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还是王氏长子,是当朝丞相。”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瑾如,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父亲的声音陡然暗哑,这还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父亲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自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王氏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权位,非大丈夫所为!”

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哥哥!”我脱口惊呼,伸手想要拦住他。

他却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泪水顿时模糊了我双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不要……”我奔了进去,不待抓住他衣袖,哥哥已经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我一颤,如罹雷击。

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身子一晃,一声悲泣还未出口,就软软跌坐在椅中。

我慌忙踏前,想扶起母亲,身子却陡然发软,膝下一曲,直跪倒在地。

“阿妩——”,爹和哥哥同时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了我。

倚在哥哥怀中,忽然觉得安心,很安心,如同小时候每次念书睡着,被他抱回榻上的时候一样……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在哥哥怀中粲然微笑。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眼中。

我低下头,无限娇羞,“我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沉寂,如死沉寂。

“你,你——”母亲浑身颤抖,扬手指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哥抱住我的手,变得更冷,却将我抱得更紧。

爹爹望着我,目光直直,悲辛愈发深浓。

我挺直头颈,迎着爹爹的目光,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坚定,“我愿嫁与豫章王萧綦!”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阖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

他们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好一段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或许,是吧。

我终于知道,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只是,世人如何看,如何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又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豫章王的聘礼惊人煊赫,皇上赐下的恩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喜娘说,二殿下大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奢华铺排。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

屏退了下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却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我低头,拿了她送给我的嫁妆,一支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在手中细细把玩,一边淡淡笑了笑,“子澹守孝归来,也要册妃了。时光过得真快……小时候再亲密的玩伴,长大了也总要分开。”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阿妩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

我说给宛如姐姐听见,也说给自己听见。

那之后,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不够锋锐,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婚期已近。

家中变得很忙,徐姑姑他们每日出入奔忙,筹备大婚典仪。

我却闲下来,不用入宫请安,不用踏出府门,只需在房中端庄危坐,听宫中嬷嬷教习新婚仪俗,教我一件件记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有人来道喜,吉词美誉塞满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乱中如水滑过。

夜里,我总是看书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得再也睁不开眼。

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没有时间想起子澹。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遥远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名字,我即将嫁与的良人……记不起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可犒军时的惊鸿一瞥,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萧綦,这个名字,从此就要与我相联一生了。

豫章王妃,从此我将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上阳郡主,而将以这个新的身份,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十五天后,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礼按公主出嫁的礼仪举行,半夜开始装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向皇上皇后谢恩,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两名喜娘带着仆妇婢女侍侯左右,外边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

凤冠礼服加上厚厚的盖巾,让我整个人如被层层捆绑,动弹不得。

锦儿在旁边不时絮絮叨叨说些喜庆吉利的话讨我高兴,我却连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