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莺语声几不可闻:“就算请你陪我去一趟焰天涯,可好?”

许惊弦突然醒悟:叶莺之所以不愿意告诉他太多的事情,那是因为一旦揭露真相后,他们或许就会成为敌人,再无回旋余地。尽管这个想法只是出于他的揣测,但他宁可让自己保留这一厢情愿的念头。“好,我答应你!”

两人找来些引火之物堆在蔡家庄的大厅里,将那五具尸体与五株植物付之一炬,随即策马离开清水镇。他们先去叙永城卖掉两匹骏马,再往南行去。

走不多远,叶莺低声道:“有人在跟踪我们。”

许惊弦亦有所觉:“不知是什么人?”

“这里属于循云教与擒天堡的势力交接处,多半是媚云教的人。”

“我们破去了依娜的毒功也不见她责怪,反而以马相赠,又何必派人跟踪?”

“你真是个傻子。擒天堡与媚云教多年恩怨岂是那么容易开解?如果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一定不会手软。”

“说得有理。叶姑娘计将安出?”

“权当没看到了。估计他们只是想摸清我们的目的,决不敢随便动手。”

许惊弦暗忖擒天堡必是瞒着媚云教暗中与焰天涯联系,这三大势力雄踞川滇多年,彼此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如今乌槎国与泰亲王的势力又掺杂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就任他们跟着我们去焰天涯么?”

叶莺沉吟道:“我们假装游玩,慢慢拖着他们,找机会甩掉即可。”

许惊弦笑道:“现在手里有了银子,又何必假装?这一带有山有水,风景独好,且让末将做东,带公主游历一番如何。”

“咱们可说好了,只许游山玩水,不谈国事。”

自此之后,许惊弦与叶莺便将什么擒天堡、焰冬涯、媚云教、剌明计划等统统抛到九霣云外,即使偶尔在酒肆听人闲谈中提及川滇等地战火将临,人心惶恐,他们也主动避开,绝口不提国事。两人心有默契,放宽胸怀,沿途只是游历风景,指点山川,遇险峰而攀,逢激流而涉,有时甚至到深山密林中玩起了捉迷藏。少年男女之间的关系总是发展得那么迅速而微妙,不知不觉中两人情谊渐笃,一路上打闹嬉笑全无顾忌,若非叶莺女扮男装,俨然便如一对携手同游的情侣。

快乐的旅程终有尽头。离开涪陵十六天后,他们到达了楚雄府。

焰天涯位于楚雄府南十余里处的山脉之中。山势连绵,云遮雾绕,密林丛生,叠荫覆翠。江溪穿山而过,冬枯夏涨,到处都是泥石流冲刷过的痕迹,充满着未知的危险。无数蜂蝶环舞于不知名的树木花草之间,野兽的足迹随处可见。这里与江南迥然不同,别具异国风光。

许惊弦与叶莺来到山脚下,已被几人拦住去路,每个人皆是一身黑色劲装,身携利刃,为首一人三十余岁,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武功不凡,沉声发问道:“来人止步,到焰天涯有何贵干?”

许惊弦拱手道:“在下吴言,这位是叶莺叶姑娘。我因受人所托,特意来焰天涯给封冰封女侠传一句话。”

黑衣人目光停在叶莺身上,冷笑道:“擒天堡的龙堡主说话也需要遮遮掩掩么?难道这是丁先生的风格?”

许惊弦本担心叶莺按捺不住发作,侧目瞅她却是不动声色,想必暗中已得到丁先生的嘱托,当下正色道:“兄台误会了,在下此次来贵地与擒天堡无关,而是奉楚天涯楚大哥所托。”

“楚天涯!”黑衣人听到这个名字,面色微变。封冰与楚天涯师出同门,关系微妙,这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之事。他略一思忖后便挥手撤去守卫,任由许叶二人自行上山。

许惊弦心头暗凛,大度放行决不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而是有绝对的实力杜绝意外的发生。一名普通的头目便有如此气度,更有擅作主张的自由,于此已可看出焰天涯与众不同之处。

当下两人解鞍下马,将坐骑留在山脚下,沿着山道并肩而行。虽然山势低缓,未见险峻雄奇,但两人都有一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在那林茂叶盛、潺潺溪流之间无疑早已藏有无数双眼睛,只要发觉他们稍有异动,便会引来四面八方的攻击。

