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阖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后王爷另娶……我要你转告王爷,即便日后,这个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这一生,太多动荡反复,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对于萧綦,我有多深的眷恋,亦有多深的了解。

当日他许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对子嗣的承诺,善待这个孩子。

“老奴记下了。”徐姑姑哽咽着,默默点头。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后长大,务必让她远离宫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觉,恍惚里,听见风雨骤急,声声入耳。

一道惊雷响彻。

婴孩的哭声在雷声后响起,嘹亮清脆。

是错觉么,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却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儿,终究还是女儿,我的女儿。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苦与痛都归于宁静,生命的神奇与美好,令我泪流满面。

尚未来得及拥抱我的女儿,再一次的痛楚袭来,让我直坠向黑暗深渊。

依稀听见谁的惊呼,“是双生子!”

徐姑姑抓紧我的手,发抖得那样厉害,“阿妩,你听到了吗,还有一个宝宝……老天,求你保佑阿妩,公主在天有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长命百岁……”

最令人恐惧的不是痛楚,却是如铁一般压下来的疲倦,将意志重重压倒,让人只想抛下一切,就此放弃,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于天地之间,从心所欲,再也没有疲惫和痛苦……那是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又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锦儿,甚至有朱颜,她们都幽幽地望着我,缓缓靠近过来,越逼越近……我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

萧綦,……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

黑暗里,我越坠越深,越来越冷,已经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忽然间,仿佛从那天际最远处,有一丝婴儿的啼哭声悠悠传来,渐渐响亮,渐渐清晰。

那是我的女儿,是她的声音,在呼唤母亲。

这稚嫩的啼哭,一声声传来,牵引着我,转身,向那光亮处迎去。

“阿妩,阿妩——”徐姑姑苍老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甚至感觉到她的手,重重摇晃我,抓得我肩上隐隐做痛。

“小世子有反应了!”产婆惊喜的呼声骤然传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睁开眼。

产婆竟然倒提着一个婴孩,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我猛的呛咳起来,胸中气息顿时流转,呼吸重又顺畅,却仍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产婆手中的婴孩也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宛如一只可怜的小猫。

襁褓中的两个婴儿被抱到我跟前。

红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黄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样吹弹可破的粉嫩小脸,一样乌黑光亮的细软头发,竟覆至耳际——我见过的初生婴儿,都是浅浅黄黄一层绒发,从未见哪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这么美丽的胎发。

这一双挛生的孩子,眉目样貌却不相似。

抱在臂弯中,朱红锦缎里的女孩儿,立即睁开眼睛,乌溜溜一双眸子望着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乱动,那神态眉目分明像极了她的父亲;而小小的男孩子却安静地躺在襁褓里,纤长的睫毛浓浓覆下来,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着我的影子。

徐姑姑说,小世子生下来的时候不哭不动,气息全无,我也昏迷不醒,没有了脉息。

她几乎以为我和孩子都没能熬过来的时候,我的女儿突然放声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这哭声,冥冥里唤醒我,将我从生死一线之间拽回。

小世子被产婆一阵拍打,吐出胸中积水,也终于有了哭声,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玉岫守在外面已经许久,一见到产婆侍女出去报了平安,便不顾一切地奔进来。

她看着这一双孩子,又看着我,彼此对视,我们竟同时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似乎说什么话都是多余。

良久,良久,她才轻轻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爷知道了,该有多快活!”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伸手与她相握,默默微笑,传递着我的感激。

已经派了人飞马赶赴北境,算着日子,这两日萧綦也该收到喜讯了。

想象着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喜极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们如此眷顾。

他会给孩子们取什么名字呢,这个做父亲的远在千里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能想出来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气象……我忍不住笑了,望着襁褓中的女儿,看她蹬腿挥手,总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只觉怎么看她都看不够,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过。

她生下来的时候,正好细雨潇潇,天地之间,清新如洗。

我并不在意这双儿女是否龙章凤姿,只求他们一生平安喜乐,清净宁和。

斜雨潇潇,洗净世间万物。女儿的乳名,就叫潇潇罢。

我的儿子,我希望他不仅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颗明净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满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净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过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议。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一天天变化成长,时常让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于无休止的战祸、倾轧、恩怨,唯有看着这一双儿女,才觉得世间犹存美好,犹有希望。

宗亲朝臣送来的贺仪堆积如山,奇珍异宝,满目琳琅。

内侍单独入见,奉上一只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贺仪。

看似寻常的木匣,托在手中,只觉重逾千钧。匣中水色素缎上,静静托着一副紫金嵌玉缠臂环。

我怔怔望了这双金环,心口一寸寸揪起,郁郁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开。

缠臂金环的旧俗,相传是在女孩儿诞生时便要绕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护、圆满之意。

旧盟犹记,前缘已毁,谁也没能守护住最初的圆满。

枉有缠臂金,碧玉环,也不过是平添一分讽刺罢了。

罢了,到了这一步,讥诮也好,怨恨也罢,终归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报飞马传来,豫章王收复宁朔,大破南突厥于禾田,克王城,斩杀叛将唐竞于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弃国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尽斩于市。

豫章王大宴众将于王庭,受突厥彝器、浑仪、土圭之属,班赐将帅,犒封三军。

上至朝堂,下达市井,无不欢腾振奋。

豫章王的辉煌战绩,于国于民于史于天下,意味着安定、强盛、骄傲和荣耀。

而这一切,对于我,只是远行的离人终将归来。

薄薄一纸家书随着捷报一起传回。

顾不得阿越还在跟前,我颤着手抽出薄薄一纸素笺,竟是未展信,泪先流。

不敢纵容相思,唯恐被离愁动摇了刚强。

却在展开家书的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御。

这是,他自烽火连天的边关,千里迢迢送回的家书。

墨痕里,字句间,笔笔银钩铁划,征尘扑面。

恍惚间,似到了无定河边,赫连台下。榆关归路漫漫,将军横刀纵马,踏遍寒霜,独对孤月羌笛。纵然铁血半生,终不免离恨柔肠。几回梦渡关山,见娇妻佳儿,相思蚀骨透,更甚刀斧。几回笑,几回泪,薄薄一纸素笺,字字看来,寸寸心碎。

我笑着仰起头,只怕眼泪落下,泅湿了墨迹。

“王妃……”阿越忐忑唤我,惴惴守在一旁,不敢贸然探问。

“王爷给世子和郡主取了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宁。”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这是,永铭收复宁朔之意罢!”

我微笑点头,复又摇头。

允,即是允诺、允誓;宁朔,更是我们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许、相守,这一路走来,风雨曲折,个中甘苦,何足为外人道。

“这可好极了”,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爷几时班师回朝?”

我低头,微笑不语,一点点叠好素笺,缓缓放回锦匣,“王爷说……”

甫一开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着,眼泪却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王爷决意趁胜追击,挥师北进,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拟望故乡。

唐竞死了,叛军灭了,这场战争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的夫君,没有急于千里返家,没有为了早些与妻儿团聚而班师,而是继续北进,开疆拓土,踏平胡虏,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一偿毕生心愿。

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属于铁血疆场,属于万里江山,唯独不属于闺阁。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勋广德,请赐九锡之命。

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铁钺,九曰柜鬯。自周朝以来,九锡之赐,已是天子嘉赏的极致,意味着禅让之兆。

历代权臣,一旦身受九锡之命,自是天命不远。

子澹禅位,只在早晚。待萧綦班师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