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狭小的江中礁石上,既无退路,又无回旋的余地,还要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许惊弦没有一点信心。他陷入沉默中,知道自己只要回答稍有不慎,立刻就会送掉性命。

龙判官语气更加冰冷:“我的耐心有限,吴少侠最好尽快回答问题。嘿嘿,若不是瞧在将军府的面子上,根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许惊弦回想起方才凭天行临别之言,才明白他有意夸张自己的救命之恩,为得是让龙判官心生顾忌,殊为不易。他虽是自己的敌人,但行事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确是可交之士,自己救他一命倒并不后悔。

许惊弦心念电转,揣测着龙判官的想法。如果说实话回家乡清水镇,表明自己独来独往,无所依靠,反倒更有可能惹得龙判官下杀手,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弃尸于江中,事后也无人追查…生死关头灵光—闪,抓住—根救命稻草:“实不相瞒,晚辈受人所托,欲去焰天涯给封冰女侠带一句话。”擒天堡、媚云教与焰天涯为滇蜀境内的三大势力,龙判官当有顾忌。

龙判官盯紧许惊弦,瞧出他神情不似作伪:“权且信你一次,先跟我走吧。”

许惊弦见这江心的礁石距江岸有四五丈的距离,势必无法—跃而过,不知龙判官要自己跟他去往何处?正疑惑间,忽见龙判官猛然腾跃而起,在空中已脱下身上的蓑衣撕做两半,先将半边丢往江中,身形落下时足尖向那浮在水面的蓑衣上一点,再度纵高,随即又掷出剩余的半边蓑衣…两个起落后,稳稳停在江岸边。

许惊弦暗暗咂舌,这些年龙判官名望虽跌了不少,但毕竟是一代宗师级高手,内力、轻功皆是登峰造极,自己与他相差太远,如何能跳过这滔滔江水?若是脱衣下水游往岸边,岂不是太过丢脸…忽见岸边的龙判官一掷钓杆,长长的钓丝直往自己身边飞来,连忙一把抓住。也不见龙判官如何用力,一摆一提,已将许惊弦甩至岸边。

许惊弦又惊又佩,一面猜想龙判官成名兵刃“还梦笔”会有何巨大威力。

刚刚站稳身体,就听龙判官沉声道:“吴少侠犯了一个错误。”

许惊弦暗吃一惊∶“龙堡主何出此言?”

龙判官渊渟岳峙,衣衫无风自动:“焰天涯是将军府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语气中隐露杀机。

许惊弦暗抚剑柄,戒备道:“晚辈只是替人传信,并非焰天涯的人。”

“瞧你刚才对凭天行的神态,已可猜出几分。为求活命你自然可以编出理由,但若是条汉子就不要否认…”

许惊弦受龙判官一激,挺胸扬声道:“不错,明将军是我的仇人。但这只是我与他之间个人的恩怨,龙堡主犯不着为此出头。你若是条汉子,杀人灭口前也不需要找什么借口,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不是怕死之徒”他天性倔强,明知此言必会激怒龙判官,却是不吐不快。

掌声从一旁传来,一人大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吴少侠,如此临危不惧,果有凜傲风骨,实是可敬可钦。”河岸边树林中走出两人,抚掌之人头戴斗笠,胁挟竹杖,正是丁先生。叶莺紧随在他身后,面上重又蒙起黑纱,黑衣尚湿,露出玲珑腰身,望着许惊弦的眼神中恨意不减。

许惊弦怔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极度不安。龙判官哈哈大笑∶“吴少侠不必疑心,我刚才只是故意试探于你,否则你根本没有机会走下那块礁石。”

丁先生笑道:“面临龙堡主威胁,生死关头吴少侠仍然直承是明将军的仇敌,自当信得过你。如得少侠相助,剌明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几分。”

“剌明计划?!”

丁先生漠然一笑,暗哑的声音更显阴郁:“明将军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若无精密周详的计划,杀之谈何容易?实不相瞒,叶莺姑娘上船剌杀凭天行,龙堡主出手相救全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吴少侠卷入此事确令我始料不及,不过如此亦更能取信于凭天行。”

许惊弦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人肆意操纵,心头极不舒服,静默不言。

丁先生又道:“吴少侠与我等都有共同的敌人,若能联手胜算更大几分。”

许惊弦转向龙判官:“原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丁先生的计划。”

龙判官负手望天,神情傲然:“我这几年韬光养晦,隐忍于地藏宫不出,等得就是这一天。”

“你与明将军有何仇怨?”

“虽无私怨,但他却是我擒天堡称雄江湖的一块绊脚石,必须除掉!”

“我不明白,你们既然秘密制订了‘刺明计划’又为何放走凭天行?等他回到将军府后告知情报,明将军怎可不防?率军南下时就会有所戒备,行刺计划岂不更难成功?”