川滇三大势力中,如果仅凭实力而论,擒天堡最强,媚云教次之,焰天涯只是恭陪末座。不过因为敬重太平公子魏南焰,再加上封冰不畏强权、坚决对抗将军府的缘故,焰天涯在江湖上的声誉却远胜擒天堡与媚云教,封冰亦名列四大白道高手“夏虫语冰”之中,与裂空帮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但依此刻所见,焰天涯治军森严,法度谨然,其中藏龙卧虎,能人辈出,恐怕真正的实力远远被低估。

沿着蜿蜓曲折的山道走了半个时辰,面前出现了一座山寨,山寨占据了整个顶峰,皆以粗若儿臂、高达丈二的铁栅栏围起,瞧不清寨内的情形。在各处战略要点上设立着箭塔、瞭望塔、指挥楼等,按地形或藏于大石之后,或依于山壁之中,或掩于几株千年老树的盘根错节的枝丫间。许惊弦曾在京师清秋院“乱云公子”郭暮寒的书房“磨性斋”里看了不少兵书,当时只是死记硬背,但此刻与眼前的建筑一一对照,颇有心得。按此情形来看,纵有大军攻来,焰天涯亦足可抵挡多日。

山道尽头是一方巨大的岩石,长宽各有五六丈,状如一只铁拳,拳上食、中两指曲凿而起,两指中间即是山寨的大门。上书三个大字“焰天涯”,巧夺天工,摄人心魄,令人叹为观止。这些设计不问可知皆是出于焰天涯军师君东临之手,此人本是魏公子手下第一谋臣,素有“公子盾”之称,果然名不虚传。

许惊弦对寨门的守卫说明来意,等候对方前去通报。而叶莺或是被焰天涯的气势所夺,面色郑重,几乎不说一句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便有几个人迎将出来,为首一位女子正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她年约二十七八,身材修长,黑发垂肩,目光清澈如水,眉宇浓郁如墨,虽不施粉黛不佩饰物,却明丽脱俗。乍见之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她令人惊诧的美丽,而是那内敛而隐露锋芒的勃然英气,仿佛无情的岁月都将在她面前失效,纵然韶华已逝,亦无法掩住那一份凛冽的光华。紧随在封冰身后的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文士,中等身材,青衫长袍,额间几条淡淡的驶纹延伸至眼角下,就像是学堂上一位儒雅博学的先生,但他眉眼中透着一丝冷峻的肃杀之意,不怒自威,令人难以亲近。君东临人如其名,尽管相貌普通,隐约却有一股霸气。

许惊弦心知封冰与君东临亲自出迎,当然不是为了擒天堡,而是看在楚天涯的面子上。比起那些讲究排场的浮华之人,他倒是喜欢他们如此不加掩饰,虽只是初次谋面,却有了几分好感。

双方见礼完毕,封冰径直发问:“吴少侠果真带来楚天涯的口讯?”

许惊弦听江湖传闻说封冰与楚天涯本是一对情侣,此刻见她急于相询,暗中替楚天涯高兴:“不错。在下上个月在峨眉金顶偶遇楚大哥,他知我欲回滇北老家,便托我给封女侠带句话。”

“峨眉金顶?”封冰面色微变,低低一叹。

许惊弦暗叫糟糕,封冰与魏公子虽有杀父之仇,但亦有些夹缠不清的关系,而魏公子正是在峨眉金顶上被封冰与楚天涯联手所杀,引得她想起魏公子,对楚天涯可大大不利。

许惊弦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突然惊觉自己为何那么关心封冰与楚天涯之间的情事?难道是因为…他不禁偷偷瞅了身边的叶莺一眼,叶莺哪知他心中转的什么念头,朝他顽皮地吐吐舌头。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七,许惊弦就将年满十六周岁,正值血气方刚知慕少艾之年纪,这些日子与叶莺朝夕相处,难免红豆暗种、情愫悄生,自己却是浑然不觉。直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过来,连忙捏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责骂:大仇未报,岂可儿女情长!

