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斗数招,龙判官堪堪使到“洪泉极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
三个简单的汉字引发了明将军接连不断的出手。
第一个“之”的起笔一点刚刚写罢,龙判官骤觉丹田中异气再起,如一枚刺入的小小针尖,虽不影响真力的运行,却似附骨之疽般难以驱除;待施展出“九”字第一撇后,那道异气已顺着本身真元的运行冲至喉关,恰若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龙判官再度提气大喝,但这一次非但未能将异气排出,反倒随着他吸气之际冲至鼻端;再写罢第二个“之”字的点画,异气已至眉心,随即逆冲入脑,瞬间消失…
刹那间,龙判官忽觉全身经脉一畅,那道入脑的异气不但没有影响真力的运行,反倒激发出体内潜能,掌腕间再生新劲,势道又强了数分。他微微一怔,愤怒、猜疑、躁狂、沉郁…种种情绪齐生,口中发出连声狂喝,招式疾若暴风般倾泻而出。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龙判官堪堪画下“不”字第一横,腕间如系重石,陡然一沉,体内喷薄而出的真力仿若一匹脱缰野马,渐已不受本身控制。直到此刻,他才蓦然警醒:明将军重伤之余,虽已无力与天问笔法刚猛的劲道相抗,但却在凭着双方气机结合之际不知不觉中引发了自已的心魔。
这一瞬间,龙判官才真正领悟了流转神功的真谛。世人皆知明将军流转神功霸道绝伦,威凌无匹,乃是天下最刚劲无俦的神功。却不知那只是因为本身功力相差太远,所以难窥本原。正如只见洪水浩浩汤汤,暴风席卷万物,却忽略了流水、空气本身的至轻至柔。
流转神功出自道学,讲究顺天应人,引导为主,疏浚为辅,最忌以刚力降服对手。也只有遇见龙判官这样同级别的敌手时,流转神功才显现出其最本质的一面。
龙判官于激斗中想通原委,再不迟疑,左右双笔齐出,左手判官笔画下“人”字一撇,右手则同时施出那一捺,走的是狂草之笔意,飞瀑中两道水浪完美地结合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像是天地间撒下一张巨网,把明将军包围于其中。
这是天问笔法中五大绝技之一“人神共愤”,龙判官将他的激愤怒火尽化于那一撇一捺的狂草之中,意欲一击制敌。
两大高手的这场决战已至最紧要的关头:到底是明将军先毙命于天问笔法之下,还是龙判官先其一步经脉错乱、走火入魔?
明将军一声轻叹,面对龙判官这集全身功力、愤郁若狂的一击,他亦再无退路,当即双掌齐出,在空中依样画出一个“人”字,看似双掌同击,掌力却是一阴一阳,掌风与水浪相接,右掌按实在那一撇之上,左掌却是引领着“捺”疾速倒卷,合成的“人”字仿佛活物,在空中倾斜、抖颤,最终急速旋转起来,水浪在空中碎裂成一粒粒水珠,被日光映出虹彩,却依然旋转不休,如一道水晶帘幕织成的龙卷风。
明将军,正处于那龙卷风的风眼之中。水浪虽散,但那每一颗水滴亦似一枚枚钢珠,饶是明将军将自身残余的功力提至巅峰,也难以一一照应。霎时衣衫上现出数个小洞,已被几滴水珠射穿。纵有流转神功护体,亦不免被其中附着真力所伤…明将军一声轻咳,嘴角已咯出一丝鲜血。
“靡蓱九衢,臬华安居?灵蛇吞象,厥大何如?”飞瀑中分,一条青影鬼魅般电射而至,判官笔从水雾中探出,正如一条灵动的小蛇,准确无误地钉向明将军的心脏!
电闪之际,两人四目相接,一人清澈如镜,一人迷乱似狂。
好个明将军,千钧一发之际,右掌反切护住胸膛,食、中两指疾合,宛如一柄铁钳,判官笔距离心脉半分之际骤然停住,已被箝在两指之间,再难寸进!
明将军面如淡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双指虽及时箝住这致命一击;但胸腹已被龙判官的内劲震伤。
明将军微微一笑∶“若非龙兄手下留情,这一笔足可千古留名!”
龙判官一寸寸地从明将军双指间抽出判官笔,原本迷乱的眼神已恢复镇定,神情却是黯然:“想不到老夫穷数年之功,苦心创下天问笔法,却依然难敌明兄。”
明将军淡然道:“龙兄何出此言?这一仗明某险死还生,安敢言胜?”
