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用力过度,体内毒发了,须得立刻赶回岛上服解药…”

“你身上就没有带解药?”风越宗不答,只是缓缓摇头。

一名黑衣人上前望了一眼,旋即回身大声喝令其余人加快速度,早日赶回沧浪岛。许惊弦心想只要风越宗不能出手,那些黑衣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大可制服所有人后再寻到沈千千一起离开,但望着风越宗一脸诚恳、毫无心机的模样,似乎稍动一下这念头亦觉羞愧。愣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此去沧浪岛要多久?”

“也就两三日的行程吧。”

许惊弦见船只已离岸很远,依自己的水性只怕难以游回,看风越宗气息奄奄浑若待毙,又实在无法开口让他下令回航,何况沈千千独力难撑,亦是放心不下,只得作罢。

过了一会儿,大概体内毒性稍弱了些,风越宗缓缓坐起身来:“对了,千千被我点了穴道,安置在底舱中。时间过长影响身体,你快去帮她解了。”

许惊弦苦笑道:“你也知道沈姑娘的脾气,就不怕她闹得天翻地覆?你现在浑身无力,她说不定还会给你几记耳光。”

风越宗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只是小时与她见过两面,那时就不知被她打了多少次,还被狠狠地咬过一口…”

许惊弦见他痴心一片,对他生出几分敬意。陪风越宗说了一会儿话,看他虽是毒力发作,精神萎靡,却也并无大碍,这才去在底舱中找到沈千千,解开她的穴道,二人逮迤回到甲板上。

风越宗只是少年时见过沈千千两次,数年不见,昔日的小姑娘已出落得美丽高挑,不由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不时地偷望她一眼,旋即又转开头去,脸上微红。

沈千千却是缠着风越宗闲聊往事。许惊弦才知风越宗自幼就是体蕴剧毒,只有日夜不停修炼内力,并且隔不多久便须服用风念钟特制的解药方可压制。正是因为时时刻刻都在与体内剧毒相斗,所以风越宗年纪虽只有二十出头,一身内功修为已是远超同龄之人。但随着内力增强,毒素反噬之力也越大,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听沈千千说出“情敌”并非许惊弦,而是另有其人时,风越宗微微一怔:“早知如此,我就应该让惊弦早些下船,不要去沧浪岛了。”

许惊弦笑道:“就算只是沈姑娘的朋友,也可以喝一杯喜酒啊。”

风越宗面有难色:“实不相瞒,家父近来心情不佳,经常迁怒于家仆。若知你并非千千的意中人,恐怕…这样吧,亭了沧浪岛,就仍说千千中意于你。虽然欺骗家父有违孝道,但此事事关惊弦性命,不可马虎。”

沈千千歉疚地望了许惊弦一眼∶“我倒忘了这一点,那就委屈一下你了。不过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是碎空刀叶风,就怕瞒不过风伯伯。”

“这倒不怕,家父多年不出沧浪岛,除了明将军的生死,什么江湖传言也听不进去。若不是听说明将军率军与乌槎国在西南开战,也根本不会放我离岛打探消息,更别说顺便找千千回来成亲。”

“呸,谁要与你成亲…”

许惊弦越听越奇,按理说如果沈千千真的青睐自己,风念钟才应该有动杀机的理由,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风越宗稍事休息后,精神渐复,他常年与体内毒性相搏,已自然生出一股抗力,只要不运内功便无碍。

三人年纪相仿,又皆是性情中人,不多时便已熟悉起来,有说有笑。许惊弦本是不惯海船,但一路上听着沈、风二人解说海上各种奇景,也不觉气闷。偶有风暴来袭,反倒爬到桅杆最高处试炼胆魄,风平浪静之时,遥望海天云际,视界开阔,心胸舒畅,对叶莺与扶摇的思念亦稍淡了几分。

船行第三日午后,终于到达沧浪岛。离岸尚有数里,见到一人于礁石上相候。许惊弦料想此人定是南风风念钟,见他于翻涌的潮浪之中端然不动,浑如石像,一头散乱的长发被海风吹拂而起,笔直如箭。

尚未谋面,沧浪岛主身上那一身宗师气度已袭卷而来。

船停上岸,风念钟并没有前来迎接,仍是远望着三人。许惊弦隐隐感应到一道冷冷的目光罩在自己身上,暗自苦笑,不知若他知晓自己是沈千千“意中人”后,会是什么态度?

