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时辰后,沿江的各处飞骑传报,被堵截的各条江水已然恢复流量。明将军发出军令,余下部队停止渡江,移往高地。
此刻已有近六万大军渡过长江,对岸火光冲天,杀声遍野。守在南岸的叛军匆匆抵抗一阵,终于全线崩溃,江面上的敌舰皆已起火燃烧,再无战力。
对岸已被朝廷大军占领,望见明将军发出的灯号,紧守高地,并不追击叛军残部。叛军主力匆匆赶来增援,忽听轰隆隆的水响如雷鸣般传来,金沙江江水蓦然大涨,把江面上数十只燃烧的战舰尽数冲走,靠近江边的数千敌军亦被卷入湍急的激浪之中…
等江流稍减后,明将军率余部渡江,敌军主力弃守宜宾往南退却,零星的战斗直到黎明时分方才结束。统计战果,这一战杀敌近万,降卒八千,除了缴获十余艘大型战舰外,敌军五百余艘大小舰只尽被击毁,更有无数叛军丧生于江水之中,而朝廷大军只损失了不足两千人。开战以来的第一场大型战役,以明将军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军随即进驻宜宾城,明将军颁下军令严禁烧杀抢掠,安抚百姓,肃清叛军残部。又派飞骑入京传送捷报。当晚明将军在城中摆下庆功宴,三军将士击鼓鸣钟,纵情高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晚宴上众将齐聚,许惊弦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看见挑千仇的身影,暗忖她在这场战役中居功至伟,却并不以此炫耀,颇为符合她一贯的低调作风,倒是对她有了一丝好感。而凭天行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是远远见到容笑风与一众将领言谈甚欢…
此刻许惊弦的心情极为矛盾,从国家的利益来说,朝廷大军的胜利令他开怀,但从个人的角度来看,百战百胜的明将军从此威名更盛,又让他心生失落。哪怕丁先生号称神算,恐怕也料想不到明将军会如此轻易地渡过长江天险。叛军在损兵折将的同时,士气上将会遭受到最致命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刺明计划还能继续执行下去么?自己留在这里做卧底还有什么意义?
他孤坐一隅,意兴索然,无聊之余忽然想到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回过侦骑营。穆鉴轲伤势尚未痊愈,尚在北岸大营中调养,但其余侦骑营将士都已随军渡江,自己何不趁此机会去看望一下从前的战友?正要抽隙离开,忽见明将军撇下几位将官,大步朝他走来,低声道:“吴言,跟我来。”许惊弦只道另有军务,无奈随他而去。
明将军走出大厅,往城墙方向行去。许惊弦跟在他身后,突然心头一凜:宴会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唯独自己显得有些落落寡欢,岂非太过明显?身为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观察力未必在挑千仇之下,以往或许忙于军务,无暇注意自己,如今可不能被他看出破绽。
明将军登上城墙,径直来到最高的一处暸望楼上,整个宜宾城尽在眼下。他遥望江面,神情凝重,忽然开口道:“兵家最忌骄狂,我军虽有小胜,仍不足为喜。必须要理智地认识到,渡江之战只是扳平敌人在地利上的优势,真正的决战还没有开始。”
许惊弦暗生警戒,如果明将军是对着手下众将训话,当有点醒之效;但对着一位亲卫讲这番话,却显得不伦不类。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许惊弦也万万没有想到,明将军的第一个问题就惊出他—身冷汗。“丁先生是什么样的人?”许惊弦悚然一惊,强作镇静道:“丁先生是一位瞎子。”明将军淡然一笑:“如果我连这样简单的信息都不能掌握,还有资格做你的将军么?”他似调侃又似嘲讽的语气不由让人产生一种任何事情都无法隐瞒的感觉。许惊弦甚至无法判断这是明将军对自己的询问,还是试探。
明将军看似自言自语,但他那漠然的声音中却夹杂着锋利如刀的一线杀机:“我不但知道丁先生是个瞎子,还知道他制订了名为‘刺明’的一项机密计划。呵呵,对于情报网遍布天下的将军府来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绝对的秘密。我知道的,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这几句话在许惊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明将军那隐隐浮现的杀机既有可能是针对丁先生,亦有可能是针对他。又想到那日在帅帐中明将军对鹤发颇有维护之意,无疑知道他曾是御泠堂碧叶使,擒天堡与媚云教虽然严禁泄密,却未必知道御泠堂与明将军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明将军已由鹤发处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当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拼死一搏…
明将军并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遥望着远方。而许惊弦的视线定在他全无防备的后心,手指已轻轻搭在剑柄之上。此刻四处无人,只要能够一举击杀明将军,不但可替林青报仇雪恨,亦能从容逃脱。不过许惊弦虽然近日来武功大进,但也知道自己的机会并不大,若能趁明将军不备之际突然出手,凭着显锋剑之利,或有三四成把握,是否值得他冒险一试?