龙判官摇首,缓缓吐出几个字:“暗器王虽死,风骨犹存。”
明将军面容上闪过一丝阴影,颔首而叹:“四年前,泰山绝顶上的我若也有龙兄及时压制心魔的果断,林青亦不会死了。”
方才就在判官笔射入明将军心房的一刹那,龙判官乍然收去三分劲力,若不然,只凭明将军余下的四成功力,断难硬接这夺命一笔。
在流转神功巧妙的引发下,龙判官心魔大盛,神智渐昏,已近走火入魔之态,所以良机乍现之际,再也不顾离瀑十步的约定,强行跃前出招。若非龙判官在空中与明将军眼神接触的一刹那清醒过来,撤去几分内劲,这一笔足可让天下第一高手命殒飞泉崖!
直到听见林青的名字,许惊弦才乍然一惊,终于从心痛中恢复过来,呆呆望着飞瀑前凝立的明将军与龙判官,一时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两大高手以水为墨以瀑为纸,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争对决,可谓千载难逢,若是许惊弦静思旁观,耐心体会其中精奥微妙之处,对其武道修为必是大有裨益。只可惜他乍遇大变,虽然手刃宁徊风,替义父许漠洋报仇雪恨,但又眼睁睁看着叶莺与扶摇一并坠入深渊,悲喜交集,心神失守,哪有余暇观战?
龙判官收笔入怀,仰天而叹∶“最令老夫佩服的还不是流转神功的鬼神难测之力,而是明兄审时度势的能力,你必是早就看出老夫对你的敌意只是故作姿态,并无杀机,所以才敢冒此大险。”
明将军苦笑摇头∶“龙兄太高估明某了。那只是因为重伤之余明某实在无力相抗龙兄的天问笔法,不得不兵行险着而已,相较之下,明某更佩服龙兄对自己的控制力。方才曾说龙兄已不在对手名单之中,实乃有意激怒,经此一战后,岂敢再轻视天问笔法。”
龙判官浓眉一挑∶“若是明兄没有受伤,还会有其他方法破去天问笔法么?”
明将军略一沉思:“龙兄既然直言相询,不敢藏私。天问笔法的招式笔路本身几无破绽,但在笔意上却有两三点可商榷之处。”
龙判官面色一凛∶“竟会有三个漏洞?还请明兄不吝指教。”
“第一处漏洞大可略去不提,稍通文墨之人皆熟悉《天问》之句,龙兄按次序出招,不免有迹可循。”明将军微笑道,“嘿嘿,余下的话可就未必中听了。天问笔法糅合各类书法,篆、隶、楷、行、草倶全,虽是炫人眼目,却未必实用。若仅以武学相证,篆体笔力遒健,流于刚猛;揩书平和中正,显于刻板;草书狂放不羁,过于洒脱;行书大小相兼,失于疏密;唯有讲究简捷流便、最富效率的隶书方才最合武道。当然,这只是明某一家之言。”
龙判官动容道:“且不论明兄所言是否入耳,仅凭你能直言无私相告,便可见坦诚。待老夫静心思索后,或有所悟。”
“最后的一处漏洞,亦是我侥幸从龙兄笔下脱险的关键。纵观历代江湖,并不乏书法、诗文与武功结合的先例,但多是用武功应合诗文韵调、格律、意境等,大多是以某式武技切人一句或多句诗词之中,讲究脱其形而具其神。但此路天问笔法却与之前此类武学大不相同,那是因为龙兄由细微处入手,将书法、武功体现在笔画之中,每一个招式皆近完美,无懈可击,再以此组合成汉字,的确称得上是繁复多变,万千无端…”
龙判官听明将军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功分析得精致入微,句句切中痒处,、木由大生知音之感,傲然道:“正是如此,其实上不独《天问》,世间任何诗词佳句皆可化入其中…”
“明某无从揣度龙兄选择《天问》的心态。数千年之前,楚大夫屈原于非凡学识与超卓想象力之外,提出了对天地、人生、世间万物的见解与疑问,这才创下此万古奇篇。龙兄能将自身武学融入此文,原是佳妙之选,但龙兄的笔意却只顾宣泻其中的质诘之意,却忽略了屈原是体会到人类自身于苍茫天地间的渺小,所以才怀着一颗谦恭之心诚挚相询。这一战,明某纵然勉强胜出,亦并非因笔法中的破绽,而是在于龙兄自身的心态失衡。”
明将军这番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龙判官浑身一震,沉思不语。回想当年被宁徊风软禁于地藏宫之时,郁火中烧,心结难消,又唯恐露出反抗之心被宁徊风加害,只得忍辱负重,每日或读史书,或习书法打发时辰,直至偶读《天问》,被其中气势所引,忽现灵光,这才有了天问笔法的雏形,然而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自身的悲愤之情代入其中。
龙判官静默良久,蓦然一拍脑袋,对明将军一揖到地:“明兄此言,若醍醐灌顶,令老夫茅塞顿开,领悟实多。请受老夫一拜!”