风越宗带两人前去拜见风念钟。但见他身材十分高大,宽额高颧,浓眉阔口,相貌十分威武,但乱发虬髯纠结于一起,似是多日不曾打理。

六大邪道宗师之中,南风是许惊弦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想不到竞是如此不修边幅,倒更像是一个飘泊多年、经历过辉煌与沉沦的江湖汉子。

风念钟虽然面露若有若无的笑容,但他的目光中似乎天生一丝凛冽之意,虽是炎炎夏日,许惊弦被他视线触及,亦觉心头微微有些发冷。只有当风念钟望向风越宗时,眼神中方;稍露暖意。

听罢风越宗介绍许惊弦的身份,风念钟面上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看来沈千千的“意中人”也难以让他另眼相看。

风念钟先拿出一枚丹药给风越宗服下,随即淡然道:“海中风浪大,大家皆觉疲累了吧?给沈姑娘的住处;已准备好,至于许少侠,只好委屈你先与家仆同住了。”

风越宗低声道:“惊弦也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与我同住。”

风念钟道:“你才服下解药,须得早些运功化开药力,不可被人打扰。过几日我自会安排许少侠的住所。”话音中听不出喜怒,却是在发出不容违抗的命令。沈千千一咬牙:“风伯伯,我此次来就是为了解除婚约。”

风念钟浑如不闻:“喜堂都已准备好了,我看过黄历,十四天后就是黄道吉日,即可完婚。”

“风伯伯…”

“就这样定了。”风念钟转身离开。

沈千千望着风念钟远去的背影,一跺脚,大喊道:“即便要完婚,也要等到我母亲来了才可行礼。”

风念钟的话语随风飘来,掷地有声:“这是我的岛,自然是我说了算!”

三人面面相觑,风越宗无奈道:“家父喜怒无常,惊弦委屈你了。”

许惊弦耸耸肩:“你不必为难,倒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完婚之事。”

风越宗脸上一红,转向沈千千:“千千,你知道我从小就很喜欢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你相守一生,其实成婚与否都无所谓,但只要能时时见到你,就已是极大的福分…”他越说越是小声,最后几个字已是几不可闻。这几句话虽是表露情意,却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头挤出来,当真是无比艰难。

沈千千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我知你待我很好,但我始终敬你如兄长,决没有嫁你为妻的念头。”

风越宗涨红了脸,急得连连摆手:“你不要误会,这些都是家父的意思,等他心情稍好,我自会劝他取消婚约…”

许惊弦不忍看到风越宗尴尬的模样,悄然离开。

沧浪岛方圆十余里,乃是南海之中一座孤屿。岛上东高西低,东面是一座小山丘,虽不甚高,却是峭壁兀立,孤崖临海,其上不生树木,险峻难攀,一道清泉从山顶泄下,这也是岛上唯一的淡水水源;西边是一片平原,生长着一片椰林,另种有各类菜蔬与谷物,沧浪岛上的食物大多从大陆上运来,但海上天气多变,若遇上海啸巨浪,船只不能行,动辄封堵数月,所以播种以备用;岛南面密密麻麻生着一种藤类,盘根错节,寸步难行,当地人唤作“逍遥藤”;北面则是一块平整的高地,风念钟父子与三十余名家仆皆住在这里。房屋皆以椰木所造,简陋而坚固。

