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没功夫去理会那么多。
他急不容缓地要去解决两件事:
一,逼出体内“刀虫”的毒力。
二,与梁何所布伏好的主力,只等王小石一伙人入楼,他运用一切所能,杀个精光。
要做好第二件事,现在他就必须要先做好第一件事。
当然,他不无遗憾。
——始终未能对温柔一尝夙愿,真个销魂。
他在离开“留白轩”之际,却做了一件事:
弹了一指。
这一指,是解开了温柔受制的穴道。
——他啃不下的东西,也决不让人占了便宜。
——何况,就算给解了穴道的温柔,也仍在“留白轩”里,飞不走、逃不了的。
(温柔,嗷,温柔。)
想到这女子自而柔而娇小的胴体,他在毯袍内的躯干,忽然炽热了起来。
就在这儿,梁何火速报讯,传来了两道消息:
1,一切已布好了:“七绝神剑”已到其六,还有当世六大高手中的“神油爷爷”
叶云灭亦已赶到,就等王小石来!
2,孙鱼回来了。
低头。
垂首一向是他的掩饰,也是他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他在低着首的是盘算着什么,还是掩饰着什么。
别人的低头可能是因为气馁或缺乏信心,他的低首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一种莫测高深的姿势。
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因为他了解别人。任何人都当他是知交、知音,甚至连大奸大诈的雷损,都当他是惟一至交,但却没有人是他的知心。
重要的是:不是他没有好友,而是他不要任何人是他的好友。
因为他的心是不让人“知”的。
别人当他是相知,并不代表他也当别人是知交。
他一生下来就低着头,颈脊不能竖直,令人怜悯同情,可是他却说过这样子的话:
“我生下来不是求人谅解与同情的。”
“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我活着要做的是最该做的事,甚至只做该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他就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飞惊!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雷纯遣她三名剑婢和另一名不住拿湿中抹脸的俊脸凸腹的汉子,抬着一顶深黛色的轿了疾行人“六分半堂”的“不惊堂”里来,然后跟狄飞惊说,“这个人曾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现在却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这个人全武林、整个江湖、偌大京师里的人都在找他,然而他却在我的身后,你的眼前。”
然后她问。
“你猜是谁?”
狄飞惊垂着头、缩着膀子、屈着腰脊,似乎分外能感受到那问题重若千钧。
“那就应该是他了;”狄飞惊低沉的语调、配合了他低首,仿佛在垂目审视挂在他胸前的一方白色透明的水玉。
——暗红透紫的那一块在“三合楼”、“六合阁”里给白愁飞一指打碎了,但碎了那紫的还有这白的,毁了那一块却还是有这一块。
然后他说的三个字亦有重逾万钧之力。
他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梦枕!”
苏梦枕!
雷纯似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没料到狄飞惊会料得到,而且一料就料到了。
“你是怎么料到的?”
所以她问了这句话。
没料,狄飞惊乍听这句话,却明显地吓了一跳,好像鼻尖给一块烧热的炭火炙及一般。
“真的是他!?”
雷纯点点头。
狄飞惊跺足,终于仰天叹了一声。
他难得抬头,在夜色里,眼神依然明亮,眼色之丽,直夺美人之目,占尽粉妆铅华,犹亦不及之。
白愁飞一出“留自轩”,“火孩儿”蔡水择忽然摇摇欲堕。
张炭连忙搀扶着他:看到这结义兄弟浑身是伤,不觉潸然泪下。
“你要撑下去啊…兄弟!”
