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星霜失笑道:“老怪物糊涂一世,却能养出一个明白事理的儿子,亦算是咄咄怪事。”
风念钟抵受不住她的冷嘲热讽,勃然大怒∶“你个牙尖嘴利的女流之辈,若不是凭着几分姿色,岂能招摇江湖那么久?我风念钟可不吃你这一套。”
落花宫弟子闻言皆是脸色剧变,莫郎中、戴敬天、杜无悔三人一齐上前,就要讨战。风念钟纵声长笑:“江湖是男人的天下,婆娘们都走开吧。要打就打,我风念钟纵横一世,怕过谁来?”
“落花宫弟子都退下!”赵星霜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副轻如蝉翼的手套,缓缓戴上,每个人都能从她那故作镇静的语气中听出压抑不住的愤怒,“你既然看不起女人,我就与你按江湖规矩一战,若你输了,婚约立刻取消。”
“嘿嘿,若是我赢了,是否千千马上嫁给宗儿?”
沈千千大叫:“若你赢了,我就投海自尽。”
风越宗神色晦暗,虽然他并不愿意沈千千不情不愿地嫁给自己,但听她如此表明宁死不嫁的态度,无疑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赵星霜心知南风成名多年,乃是极难缠的人物,但这一战事关女儿的终身与落花宫的威名,亦不敢轻敌,除下轻纱与外套,露出贴身劲服,但那长长的水袖却不除去,显然是为了掩饰手中发射的暗器。她保养得极好,年过四十依然身材玲珑有致,体态妖娆。
风念钟眼前一亮,嘿然道:“既然千千不肯嫁,那么赵宫主输了,便嫁给我吧。”他口中虽调笑,沉稳的眼神却牢牢盯住赵星霜的双手。
“老怪物闭嘴!”赵星霜一声怒斥,双手微扬,落花宫名动天下的银叶镖已然电射而出。
许惊弦曾在叶家庄中见过沈千千发出银叶镖,状如一枚小叶片,凌风而行,胃悄无生息,极难抵挡。如今赵星霜出手又是不同,速度加快了数倍,只见空中划过几道银光,若非那叶片破空时发出慑入心魄的怪啸之声,几近无迹可寻。
风念钟面色一沉,笼于袖中的手指一弹,射出两只飞絮环,撞落银叶镖,那两只圆环一金一银,却不落地,而是在空中旋转着,护在他胸腹之间。
赵星霜低首躬身,由她颈背、腰间分别射出三枚银叶镖,同时袖中又射出三镖。连环九镖各呈“品”字形,分袭风念钟的双肋与面门。
风念钟不避不让,双掌齐出,撞在飞旋不休的金银环上,双环转势更急,把射向肋下的六枚银叶镖磕飞,反掌一抬遮住面门,又有一只铜制的飞絮环从袖中弹出,两枚银叶镖被震飞,最后一枚被绞入铜环之中,只听叮当一阵乱响,竟成碎片。
赵星霜足踏舞步,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腰、腹、胸、肘、肩各处皆发出暗器,十余枚银叶镖发出的先后次序不同,却连成一条直线,若横贯空中的银龙,齐齐袭向风念钟胸口。
若是一般人见那银龙力不可当的势道,必先躲闪,但风念钟自恃功力强劲,依旧稳立原地不动,口中发出一声怪喝,手掌连连拍出,催动金、银、铜三环在胸口交错相会,竟生生将那条银龙震碎。但十数枚银叶镖集中攻取一点,劲道极大,风念钟亦不得不退开一步,以免肺腑受内伤。
赵星霜一咬银牙,施出漫天花雨手法,几十枚银叶镖一齐出手,看似杂乱无章,却经碰撞、弹射后改变轨迹,分袭风念钟全身要害。
风念钟只凭三环已无法护住全身,袖中再起一只铁环,四环齐施,如四道坚不可破的屏障,将数十枚银叶镖一一击落。风念钟朗声大笑:“赵宫主不必藏私,把你的金花珠一并使出来吧。”他口中说得轻松,内心其实亦对赵星霜大为忌惮。以往四环齐施尽可将敌人的兵刃、暗器挡在身前三尺,如今却不得不收缩于胸前一尺处。落花宫主虽是女流之辈,但功力深厚,不让须眉。
赵星霜冷哼一声:“你要找死,可怨不得我。”手中轻扬,一道金光缓缓射出,击向风念钟的胸口。
落花宫暗器名为“飞叶流花”,叶是指银叶镖,花则是金花珠。金花珠以纯金所制,雕以花朵的形状,外观看似寻常,但银镖发射间迅如电光,金珠却慢得不合情理。只听那空中激起的呜呜风响,便可猜知其上附有赵星霜的内力,势道极猛。
风念钟面色凝重,掌中加力一拍,金、银两环飞旋着迎向金花珠,犹如感应到威胁般,金花珠蓦然变向,由双环之间穿过;铜环飞至,正撞在金花珠之上,只听一声轻响,在珠环相触的一刹那,金花珠陡然加速,反借着铜环的旋转之力斜斜掠起,转而击向风念钟的面门。小小一枚珠子,却宛如活物,落花宫的暗器手法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铁环再度封住金花珠的路线,“砰”的一声,金花于空中炸开,幻出数道金光,往风念钟面门罩来。原来那金花珠并非一个整体,几枚花瓣皆可弹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足可重创敌人。
