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我有多么心软仁慈,只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日后,我力压宋怀恩的反对,下令从行宫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宫之后,行动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但至少,他可以陪伴着胡瑶,陪伴着他的妻儿——他有她,她亦有他,两个人再不孤单。

这之后,胡瑶终于开始进药,病情渐有起色。

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无论如何滋养进补,也不见明显的效用。

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病况,只让我静心宁神,好生休养。

静心,说来容易,可又如何能说静就静?

前方战事,流民赈济,宫闱动荡,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这几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病榻这么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连眼睛也盲了,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到日渐悲哀绝望,如今我已彻底放弃。

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颜,我黯然叹息。

姑姑向来是最爱洁净的,怎能让她带着憔悴病损的容颜离去。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挽髻。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我一怔,玉梳脱手坠落。

是子澹来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宫之后,我一直小心回避,不愿见到他。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俾。”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俾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俾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俾,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谁!”子澹惊跳。

屏风被他猛的推开,眼前光亮大盛,照见他脸色惨白。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他迫视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我并非故意,却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藏身暗处,窥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么?”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与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摇光殿,春日柳,熏风拂面。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十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吻,却是如此冰冷破碎。

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我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纠缠。

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觉察我的异样,伸手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将身子抵住屏风站稳,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满手血腥,害人无数,你恨我也好,就此爱恨相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鸾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车驾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鸾车停了,我挑开车帘,竭力镇定地开口,“阿越,传太医。”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统统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边,不停用丝帕为我拭去冷汗,饶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医惶恐地退出去,宫中几位年老的接生嬷嬷已经候在了外面。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静夜沉沉,唯觉更漏声声。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恍惚中总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罢,我想唤她,想对她微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若游丝。

“我在这里。”徐姑姑忙握紧我的手,“不怕,阿妩不要怕!宝宝一定会平安的!”

我闭目深深呼吸,略微缓过气来,茫然看向帘外,是已经天黑了么?

看不透这重帏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际,是否已经落下夕阳。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九锡

五更过后,不见绽露晨光,天色越发阴沉晦暗,帘外风雨欲来。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渐渐迷失,眼前晃动着产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见谁的手上沾满猩红。

床前垂下的帏幕,时而飘动,忽远忽近,如同周遭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紧我的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让我昏睡过去。

合上眼,仿佛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药香混合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飘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却不敢阖眼,因为我不知道,这一睡去还能否醒来。

徐姑姑满面是汗,一叠声地催促几位嬷嬷。

“徐姑姑……我有话对你说。”我抓住她的手,艰难地开口,“你记住我现在的话,一字不能差。”

“不要说傻话,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强撑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