许惊弦被安排与四名家仆同住一屋。他不愿受风念钟的冷眼,晚餐亦与家仆同吃。

风念钟隐居沧浪岛,除了生活必需,根本不与外界接触,许惊弦可算是多年来第一位客人。起初那些家仆不知他身份,见他性情随和,毫无骄奢之气,亦显得极是尊重,有问必答。从他们的言谈中,许惊弦渐知除了以“苦海无涯”命名的四名家仆是当年跟随风念钟闯荡江湖的旧部之外,其余人或是海难时漂流至此的渔民,或是风念钟偶去大陆时收留的孤苦无依者,皆对他忠心耿耿,言必称主人。但跟随风越宗一行的家仆回来后,大家皆知许惊弦抢走了少主人的未婚妻,对他的态度立改。

许惊弦在御泠堂中受尽了冷遇,倒也不觉如何。晚上他在海边沙滩上漫步,正沉思间,忽被一人拦住。

出乎他的意料,先找他的人不是风越宗也不是沈千千,竟然是风念钟。风念钟全无寒暄,一开口就道∶“千千果然喜欢你?”

许惊弦窒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风念钟那似可穿透人心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他的骄傲不容自己被这样奇怪的身份所庇护,他朗然答道:“不是!”

“那为何要说流?”许惊弦漫不经心地一笑:“为了帮沈姑娘退婚呗。”

“你骗不了我。这必是越宗让你如此。他是个老实孩子,只怕我杀你,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对不对?”

许惊弦见风念钟一语中的,暗中佩服,既已被道破实情,只好点头应承。

“嘿嘿,你是怕我迁怒于越宗,所以才不说实话吧?不怕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么?”

“你若真想杀我,就算是风兄也无法阻止吧?又何必连累他。”许惊弦丝毫无惧,与风念钟对视,“更何况,你能有那样一个善良的儿子,想必也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狂。”

风念钟冷笑:“激将法对我全无作用。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我若出手,管叫你五招内败亡。”他的眼神更显冷峻,一种无形的杀气随之传来,许惊弦压力倍增,顿觉自己似乎正赤手空拳面对着饥饿的狼群。

但许惊弦被他的话激起傲气,一面暗自戒备,昂首道∶“第一,你虽被江湖以邪道相称,我却不信你是那种胡乱杀人的嗜血魔头;第二,纵然你有能力击杀我,也决不会是五招之内。”

风念钟瞪了他良久,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见风念钟杀气消散殆尽,许惊弦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知前辈找我何事?”

风念钟沉沉一叹:“还不是为了我那孩子的亲事。”

“沈姑娘的意中人虽不是我,但就算她不是落花宫的大小姐,也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前辈何必一定要勉强她?强扭的瓜不甜,就算风兄得偿所愿,但若天天与妻子争吵不休,事后亦会后悔。”

“落花宫独门心法与众不同,若是与喜爱之人欢好,必会导致经脉错乱、走火入魔。性命虽可留下,但一身武功全废,所以只有嫁给不喜欢的人,方能保无忧。其实我方才只是试探于你,我早就知道千千喜欢的人名叫叶风,只可惜他们虽然有缘相识,却是无分相守终身。”

许惊弦目瞪口呆,哪想得到世上竟有这般古怪的武功!刹那间明白了为何自己是沈千千的意中人,风念钟才不会出手相害的原因。因为只要自己活着,沈千千不死心,才可与风越宗安然相守,若是杀了自己,沈千千绝了念头后再重新爱上风越宗,反而对她有害无利。

风念钟黯然道:“这还并不是我急于让他二人成亲的唯一原因。”

“还有什么?”

风念钟抬眼望向远方,冷硬的面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越宗自幼体蕴剧毒,虽然内力强劲,但毒性亦随着内力周流奇经八脉,只怕命不长久,大限随时可至。我知他最喜欢千千,所以希望能完成他的愿望,也算是尽到做父亲的最后一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