“龙兄何须多礼,若非明某今日亲眼目睹天问笔法之威势,生死关头不得不寻险破解,亦难有此心得。”
“之前老夫还大言不惭地以为浸淫于武技四十余年,已近顶峰,天问笔法可算是老夫集毕生之力的杰作,从此再无建树。但如今看来,才明白武学之博杂浩瀚如烟海,自己所知不过九牛一毛…”龙判官扼腕长叹。
武功到了明将军与龙判官等人的地步,对于武道的理解已远非招式变化或内力提升所能取代,精神、气质与境界上的差别才是关键之处。每个人对于自身的认知皆存片面,若非今日被明将军一言点醒,只要龙判官未能消去自身心魔的纠结,终其一生,天问笔法恐难再进。
明将军畅然而笑∶“龙兄能说出这番言辞,吾道不孤。”
“此时若是有酒,当敬明兄一杯。”说至兴头,龙判官抚掌而喝,仰天欢啸,堂堂擒天堡主竟状似一无邪孩童。
或许,若无此等痴性,亦难成为一代高手。
许惊弦依旧沉浸于悲痛之中,心思恍惚,魂游天外。他忽一抬头,望见明将军惨淡的面容、染血的嘴角,本能地上前一步,拦在他与龙判官之间,探手去拔剑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显锋剑业已失去。
龙判官缓缓道:“宁徊风的刺明计划筹谋已久,但计划中有两项最不确定的因素:一是刺杀挑千仇,这个任务本应由非常道杀手完成;二是尽管可推断出封冰会维持中立,却无法揣测君东临的态度与他对封冰的影响力,更无法让明兄相信焰天涯将会成为自己的盟军,所以那天绝地怨的十毒搜魂蛊,其实是为君东临准备的…”
许惊弦闻言惊然一惊,原来叶莺的任务并非刺杀明将军,而是伺机行刺挑千仇。但就算行刺成功,叶莺也难逃一死,慕松臣会让自己的私生女儿冒此大险么?想到宁徊风种种毒辣的手段,当真是百死莫赎。
龙判官的目光落在许惊弦身上,继续道:“但随着许少侠的出现,这两项最艰难的任务皆迎刃而解,刺明计划亦做出了相应调整。但宁徊风却一再宣称许少侠才是刺明计划中最大的变数,所以暗中让媚云教种下毒蛊,务必于事后击杀你,不留后患。老夫起初尚不明白他的用赛,但如今看来,许少侠竟能放弃私怨,全力保护明兄,宁徊风倒真没有看错你。”
明将军沉声道:“不须多言。我与龙兄之间胜负已了,生死待决,何去何从,龙兄自有判断。”他虽于拼斗中险胜,但伤势更重了几分,如果龙判官执意替叛军效力,纵有许惊弦相助,亦无法敌得住他的天问笔法。
龙判官冷然道:“我龙吟秋独来独往,视世俗礼法于无物,不然也不会被江湖中人称为邪魔外道。老夫一生自傲,事先决未料到明兄带伤之身尚能破去天问笔法,早就打好如意算盘,既要明兄败于我之手,又会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一生承我之情。但如今…更有何话说?”
明将军拱手一礼:“既然如此,明某军务在身,便不与龙兄多叙了,你我后会有期。”
“且慢,老夫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明兄。”
“请讲。”
“第一,老夫决不贪他人之功,无语大师与君东临先后秘传书信与我,请老夫以大局为重。之所以在与明兄决战之前就打定主意放你一条生路,固然源于本身并无杀意,亦因受此二人所托。”
明将军沉吟不语。无语大师悲天悯人,不忍见兵乱中原,这般做法并不出他意外;但魏公子在世之际,君东临就已是将军府最有威胁的几名敌人之一,魏公子死后,更是与将军府仇深似海,想不到竟有如此胸襟。
“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乌槎国君与锡金王早有约定,只等明兄入围荧惑城,锡金铁骑便兵发中原。但昨日刚刚接到密报,北线锡金大军已退。”
“哦?”明将军大喜,“这是何故?”
“一名不知来历的桑姓汉族少年手持锡金王家传至宝天脉血石,劝其退兵。锡金王受家族誓言所迫,不得不从。嘿嘿,听说那位桑姓少年立此大功,将被朝廷重用,只怕等明兄回京后,朝中又会多出一位强劲对手。”说罢朝明将军微一拱手,飘然离去。
听到龙判官这番话,许惊弦心中大震,果然不出他所料,宫涤尘暗中截下鹤发交给蒙泊的天脉血石,又将此天大的功劳送给了桑瞻宇。如果自己推论未错,桑瞻宇其实是翩跹楼楼主花嗅香的私生子,他的身世绝对瞒不过南宫世家。随着简歌、宁徊风等人的蠢蠢欲动,南宫世家也终于出手了。分裂为两派的御泠堂将以江湖、朝堂为舞台,展开最终的决战。
许惊弦联想到南宫世家与青霜令诸多谜团未解,问道:“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方才评价龙判官的天问笔法时曾对他说过:这世上能令我命悬一线的武功并不多。但可以肯定,青霜令必是其中之一。”
“难道与武功秘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