“那只是计中之计,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丁先生神情倨傲,“明将军何等精明,就算没有凭天行的情报,亦会对滇蜀一带武林势力的动态了如指掌,只有先让他看到表面上的圈套,才更有可能掉入隐蔽的陷阱之中。我们在京师中安插的耳目对大军行程路线皆了然于胸,只要明将军敢来,便让他永远回不了京师!”

“但如果明将军有所疑心,因此改变行军日程与路线,岂不前功尽弃?”

丁先生成竹在胸:“第—,此次剌明计划得到各方面势力的合作,泰亲王在乌槎国日夜操练士兵,演习阵法,放出欲要重返中原的烟幕,皇上务必令明将军先发制人,不日内即将挥军南下,由不得他做更改;第二,军中亦藏有我们的眼线,明将军的每一个号令都将在第一时间传达于我,何况数十万大军就算想掩盖行藏亦无法做到。”

“明将军大可派出先锋提前扫平反对势力…”

“你太不了解明将军了,他出来都是一个直面挑战的人,越是艰难的事情越能激发他的斗志…”丁先生悠然一笑,“所以,他必然会亲自参与这一场刺杀与反刺杀的盛宴,或许才能给他带来些许的兴味。”

许惊弦心头暗凛,丁先生如此了解明将军的性格,由此可见“刺明计划”定是预谋已久。这一切只是为了帮助龙判官称霸江湖吗?还是别有用意?龙判官是真的信任丁先生,还是暂时利用?猜不透其中微妙的关系,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丁先生就像是当年的宁徊风,甚至更胜一筹!

“凭天行精明果断,或许他已发现蛛丝马迹,瞧破计划的真正核心。”

龙判官笑道:“这一点尽可放心,凭天行得到的情报都是经过我们精心筛选后故意留下的,甚至不惜牺牲几名在京师的卧底。更何况凭天行身受丁先生夺命一掌,回到将军府后也没几日好活,纵有怀疑,亦无命去追查了…”凭天行虽处于敌方阵营中,但许惊弦对他颇有好感,闻言不由暗地惋惜。

丁先生抢过话题道:“吴少侠能提出这许多疑问,足见高明。但你尽可放心,丁某虽不敢自夸算无遗策,但‘神算’之名亦非妄言,一切早都安排就绪。还盼少侠能施援手,既报自家仇怨,亦可在江湖上做出一番事业。”

刹那间,许惊弦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丝怀疑:丁先生虽然心计深沉,但表面上向来都是彬彬有礼,何以会突然截断龙判官的话?龙判官那一段关于凭天行的话中是否有什么是丁先生不愿意让自己听到的?

他心里盘算着,知道若不答应丁先生的要求,多半难以活命:“承蒙丁先生如此看重,晚辈愿效犬马之劳。只不过擒天堡兵强马壮,而晚辈初出江湖,无德无能,只怕会令龙堡主与丁先生失望了。”

丁先生略一沉吟:“焰天涯与将军府势不两立,却是洁身自好,独立于江湖恩怨纠纷之外。龙堡主曾数次派出信使与焰天涯联络,但都被拒之门外。既然吴少侠有话带给封女侠,正好可替擒天堡做引见之人…”转头望向叶莺道,“莺儿,就让你随吴少侠走一趟吧。”

许惊弦一惊,有这个女“魔头”同行,非但事事不便,一旦惹得她不高兴,自己定是大吃苦头,脱口道:“不要!”谁知叶莺亦抱着与他同样的想法,跺脚不依:“丁大叔…”

第十一章 刁蛮公主

许惊弦转念一想,今日才与丁先生照面,于情于理他都不会信任自己,何况自己知道了那么多秘密,怎可不防?派叶莺跟随多半有监视之意,与其另换别人,倒不如与她同行。任她武功再高、出手再毒辣,最多也只是一个小姑娘,想当初追捕王梁辰都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又岂会怕她?便改口道:“既然丁先生如此吩咐,在下自当从命。”

哪知叶莺见许惊弦坚决不愿与自己同行,态度如避蛇蝎,心头大不服气。又想到他在船上骂自己是“又老又丑的女魔头”,更是恨得牙痒,一路上倒可好好羞辱他一番,也可报眉梢月被显锋剑所损伤之仇…她瞪了许惊弦一眼:“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我偏偏要和你一起走。”

两人同时拒绝,又同时改口,许惊弦忍不住对她莞尔一笑。叶莺却是白他一眼,气鼓鼓地转过头去。

丁先生笑道:“吴少侠莫急,我派莺儿与你同行自有用意。此去焰天涯事关重大,须得机密行事。明将军发兵在即,滇蜀境内必定多有耳目,吴少侠初入江湖自然无人认识,而莺儿来擒天堡不久,平日皆以黑纱蒙面,亦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你二人不妨假扮一对游山玩水的兄妹,一路小心行事,以免被敌人察觉,坏了大计。”

叶莺哼一声:“不行,要扮也要扮姐弟。”

许惊弦气不过:“一看你就是个小姑娘,哪有做姐姐的样儿?”