君东临笑道:“先请吴少侠与叶姑娘入厅用茶,慢慢再叙。”

进入山寨之中,方知峰顶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带,占地数十亩,其上竟还有一面小湖泊。数十幢房屋零落分布于湖畔,首尾相环,错落有致,隐成阵形。大约有四五百人正在湖边一块空地上操练,分为几个方队,或练刀剑拳脚,或练矛枪弓箭,人人皆是身手不凡,阵容齐整划一,人数虽然不多,却显示了极强的战斗力。在湖对岸还可看到有些妇女儿童在田间播种,纺纱织布,俨然是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君东临微微一笑:“我见吴少侠玉树临风,叶姑娘容貌娟秀,还道是从天宫下凡的金童玉女,想不到竟与那些初来焰天涯的普通人一般,亦会被胜景所惑。”

叶莺心生羡慕:“焰天涯本就是个美丽的名字,想不到这里的景色竟比名字还要更胜一筹。”

封冰淡淡道:“只要叶姑娘有意,焰天涯随时欢迎。”叶莺大喜道:“封姐姐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也是我一向敬重的人物,以后若有空暇,一定要来焰天涯住上一段时间。”

封冰与君东临闻言皆是一怔,愕然交换个眼色。封冰刚才的话一半是出于礼貌,另一半却隐有招贤之意,原只是随口试探一下,却不料叶莺竟如此回答,毕竟她目前身份是擒天堡派出的使者,岂能信口开河?许惊弦听得好笑,暗想叶莺果然是如她自己所言,不知应该如何与人打交道。但她这种天真烂漫、行事全凭本心的性格不也正是自己所欣赏的吗?忽又觉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马,急忙止住。

君东临沿途介绍焰天涯的各处风景,他博古通今,胸怀韬略,随手指点,皆成文章,许惊弦心不在焉,只是偶尔插言说些客套话,叶莺却是问东问西,大感新奇。封冰与君东临瞧出她心怀赤诚,原有的一分敌意也渐渐淡了。

山中的那座湖泊名为品茶,据君东临说每年茶花盛开之时,花香远飘数里,经久不散,闻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一片方圆百尺形如脚印的土地凹入品茶湖的湖岸之中,几达湖心,那里修建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楼前的一块牌匾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大字:傲骨。“傲骨堂”这里是整个顶峰的中心,亦是焰天涯的议事之所。四人踏入傲骨堂,分宾主坐下,寒暄几句后渐入正题。

封冰率先发问:“不知楚公子让吴少侠带什么话?”

许惊弦见她似乎并未表现出对楚天涯的特别之处,心中竟稍有些遗憾。清清喉咙道:“楚大哥让我带的话只有八个字: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封冰轻轻一震:“秦天湖死了!”

许惊弦听她不但连师父也不叫一声,还直称名讳,皱了皱眉,回忆道:“我遇见楚大哥时恰好是元宵节,听他说才得知天湖老人病逝的消息,所以一大早就在峨眉金顶埋剑谢师,算起来天湖老人病逝的日子应该是…”

封冰挥了挥手:“不用说了。”态度虽随意,却令人不便违逆。

许惊弦只好住口,心头猜测不定。却不知封冰乃是普日北城王之女,虽然在江湖上流落多年,但那份高贵的皇室血脉依然深深渗入身体之中。而天湖老人秦天湖当年只是禁卫军的统领,对于她来说亦只是一名下属。

封冰又问道:“楚公子一切可好?”

这个问题可非三言两语所能回答。许惊弦回想楚天涯在峨眉金顶舍身崖上送灯祭灵,又与自己痛饮一番,最后在魏公子坟前黯然神伤…实在无法判断他到底好是不好,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他每年都去魏公子…”提到这个名字,封冰似乎猝不及防地被尘封多年的往事击中,蓦然一哽,方才继续道,“他每年都去魏公子墓前拜祭么?”

许惊弦点点头:“不仅如此,他每年还要点起十七盏送魂灯,为了他曾亲手杀死的十七个人。”

封冰喃喃道:“恩怨尽断,谈何容易?又怎会那么简单?”

许惊弦忽有些替楚天涯抱不平,朗声道:“也许封女侠对楚大哥的做法不以为然。但我看得出来,至少他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了内心的平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君东临蓦然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了许惊弦一眼。

“也许,我也应该去看看他…”说完了这一句后,封冰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第十三章 论道天涯

许惊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还是魏公子,本想问个清楚,忽又觉得意兴索然,毕竞这都是局内人的事情,旁人再着急亦无意义。

一直闷不作声的叶莺突然开口道:“我不喜欢封女侠了。”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君东临连声咳嗽,许惊弦则是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叶姑娘可以不说出你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无论你喜欢与否,我都仍是封冰。”

叶莺气冲冲地道:“我偏要说、哼哼,我本以为你是个爽利的女子,谁知竞是如此拖泥带水,枉我以往那么喜欢你。”又回头瞪着许惊弦弦;“你拽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许惊弦被她弄得满脸通红,哭笑不得。

君东临打个圆场:“叶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