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半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听得耳边喧天的喜乐,从早上到现在从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若按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锦儿乖巧,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

再过片刻,我将要面临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

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也不见得那么糟糕。

正如哥哥劝慰我说,豫章王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许吧。

只要没到最糟糕,总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了喜筵。

过得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觉诧异,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一个男子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惊破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徐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带薄怒。

我站了起来,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

“王妃小心。”锦儿慌忙扶住我。

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后,我恍然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这位堂堂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请求赐婚,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甘不甘心,总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一刻,一道火漆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

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周遭仆妇喜娘噤若寒蝉,连锦儿都不敢做声。

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头上凤冠压得我胸中几乎窒息。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我扬声长笑。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万幸大吉了。”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徽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徽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