就在许惊弦将要出手的一刹那,一个念头忽然闪现于脑海之中:叛军新败,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自己刺杀失败不过一死,但若侥幸得手,明将军一死,三军将士丧失斗志,必然难抵叛军的反扑,中原大地将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战火之中,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而送命?
这一刻,许惊弦的脑中竟浮现起出那头苍猊王从容赴死的一幕。为了族群的生存,苍猊王不惜将自己的性命送于仇敌之口。而自己堂堂男儿,难道还不如一头畜生?又怎能为了一己私怨,而置天下于不顾?
稍一犹豫间,空气蓦然燥热起来,一股无形的强大气场在周围涌动着,明将军八重流转神功已然发动,全身上下再无破绽。许惊弦暗叹一声,松开剑柄。时机稍纵即逝,如果再要执意出手,实与送死无异。
第十七章 家仇国恨
明将军口气忽转:“叛军主力是由乌槎国士兵与滇、贵等地十七异族战士混编而成,乌槎国蒲吾王子挂帅,擒天堡与媚云教众则由龙判官与陆文定单独指挥,丁先生并未在军中任职。但根据我方情报,他却被泰亲王拜为幕后军师,有调动全军的权力。此人一手促成了泰亲王、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几方势力的联盟,能力超卓,我必须对他有所了解。但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仅限于表面,我听天行说过与你在涪陵城相遇的经过,既然你曾与丁先生有过密切的接触,所以我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
许惊弦听明将军并未追究自己的身份,稍稍松了口气,毕竟鹤发早已不问江湖之事,未必与明将军有联系,无需疑神疑鬼。他略一沉思,回答道:“丁先生双目虽盲,却有‘神算’之称,心思缜密,城府极深,有雄辩之口才,擅长把握对手的心理,乃是为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据属下观察,此人虽来历不明,但应是身怀武技。内力属阴柔一派…”
明将军目光闪动:“我最想知道的是:丁先生容易博得他人的信任吗?”
“不!与此人打交道,总有一种被其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他虽目盲,但做事极有目的性,他说出的每句话都似乎经过仔细斟酌,毫无破绽,让人难以把握其真正意图,必须小心提防,否则极有可能踏入陷阱之中。他会让人害怕、怀疑、惊惧…却很难对他产生一丝信任。”如果是谈及他人,许惊弦或许不会对明将军说得如此详尽,但对于丁先生,他却宁可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希望借助明将军的智慧认清这个神秘人物。
明将军沉吟:“如此一个人,竟能得到各方势力的一致认同,倒真是奇了。”
许惊弦微微一怔,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一点。按理说谁也不放心与丁先生这样一个瞎子合作,可是他却偏偏促成了几大势力的联盟。泰亲王与乌槎国暂且不论,媚云教与擒天堡结怨多年,又岂能被他轻易说动?
明将军转过身盯着许惊弦,缓缓道:“因为他无法得到你的信任,所以你才不愿意与他合作么?”
许惊弦谨慎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属下懂得什么是国家大义,所以不愿助纣为虐。”
“吴少侠深明大义,令我欣慰。”明将军微微一笑,似乎对许惊弦的回答颇为满意,再度发问:“你对刺明计划知道多少?”
“属下曾听丁先生提及刺明计划,顾名思义应该是针对将军的的刺杀行动,但对于其具体内容,却知之不详。”
“龙判官曾对天行说他会暗中策应我,你以为如何?”