叶莺连珠炮般反击:“你模样很老成么?你有兄长的模样么?你武功有我高么?路上能由得你做主么…”

“停停停。”许惊弦举手投降,“你那么老,做姐姐好了。”

叶莺大怒,伸手欲打。丁先生将两人隔开,轻咳一声,不怒自威。叶莺悻悻住手,暗咬银牙。

龙判官大笑:“便如此定了。事不宜迟,明早就出发吧。”

许惊弦却想到丁先生种种手段,心头发憷,只想早日离开涪陵,以免夜长梦多:“涪陵城龙蛇混杂,不如今夜就走,也可避人耳目。”

“如此也好,且等龙堡主修书一封,由莺儿转交封女侠。”丁先生微侧过头,斗笠遮住他半边面容,只见到口唇微微颤动,却不闻其声,叶莺在一旁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许惊弦知道丁先生必是暗中传音,却猜不出是什么内容,竟然连龙判官也要一并隐瞒。暗忖莫非是嘱咐叶莺见机行事,等到完成任务后就杀自己灭口?心里忐忑不安,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龙判官发出一记短啸,召来几名擒天堡的手下,命他们连夜准备船只,丁先生心思缜密,特意吩咐多替两人备下几套衣物,也可令叶莺女扮男装。随即也不避开许惊弦,就由丁先生口述,龙判官执笔写下一封书信,内容无非是劝焰天涯与擒天堡修好,联手共成大事云云,言辞郑重而不失诚恳,对封冰与君东临等人尽显尊重,却一点也未提明将军之事。

许惊弦知道这封信只是幌子,丁先生真正想说的话皆由叶莺当面转达,暗笑自己刚才疑神疑鬼。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至二更时分。许惊弦、叶莺两人告别丁先生与龙判官,上了一只小船,沿江逆流而行。

许惊弦唤来扶摇,此刻叶莺方知那袭击自己的大鹰竟是许惊弦所养,眼中颇有羡慕之色,却也不多说一句话。许惊弦懒得理她,自去舱中休息。

许惊弦和衣躺下,想着那“刺明计划”,脑中翻江倒海,哪里睡得着?他虽然听丁先生口若悬河说了不少,却只知泰亲王在乌槎国蠢蠢欲动,明将军不日将会挥师南下,滇蜀境内的几大武林势力将会配合泰亲王,合力阻击明将军…但对于“刺明计划”的核心内容却是一无所知。到底是丁先生也没有具体的谋划,抑或是有意隐瞒?算来擒天堡、媚云教、焰天涯加在一起也不过近万人马,纵有一些小帮会相助,也断然无法与朝廷大军相抗,何况这些人马不过是乌合之众,与久经战阵的百战之师决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趁大军立足不稳、明将军毫无防范或有可能偷袭成功,如今凭天行回到京师,明将军有备而来,偷袭实难奏效,这其中一定还另有阴谋。

龙判官假意放走凭天行以释明将军之疑心,是否以此设局诱明将军入伏,然后伺机暗杀?毕竟龙判官位列六大邪派宗师,足有资格与明将军一战,只要设计得当,再加上几名高手相助,确有可能一举成功。唯一的问题是,明将军会不会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又想到擒天堡与焰天涯联手是足可震动江湖的大事,而自己初出茅庐,更无什么名门大派、江湖势力的支持,龙判官有什么必要信任自己?就算龙判官对自己用人不疑,那丁先生可是老谋深算,江湖经验何其丰富,又怎么可能凭三言两语就将重任交托于己?

回想在涪陵城一日的见闻,许惊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丁先生似乎有意让自己加入刺明计划之中。像丁先生这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要杀自己灭口不过举手之劳,何必煞费苦心收服自己?以他谋定后动的性格,若无深思熟虑决不可能贸然行动…难道自己这一次焰天涯之行也是刺明计划中的一个环节?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像丁先生这样一个江湖上从未闻名的瞎子,如此处心积虑刺杀朝廷大将军,到底是与明将军有深仇大恨,还是另有图谋?当龙判官提及凭天行中了丁先生绝命一掌时,他为何满脸不自在?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刺明计划”其实是给擒天堡甚至是整个川蜀武林设下的一个圈套?

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左思右想也无法得到一个满意的结论。不过他虽有疑虑,但这些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复仇,既然等到了一个杀死明将军的最好机会,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