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猊王缓缓转头,傲然望着曾经的臣民,神情中有一种仿如英雄末路的凄凉。然后它一声狂吼,拼力高高跳起,笔直跃入冰河之中!

那河面上的冰层虽厚,却禁不起苍猊王重达数百斤身躯的撞击,一声炸响后裂开一个大洞,而苍猊王,已掉入冰河中。

三人直看得目瞪口呆,苍猊王此举形同自戕,但此刻的它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残存的尊严。

苍猊群静了下来,在岸边排成方阵,凝望着水面上苍猊王露出的硕大头颅。纵然苍猊王略通水性,但四周都是滑溜溜的冰层,它根本无法爬上岸来,何况天寒地冻,冰流湍急,无论如何也不能久持。

许惊弦忽道:“童颜,帮我救它!”说罢也不等童颜答话,已足尖轻点,腾身往冰河上跃去。

几个起落间,他已至苍猊王身边,伸手往苍猊王抓去。谁料那苍猊王竟毫不领情,反朝着他的手咬去。幸好许惊弦收手得快,方免受伤。飞在空中的扶摇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啸声,似乎在埋怨主人为何会救援它的对头。

然而许惊弦却并不放弃,绕着河面的冰洞转至苍猊王身后。苍猊王处于冰河中无法闪避,已被他揪住长长的颈毛。但许惊弦内力不济,拼尽全力亦无法将重达数百斤的苍猊王提出水面,那冰层不堪承重,轧轧作响,仿佛立刻就会让他也陷落于河中。这一刻,童颜已随后赶到,将衣带运功掷出,紧紧缠在苍猊王的身上,大喝一声将苍猊王硬生生地拖出了冰河!

猊群在岸边不安地吼叫着,有几只苍猊已蠢蠢欲动,然而踏上冰河几步后又犹豫着退了回去,心知冰层无法承受自己的体重,故而不敢冒险过河袭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许惊弦与童颜将苍猊王救走。

那只苍猊王似乎一意求死,连连挣扎,又张开大口欲咬断衣带,但它重伤之下如何经得起童颜的神力,不多时已被他强行拉至对岸。鹤发并不阻止两人的行动,只是面上隐有忧色,微微摇头。

许惊弦喝住欲要攻击苍猊王的扶摇,撕下衣襟匆匆给苍猊王包扎伤口。那苍猊王精疲力竭,闭目大口喘息,簌簌发抖。天气寒冷,伤口流出的血液已被冻结,黏在它纯黑如墨的毛发上。许惊弦索性从行囊中拿出自己换洗的衣衫,耐心地给苍猊王擦干身体,又替它按摩肌肉,舒筋活血。如此良久,苍猊王方才缓缓张开双眸望了许惊弦一眼,目光呆滞,隐隐还带有一丝敌意。

鹤发叹道:“你就算此刻救活了它,但它重伤之余也根本无法生存下去,莫说是那些天敌,仅是高原的恶劣气候也足以致命。”

许惊弦定定道:“我会等它养好伤后再放走它的,若是先生不愿与之随行,我们就此分手也无不可。”他的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决。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么?”鹤发苦笑道,“我只是觉得此举虽是善行,却未必得体。所谓物竞天择,这是苍猊千百年来传下的规则,你又何苦逆天行事?”

许惊弦倔强地一摆头:“我才不管什么规则!若不是我,它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所以我一定要救它!”鹤发听罢,摇头不语。

童颜皱皱眉:“这家伙体型巨大,要怎么带它走呢?”

许惊弦望着离岸半里外的一排树林,突然想起了少年时的游戏:“我自有办法,只是可能要耽误几天的行程…”

童颜笑道:“那有何妨。我可不想这么快回家。”

鹤发喃喃自语般低声道:“只怕让人担心的并不止如此。”他的目光游弋处,瞧见对岸那头雪白苍猊冷厉的目光,心中莫名地一颤。

许惊弦与童颜砍下一棵大树,以剑为斧,削成一块三尺见方的平板,将苍猊王放在其上,又以长绳缚扎木板,沿着冰面拖行。那木板底端用树脂涂抹过。以便减少摩擦。如此果然省力不少。只是这样一来,三人就不得不沿着冰河的方向改而往南前行。

