就记了下来。只是听出简歌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热切,有意隐瞒。
“这首诗最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一个重复的字。我需要你不露声色地打探这首诗还有没有其他的排列方式。”
桑瞻宇暗忖:诗词之中除了一些语气词外,向来少有重字,原也不足为奇,简歌为何要刻意强调这一点?想到他方才提及迁繁盘,已隐有所悟,看来这一切都与青霜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反而露出难色:“此事恐怕只能向宫堂主打听,如若这首诗果然特别,只怕我一提及就会被他发觉。”
“我知道此事难度极大,你量力而行。我对桑公子的要求自前只此两件事。另外提醒一句,要想在京师发展势力,除了吸收新人,还有一些人需要注意。比如当年的刑部总管洪修罗…”
“洪修罗?他不是已在狱中了么?”
“不然。据我所知,洪修罗早已被偷偷放出,目前正替皇上暗中监视京师各派势力的动向。不过,他自知皇上对他只是一时利用,绝无真正的信任,像他这种曾经风光无限之人,怎会甘心永难见天光?明知希望渺茫,却依然藏有东山再起的野心,正好可被你所用。”
桑瞻宇心有所动,拱手称谢:“多谢简公子指点,小弟受教了。”
遥遥传来二更梆响,简歌望望天色:“骆清幽虽然故意表现出对宫涤尘的好感,但为避嫌,即便有何其狂相陪也决不会留他夜宿白露院,只怕快回来了,你也回去吧,免得令人生疑。近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不日将陆续有人投靠平西府做清客,将会接连带来我们的下一步计划…”
“我如何辨认来者是你的人?”
“嗯,容我想想,就以‘寒魂谢’三字做为暗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