不测陡生,风念钟面现惊容,终于挪动脚步,斜跨出两步,袖中再度飞起一只木环,将最后一道袭来的金光挡住。
风念钟稍稍受挫,口中发出短促的啸声,催动全身内力,旋转的金、银、铜、铁、木五环如使臂指,于空中隐隐结成阵形,静待赵星霜的下一轮进攻。
赵星霜深吸一口气,弯下身形,姣好的曲线毕露,随即挺腰、拧颈、抬头、扬眉,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弓弦绷紧之后蓦然弹射而出。与此同时,无数银叶镖由她身体各处发出,集结的银光犹如穿行于空中的银球,而在那漫天飞舞的银华之中,还夹杂着两道致命的金光。
银叶镖与金花珠齐发,正是落花宫的暗器绝技之一:双龙夺珠!
风念钟亦是沉声大喝,五环齐动,护住全身,脚踩八卦,游走不定。一时撞击之声连绵不绝,银光齐暗,银叶镖尽数被击落,金、铜两环亦失去控制,与一枚金珠同时撞落于地。最后一枚金珠穿过五环的防御,直击向风念钟的右肩。说时迟那时快,风念钟右掌疾抬,竟将那金珠握于手中。
“啪啪”,从他掌中传来一连串的炸响,随即再无声息。
风念钟张开手掌,在他掌心之中,赫然有另一只圆环,色呈纯白,竟是用质地轻薄绵软的上好宣纸所制,被那纸环套住的金珠仍在其中不停地旋动着。
周围人静观战况,皆觉目眩神迷、瞠目结舌。这一战双方就如事先约好一般,攻得精彩,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守得稳妥,似中流砥柱、固若磐石。比起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江湖拼斗,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但其中凶险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一个飞叶流花!赵宫主果然不愧为女中豪杰,风某佩服。”风念钟冷冷道,“但如果赵宫主能逼得我将最后一只环使出来,那就决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了。”
风念钟出道江湖只用金、银双环,随着武功渐强,对武道的理解加深,随手取物皆可成兵,这才多出了铜、铁、木三环;待武功再进一步,达至刚柔相济之时,便有了纸环。但除了这六环之外,真正代表他武功巅峰的最后一只环是用柔丝所制,轻如鸿羽,韧性极强,足以杀人于无形之中。
举轻若重,大巧不工。那才是真正的飞絮环!这一战看似赵星霜大占上风,但从头至尾风念钟只是防守,谁也不知他一旦攻击,会有怎样的威势?
风越宗如梦初醒,纵身跃入场中,朝风念钟跪下,连叩几个响头:“孩儿不孝,不愿再娶千千为妻,请父亲就此收手吧。”
沈千千亦上前几步,挽住赵星霜的手哭道:“娘不要再打了,大不了我嫁给疯子哥哥就是…”两人瞧出这场决战情势危急,不约而同地出面阻止,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让至亲之人受到伤害。
赵星霜眼眶亦有些发红,低声叹道:“你若真不愿意,一辈子不嫁人也行。为娘已经苦了几十年,怎么也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许惊弦想到落花宫那奇特的武功心法,暗忖赵星霜虽嫁到了江南名儒沈家,恐怕那个早夭的沈公子也并非她的意中人。她表面上风光无限,内心的痛苦又有何人知晓?不由对她生出一丝同情来。
风念钟却不依不饶:“就算是胜负未分,昔日的承诺也不能说取消就取消…”
风越宗一咬牙,大声道:“不敢隐瞒父亲,孩儿体内剧毒已无法压制,只怕两三年内便将不治,又何必害了千千一生!”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炸响,沈千千大吃一惊:“疯子哥哥,你…”
风念钟如被雷击,万万未料到自己辛辛苦苦替爱子隐瞒病情,他却早已自知,俯身扶起风越宗,欲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纵横江湖多年,早已练就铁石心肠,此刻却只能仰天长叹,借海风吹去泛于眼角的泪花。
良久,风念钟方才颤声道:“既然如此,婚约就取消了吧。”众人见他刹那间仿佛老了数十岁,想他那样一个铮铮铁汉,内心深处却亦藏着一份父子间的脉脉温情,皆足不胜唏嘘。