苍猊王逆来顺受地任他们摆布,全无挣扎,似乎落败于王位之争已令它丧失斗志。而那猊群则仍是不肯放弃,在那只雪白苍猊的率领下沿着对岸遥遥跟随,不时发出挑战似的吼叫。

雷鹰扶摇果不愧是鹰帝之质,看到苍猊王落难,也不再纠缠于昔日恩怨,反为它叼来些野味。但苍猊王对喂至口边的食物只是浅尝辄止,不知是食难下咽还是决意求死。

鹤发对许惊弦道:“我方才见你出手,行动敏捷灵便,并未受内力不济之限,只是发劲时力有不逮,似乎并不像是丹田受损的状况。”

许惊弦解释道:“三年前蒙泊国师曾将他七十年的功力输入我的体内,如今仍滞留不去。”童颜听到蒙泊的名宇,身躯微微一震,若有所思。

鹤发紧锁眉头:“我只知你丹田受损,却不知其中详情,你不妨如实告诉我,或能解治。”许惊弦心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便将当年如何在擒天堡遭受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的“六月之蛹”,前往鸣佩峰治伤又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借机废去丹田之事毫无隐瞒地说出。

鹤发抚掌道:“这便是了。你只是丹田受挫,经脉不但无损,反而因蒙泊强输功力而容量大增。虽然无法修炼上乘内功,却不似废去武功者一般手足酸软,甚至耐力更强,一切行动与常人无异,练习招术并无阻碍,只是运功发劲会受到影响。外力来袭时,你的身体会自然做出反应,散于四肢百骸的内力便能保护你不受伤害,但若是你想要伤人,却又有心无力了。”

“可有什么补救之法?”

鹤发大笑:“这种情况可谓万中无一,甚至是习武者梦寐以求的境地,又何须补救?”

许惊弦满脸怀疑:“天底下哪一个习武者愿意落到这种地步?”

鹤发不答反问:“习武最基本的目的是什么?是自恃武力欺压百姓,甚至动辄杀伤人命么?”

许惊弦摇摇头。

鹤发续道:“那么既可以达到强身健体的效能。又不会有错手伤人的顾忌,岂非一举两得?”

“可是,扶危济贫也是习武的目的,若无相应的能力,如何与恶人相抗?”

“纵算是大奸大恶之徒,也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童颜在一旁插言道:“对付恶人何用那么麻烦,一刀杀了岂不干净?”

鹤发摇头低声叹道:“你杀性太强,稍遇不顺便痛施辣手,如此不过徒增杀孽,于己有损无益。但我又知你桀骛不驯,散漫无羁,若是横加阻止,压抑天性,反而会有碍武功的进,所以才强行给你定下那五次约定,只盼能对你的杀性稍有限制。但如今看来,你根本还是不明白为师的一片苦心,尽管你现在的武功已远胜于我,但终你一生,也只能做一个杀手而已。”

原来鹤发当年收童颜为徒时,已瞧出他天性嗜杀,出手决绝。便定下一个古怪的约定,凡事皆要遵从师命,但给童颜五次自作主张的机会,五次之后或是弑师后自立门户,或是自尽以谢师恩,只希望能用师徒之情令童颜稍有收敛。无奈童颜嗜武若狂,只为见蒙泊国师一面,便在玉髓关执意与顾思空等人赌命,算来已是第二次强违师命了。

鹤发又道:“所谓武者仁心,并不仅仅是善待弱小,还应该于己于人处处留有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若只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与那些倒行逆施的恶人本质上又有何分别?”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许惊弦,“真正的武者,不但要凭武力约束恶人,更要懂得约束自己。”

许惊弦知道鹤发知人善教,于旁敲侧击中借机点拨自己,暗生感激。与鹤发不过半日接触,却已令他受益良多,看待世事的眼光与以往大不相同。

童颜犹不服气:“话虽如此。但只恐不曾制住恶人,却先死于恶人之手。”

鹤发笑道:“所以才要先提高自身的能力,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另做取舍,方为上策。”听鹤发说到“立于不败之地”几个字,许惊弦心中一动,不由想到了在鸣佩峰后山与愚大师共同研究的“弈天诀”。

作为四大家族的上一代领袖,愚大师在武学上的造诣只怕并不在当世的任何一人之下。他于百岁高龄从棋理中参悟出“弈天块”,虽与当世武学的原理完全相悖,却是另辟蹊径,讲究“守虚极、至静笃”,故意不断露出破绽,诱敌发招。其要旨正是不求胜先求和。

而许惊弦目前的武功正如鹤发所说,虽然伤敌无力,却也不会轻易受制于人。在这种万中无一的情况下,“弈天块”恰好能大派用途,再加上可料敌先知的“阴阳推骨术”,尽管他欠缺内力,难以一招制胜,却也未必输给任何人。

三年前,他曾与愚大师戏言要做“弈天门”的开山祖师,假以时日,当年的玩笑话当真能够实现也未可知…

许惊弦握紧拳头,遥望远方,朗声道:“我明白了!”