“属下与龙判官只见了一面,难以判断。”
“依我看,这只是丁先生的疑兵之计,那时叛军尚未准备充足,并不希望朝廷即刻发兵。”明将军轻叹道,“事实上泰亲王掩饰得极好,叛军起兵之前不露丝毫端倪,朝中对于出战一事极为犹豫,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但我已无法再等,因为一旦到了梅雨季节,气候炎热潮湿,而我军士兵多是北方人,不服水土,战斗力必然大减。所以我才执意上疏请奏,力主出兵,却因此惹来政敌之忌…”
许惊弦终于明白为何朝中会派来马文绍做副帅牵制三军,那是因为当今皇帝最忌惮的人不是泰亲王,而是掌握着天下兵马大权的明将军。
明将军续道:“泰亲王预谋已久,朝廷大军才过了黄河,滇、贵数城一齐反叛,局势已不可收拾。但对于叛军来说,正面交锋并非上策,而是要充分利用南疆复杂的地势展开消耗战。他们坚守长江只是为了拖住我军前进的步伐,一旦到了雨季,南疆沼泽密布,山瘴弥漫,更有许多毒虫猛兽出没,那里才是叛军抗击我军的主要战场。”
听了明将军这一番分析,许惊弦茅塞顿开。两军交战绝不仅限于排兵布阵,对于气候、地形的利用也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丁先生千算万算,也无法料到我军能够用截流之计迅速冲破长江防线。既然赢得时间,当可挥师南下,一鼓作气荡平反贼。”
明将军轻轻摇头:“将帅无谋,徒累三军。在一些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之前,我还不能轻率作出决定。”他话锋一转,“听说你为了替楚天涯传话,与擒天堡旳叶莺姑娘去了一趟焰天涯。对于封冰和君东临你有何看法?”
许惊弦一惊,明将军知道他与叶莺同去焰天涯之事不足为奇,但替楚天涯传话之事只有龙判官、丁先生以及焰天涯有限的几人知晓,他又从何得知?如此看来,焰天涯中必定也有将将军府的卧底,自己的回答必须慎之又慎。
刹那间,许惊弦决定除了自己的身份与丁先生吩咐的机密任务外,其余事情都不作隐瞒,连遇见花溅泪之事亦如实相告。
当听到君东临在傲骨堂外提及当年北城王谋反,泰亲王落井下石,封冰对泰亲王的仇恨颇深时,明将军眼中闪过一道精芒,似是想到了什么。
听许惊弦讲完,明将军正容道:“当年魏公子虽与我为敌,但我亦向来敬重他的为人,奈何彼此政见不同,终导致势成水火,对于他的死亦怀着一份歉疚。所以这些年焰天涯虽执意与将军府为敌,我却始终没有对其下手。而封冰此次保持中立,收留难民的态度,倒颇有魏公子之遗风;至于君东临,公子之盾名不虚传,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城东一处大宅燃起大火。明将军高声唤来守卫派去打探。过了一会儿,守卫回报:“城东吕乡绅携全家老幼离城而去,临走前放火烧去自家宅院,无人员伤亡,孟将军已派人去捉拿。”
明将军低低叹了一声:“传孟将军回来,放他们走吧。另外好生安抚城中居民,尽量杜绝类似事情的发生。”守卫领令退下。
许惊弦不解:“那吕乡绅有通敌之嫌疑,为何放他逃走?”
“人各有志,何须勉强?强硬的手段并不能解决问题,必须要采取适当的怀柔之策。”明将军沉声道,“自古南疆难平,那是因为当地百姓极重地域观念。尤其对于那些异族来说,不尊王化,只知侍奉各自的首领。他们并不认为泰亲王谋反是大逆不道之事,反倒会把朝廷大军当作入侵者。”
明将军的语气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长江并不仅仅是一道防线,一道屏障,还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未过长江之前,两军士兵只是替他们的君王卖命;而一旦我军跨过长江,就已进至敌军将士的乡土。从今以后,每一位敌军士兵都将怀着保家卫国的信念与我们战斗,都将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去拼死一战的勇士,他们将会释放出最可怕的力量……”
许惊弦忍不住道:“其实对于南疆百姓来说这并不是一场非打不可的战争。只要能杀了泰亲王,敌人的联盟自然瓦解,乌槎的兵马也只能退回本国,否则他们就成了入侵者。”
明将军一笑:“我与泰亲王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根本不在前线督战,将一切指挥权都交给了蒲吾王子与丁先生,自己则龟缩于后方。”
“或许可以派人去行刺。”
“你可听说过木邦城?”