赵星霜早看出风越宗顽疾在身,却未料到竟是不治之症。他能在这关头说出实情,更显对沈千千一片痴情,心中亦不由感动,对着他柔声道:“即便你与千千无婚约在身,亦有兄妹间的情谊。你若愿意,可随我们一起去落花宫住些日子。”风越宗盼着与沈千千多相处一段时间,听赵星霜开口相邀,大喜过望,但随即望一眼风念钟,又犹豫起来。
风念钟忽觉心灰若死,对风越宗摆摆手:“你就随赵宫主去吧,只要你能快乐地度过最后时光,我也就心安了。”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沧浪岛虽是地处偏僻,物资匮乏,但为了成亲之事准备了许久,早已备下各式山珍海味。如今亲事告吹,喜宴只好用来招待诸人。
许惊弦却觉得自己食欲不振,精神恍惚,在席间搜寻,却不知在找什么。直到看见风越宗与沈千千一并朝他走过来,方才稍稍振作了些。
沈千千道:“惊弦你想不想去落花宫玩?我与母亲说好了,你可以与我们一齐走。若是玩腻了,随时都可以离去…”
风越宗口虽不言,目光里却是含着期待,显然亦舍不得这个新交的朋友。许惊弦想到江湖传言赵星霜对简歌颇有青睐之意,或许在落花宫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正要开口答应,忽听风念钟冷冰冰地道:“许少侠再留几天,我与他还有些话说,事后再送你离岛。”他身为天下有数的宗师,克制力惊人,不过几炷香的工夫已从伤痛中恢复。
许惊弦不解望去,实猜不出风念钟对自己还会有什么话说。却见他神秘一笑:“现在可不是说话之时,等到月白风清之夜,你我泛舟海上,吃着夜宵,喝着美酒,再从长计议吧。”
“夜宵”这两个字,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咒,一下子令许惊弦心痒难耐,想到每夜送来的食盒中那小小的点心、别有风味的小菜,他忍不住连吞几下口水。
这一刻,他瞬间惊觉:他在宴席间四处寻找的,正是那夜宵中的点心。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中了风念钟的毒手!
风念钟细若蚊蚋的传音之声进入他耳中:“许少侠且放心,我只是有事相商,这才略施手段留客。我风念钟最重承诺,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放你离岛,决无恶意。”许惊弦稍稍放下些心,却难咽下胸中那被人玩弄于股掌中的怨气,欲要找风念钟理论,风念钟却已早不见去向。
沈千千不明就理,疑惑道:“奇怪,风大伯与你商量什么事啊?”
许惊弦笑道:“不妨,日后我有空再去落花宫找你们。”这一刻他突下决心,不管风念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亦要与他周旋一番。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来:自己留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南风,还是那份“夜宵”?一思及那夜宵中的点心与小菜,许惊弦顿觉胸中气血翻腾,似乎迫不及待就想再去品尝一番。他勉强保住灵台一丝清明,将诸般杂念驱出体外。心中暗惊:这是什么毒,竟会让人如此难以割舍?
等落花宫诸人离开后,风念钟驱走家仆,在许惊弦身前坐下:“留下许少侠,只为了一件事。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明将军!”
许惊弦没好气道:“可惜我与前辈的原则不同,就算对付敌人,也决不会用阴谋诡计。”
“那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只是在食物中加入了逍遥藤磨成的粉末,不但没有毒性,反倒对身体颇有助益,宗儿的解药中便有此物。只不过此物服食后会令人上瘾…”
许惊弦恍然大悟,“逍遥藤”必是风越宗曾对他提及过的那种令人生出幻觉的药物,自己这几天沉睡多梦,又回忆起许多事情来,竟是这个缘故。不过这种药物即使对身体无害,但一旦上瘾岂不是就要任凭掌握药物的人摆布?或许沧浪岛的家仆对风念钟忠心耿耿,亦因于此。
想到这里,他毅然长身而起:“你我虽皆视明将军为敌,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请恕晚辈不识抬举,无法与前辈联手。”
风念钟面色一沉,思索良久方才缓缓道:“你当宗儿是好朋友么?”
“当然!”
“他就是被明将军所害,你是否应该替他报仇?”
许惊弦吃了一惊,半信半疑道∶“我听越宗说起他体内自小就蕴有剧毒,那时他只是一个孩子,明将军又怎会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