鹤发惊讶地看向许惊弦,感应到他的身上仿佛突然多出一份坚定与自信。或许连鹤发也根本意料不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却让许惊弦清楚了应该如何发挥自身长处,从此树立起一份对武学的信心。

行了半日,三人来到一片开阔地带,前方的冰河分成两道支流。一条往南,一条往东。寒流来袭,狂风骤起,三人皆有武功还可忍受,躺于木板上的苍猊王在伤重之余却耐不住寒意,虽未发出呻吟,但鼻间喘息粗重。

三人在河边歇息了一会儿,勿匆吃些干粮,但那苍猊王依旧不饮不食。许惊弦只怕苍猊王伤重不支,不免有些着急,但游目四望,数里方圆皆是一片空旷,全无遮掩,莫说不见人烟,连个避风处也寻不到。

虽然许惊弦起初是为了扶摇与苍猊王作对,但如今见它落难至此,实不愿它丧命于同类之口。他本以为苍貌群无法涉河来袭便会就此罢休,但河对岸的那群苍猊依然紧随,吼叫声不时传来,敌意丝毫不减,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了解这段恩怨。

他望着身受重伤的苍猊王,想到它曾是昔日的兽王,如今却众叛亲离,反被族群追杀,而自己此刻也成为了御泠堂的叛徒,不由大生同病相怜之意。低声叹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既然不容于苍貌群,不如以后就随着我同走江湖吧。你且放心,我必会好好照顾你的。”

许惊弦又唤来扶摇:“你两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以后须得和睦相处,不要再生事端。”扶摇感应到主人对苍猊王的善意,仿佛打招呼般对着苍猊王咕噜了几声,但苍猊王却全无反应,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许惊弦的话。

一行重又上路,按理说他们本应往东而行,但东边的这条冰河河道较窄,那群苍猊或会寻机偷袭,虽然不惧,几人却担心无法照应到苍猊王。

而童颜巴不得在吐蕃多留些日子,便对鹤发道:“我们还是继续往南行吧。最好能找到吐蕃人的帐蓬。这头苍猊体格健壮,只要好好休整几日,便可康复,那时我们再回乌槎国也不迟。”

鹤发瞧出许惊弦的心意,并未反对童颜的提议,只是忧心忡忡地望向对岸∶“这条冰河只怕无法阻住猊群,若不得不与它们交手,尽量少开杀戒吧。”

三人再往南行了几里路,忽然听到身后隐隐有马蹄声响。

就见来者是一支十余人的骑队,马背上的骑士并非吐蕃服饰,而是统一的灰衫长袍,看来应该是汉人的马队。而且众骑士除了领头者外皆是面蒙黑纱,身挟兵刃,不知是何来路。

童颜悄悄问许惊弦∶“是御泠堂的人么?”

许惊弦摇头否认。

童颜注意到骑队中尚有几匹背负空鞍的马儿以备换骑,顿时喜道∶“那就好了,我们可以向他们买马,驮着苍猊赶路岂不省力?”

鹤发却沉声道∶“徒儿且莫心急,只怕这并非普通的马队,先静现其变再说。”

童颜听鹤发语气郑重,心知有异,再细细看去,只见那些骑士中有几人头戴高冠,背插拂尘,竟似是道门中人,而他们马鞍上挂着的兵器长短粗重不一,有的甚至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奇门兵刃,显然不会是普通道士。

许惊弦亦是大觉惊讶。吐蕃国尊崇佛门,寺庙随处可见,却并无道观。这些远来的道士不知是何来路。而且整个队伍行进间几乎寂静无声,不但没有任何交谈喧哗,连马嘶声都不可闻。

来骑共有十一人,除了领头者一马当先,另十人前四后六,隐隐排成阵型,每一名骑士之间都是分毫不差的五步之距,仿若以尺丈量过,既不妨碍行动,又可相互照应。转眼间骑队已至,领头的灰衣人发出一声短哨,马队整齐划一地停步在许惊弦等人的十步外,连那几匹背负空鞍的马儿也不例外。

若是他们换上士兵的服装,俨然便是一支纪律森严的部队,有着不容忽视的战斗力。在这积雪皑皑的白色高原上,骑士们灰扑扑的长袍散发出比风更冽、比雪更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