“…对不起,炭哥,请原谅我…”
“今儿你做得很好啊——你救了我、救了温柔,还要我原谅你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温姑娘的…可是,若不如此威胁他,只怕姓白的既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温柔。他看了我的‘刀虫’,任他绝世本领,也得要去回一口气,迫出毒力,我这下相胁,让他正好有下台阶…若然没有把握,我还真不敢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哪。”
“我知道…初时我是不明白,现在都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了。”
蔡水择艰涩的一笑,一笑,血水就自嘴里涌出来。
“我一直对你都有误会。…自从上次‘九联盟’要吞掉‘桃花社’和‘刺花纹堂’的‘台字旗’一役中,你临阵退缩、遇战脱逃,从此我对你就有戒心,怀疑你的勇气和诚意…就算在‘老林寺’之役里你表现勇悍,负伤救人,但我还是不能完全屏弃我对你的成见…”
“那不是成见。我确是临阵脱逃,我的确是怕死,我的确是放弃了与朋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如果硬要说理由,那就是: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在‘黑面门’里受到蔡红豆和蔡黑狗等系人马的排挤加害,我不得不留着有用之身来护着他们…我们‘兵器蔡家’,仗着朝廷里有个姓蔡的‘大人物’看来比谁都受礼遇,谁都怕了咱们…但在江湖
蔡水择忽然痛得叫出声来。
“你怎么了!——快别说这些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了你…”
“你没有…确是我懦怯、我不好、我自私…我那时确是想:跟‘桃花社’有什么好?万一个不好,就英年早逝,给‘九联盟’的人杀了。
整了、灭掉了。我想,其他‘七道旋风’里的兄弟,都没有顾碍,但我不同…我还有父母、家室!我只是打造兵器的一名世家子弟,又不是十足的武林中人,我只要好好的活下去,于啥要抱着一齐死…?所以我就没有…我愧对赖大姊,我愧对众兄弟们…我怕死,我贪生,我不敢牺牲…我觉得我自己才是聪明人,我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成就…我不要永久俯首于赖大姊门下…”
“我明白,我明白…”张炭看见蔡水择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出气多入气少、神智仍清醒,神气已在瞳孔散乱,只能垂泪地安慰他,“谁不是这样想过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这样想过,只不过,每到要害关头,我认为活着不如活得好重要。那关节上来时,我总会选择了我良心里要做的事;人生里总是难免一死,做了违心背义的事,活着也不痛快,真是何苦?何必?这也许就是自道、黑道中人不一样之故吧?刚才你说‘黑面蔡家’是黑道中人,其实你的所作所为,白道上的汉子都远望尘莫及呢…”
“——也不是,我只是看开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味钻营,老望出人头地,不惜离义弃信,但我能赚得什么?反而内心不安,活得一点也不惬意。真怀念当日跟‘桃花社’的兄弟姊妹们,弹剑高歌,快意恩仇,不知多好!原来人生不是为求绝世功名、世间富贵,而是快活就好!我也放下了。父母大去之后,妻离子散,只我一人,孤身何惧!
要生要死,自来自去。我更自在了!所以豁得出去,敢跟‘六合青龙’战,敢与元十三限斗,敢在这儿唬走了白愁飞——纵这一生算是短了一些、促了一点,也是不枉了。看来…”蔡水择惨笑起来,流血甚惨,仿佛要流尽他体内的血才能止休,“我不能跟你们再比谁的脚趾甲长了。”
“你…你别这样说…过去我…我错看你了。…要比喝粥,谁也比不过你!”
“你知道吗?我是黑面蔡家的人,练有一种‘天火神功’和‘哼哈二气’,只要真气护体,元气淋漓,我还真一时三刻虽受重击但死不了…这就是何以我屡遭赵书四痛击而能再战,而也是刚才还能硬持一口气威胁姓白的原由了…可是,而今,我已伤成这个样子了,活着已没有意思了。这样强挺下去,我只是多受折磨…”
“兄弟,你要撑着,小石头快来救我们了。”
“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蔡水择强笑了一笑,裂了的一张脸裂了个袭开的笑容,“我不能再抵受下去了。请恕当老弟的我闲上一闲,早些放下去吧。我要散功了…说实在的:我到底还是为逞这一时之勇,仗一时之义而死,在世种种纷华,人间种种盛事,我都无法一一体味领受了,梦幻空花,天火烛照,我今也不止有悔呢。兄弟,如有来生,来生再会了——”
“不!”
蔡水择倦极了地笑了笑,又笑出了血。
“不!!你要挺下去——”
蔡水择充满歉意地握了握、紧了紧本来捉住张炭的手。
“不!!!——”
这是张炭第三次叫出“不”字,但他同时听到了种声音:
一种炒豆子般的爆裂声响。
然后蔡水择整个人抖动了起来。
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整个人颤哆着,这时际,爆豆的裂响越密集了。
张炭狂吼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放弃!你还是那么自私,那么自我,那么自命英雄!你说去就去,这时候,教我一个人怎撑下去——”
但蔡水择的身躯已静止了。
已兀然静止了。
全然不动了。
张炭呆住了。
愣住。
直至一声唏唏簌簌地传来,有人慵倦惺松地问:
“怎么搞的?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天——我的衣服呢!?”
然后是悠悠忽忽的一声。
尖叫。
一零二:楼里的主人
大红的轿子,猩红的帘!
——竟红得比怒吐的梅蕊还艳。
(可是里面真的是他吗?)
(他真的还没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