许惊弦一怔,记得曾在清水小镇中听田老汉说起这个名字,镇上一些年轻人被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招去那里做工。不知明将军为何会突然提起?
明将军道:“木邦城位于南疆谩勒山,那里是乌槎国与我国接壤之处。据我军探报,早在半年前乌槎国就派人在木邦城附近的深山中修建一座秘密城堡,名为荧惑城。泰亲王与其残部就藏于此地,那里四面环山,遍布沼泽密林,极难行军,我曾派出数名高手潜入荧惑城,却皆是有去无回。荧惑城必是防卫森严,要想剌杀泰亲王又谈何容易?”
许惊弦此时方知究竟,想不到泰亲王如此惜命,此去木邦城路途遥远,派遣高手行剌实难奏效,只有先击退乌槎国大军,再作理论。他知道“荧惑”乃是古人对火星的叫法,泰亲王以此为城堡命名,不知是否另有深意?
忽见前方城楼上两人一路说笑着并肩行来,正是凭天行与挑千仇。许惊弦大奇,自己在晚宴上未遇见凭天行,还以为他另有任务,想不到竟是与挑千仇在一起。不知凭天行说了句什么,只见挑千仇掩唇而笑,迥然不同于平常的高傲矜严之态,虽然装束依旧,但那份神秘的感觉已是荡然无存。
明将军促狭一笑,低声道:“我们快躲开吧,莫要被他们撞见了。”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一对情侣啊,嘻嘻。”怪不得以往听凭天行说起挑千仇时,总觉得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竟是这缘故。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旳恍惚中,首先涌上他心头的不是对凭天行与挑千仇的祝福,而是突然想起了那个凶神恶煞般骂自己“臭小子”的女孩。
明将军微笑:“此次出征,如果能平安回到京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他两人的婚礼…”那一霎,许惊弦甚至忘记了对明将军的仇恨,觉得面前之人只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而不再是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将军。
但是,明将军的话,却让他有极为不祥的预感。
当晚,许惊弦在床上彻夜难眠。许漠洋与林青是对他性格影响最大的两个人。在义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学会了一诺千金、以诚待人;而林青则让他懂得了应该怎样去做一个坚持原则、有担当的男子汉。既然他已经答应了丁先生参与刺明计划,就必须完成任务,但是在军营里的生活却让他渐渐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损大义,两种道德在他心里来回冲突着,无法得到平衡。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丁先生派自己卧底的真正意图,但只要替他盗取那件“关键物品”,就已算完成自己的承诺,等到平定南疆后,再凭自己的力量伺机找明将军报仇。如此,才不枉义父与林靑对自己的一番教诲。
—旦下了这个决心,许惊弦顿觉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轻松了许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他不喜欢卧底的身份,宁可拔剑直面强大的敌人,也不愿笑里藏刀、暗箭伤人。
朝廷大军攻下宜宾后,下一个目标是乌蒙府。叛军亦知一旦乌蒙府陷落,若明将军挥师南下直取昆明,滇贵两省二十七城则尽在朝廷控制之中,局势将会极其不利,故蒲吾王子派出大将温勃古率两万乌槎国士兵驻守乌蒙府,严令只许固守,不得交战。
明将军数度派兵搦战,温勃古却只是稳守不出。乌蒙府虽没有高厚的城墙,但依山靠水,易守难攻,若是强行攻城,损失必巨,所以明将军只是率大军远远设下营寨,寻机诱敌出城。这一日明将军召集众将,在中军大帐商议破敌之策。有人献计道:“乌蒙守军兵粮充足,装备精良,强攻一时难以奏效,何不绕道而过,奇袭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