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洛阳,有老妈子为她梳头打扮。

她足足梳了老半天才把头梳好。

可是又觉得衣衫太老气了,不搭衬。

于是又换。

换了就照镜子。

不满意的又换。

直换到一件辣红镶金绣紫幅花边的前衫时,她才满意,再好好端详镜子里的她。

——可惜就是衣服太抢眼,比她的人还夺目。

于是她又往脸上涂涂抹抹。

画眉。

扑粉。

涂胭脂。

打扮好了,真是出落得像个美人儿。

之后她就兴致勃勃地要出门。

忽觉得不妥。

她再照照镜子:

没有不妥。

镜里的人很漂亮,尤其是一对含春漾水波似的眼睛,还有杏靥桃腮艳艳粉粉,但她看自己也却觉得越看越不像是自己。

——自己平素手大脚大、手租脚粗的,扮那么漂亮干吗?

——何况已严冬了,这两天虽转暖些,但穿那么轻薄的衣衫出去不怕着凉也得怕着人心凉!

想到这一点,脸上不禁有点发热。像夕晖照得太近了不经意灼了那么一下似的。

——咄,只不过是见那么个大白菜!

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向对自己还爱理不理呢!

打扮那么漂亮,万一他看都不看,自己的脸可在哪儿搁去!

给谁看嘛!什么大白菜、小石头,全不是男人,都不当自己是女人,想到就气!

温姑娘一跺脚,一咬牙,又回到妆台。

这次不是化妆了,而是把已化好的妆一一擦去、揩去。

脸上弄得一塌胡涂。

之后,她去洗脸。

洗了脸,又更了件粗布衣,他就那么一张清水脸蛋儿(杏脸上还有未抹于的水珠,一粒粒的如珍珠露水,眉毛还湿黏在一起,显得更粗更黑,黑刀尖儿细桃般的秀气!)

出门去。

一只脚才跨出门口,想想又不妥:这一番心血哪,把脸呀眼呀耳呀眉呀了半天,还恨不得把鼻子拎高一点掰宽一些,像那个雷媚一样,这样才美些,巴不得把腮颔扶呀捏呀的想捻得尖削些、清减些,这才能跟雷纯那么艳丽。结果,弄了个半天,跟先前没两样的,就出门去了,仿佛很不值。

所以她又重新坐下来:

化妆!

终于,她是画了眉、口红,添了点粉,换了件红毡赭衣才出去,临出门前,还再补些香水。

——却不料吴谅、何择钟等人居然还不让她出去。

好,不给本小姐出去,本小姐就溜出去。

于是,她就溜了出去。

不过,半途上还是给人缠上了,要她回去。

她硬是不回。

——反正己出了来,人家好汉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本姑娘是出得了来就是离了家,抬上八顶大轿本姑娘是兴尽了才回老家去!

没法。

——这姑娘谁也拿她没办法。

既然没办法,就只好陪她过来了。

是龙潭渡龙潭。

系虎穴入虎穴。

——谁教他遇上了温柔!

七二:机枢

可是,会为见白愁飞而刻意化妆的她,虽然已洗尽铅华,但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仿佛那些已抹掉的妆扮都留下了洗不去的罪证似的。

“啊。”

白愁飞微微地叫了一声,恰可让她听着。

“怎么?”

“我脸上没写着么?”

白愁飞咀角边牵起一朵笑云,反问她。

很早以前,温柔就迷死了他这样儿的笑意了,她现在看了,心里还是突的一跳,还是突然没跳了一下,反正她也弄不清楚。

“你说什么?”

“如果惊叹也有个什么符号的话,”白愁飞指着自己的印堂说,“我就写着这个号啊!那是对你的美赞叹不已呢!”

两朵云掠上了温柔的杏靥。

“我哪里美!以前也从没关心过人家!”

她带点臊的时候,说话也细细柔柔,而且因刻意在装成熟而份外显稚气,在这样刚刚入暮之际,特别动人。

白愁飞也怦然心动,忽然想起那一次在龌龊的夜色里破碎的衣衫掩不住白晰而瘦小的嗣体,而今,这清白之躯已丰满了许多了吧,可更见风情了吧,那娇嫩的乳房还柔软如鸽么?臀部也像口小枕吧?

你这里那里都美哩,但话却不能这样作答。

他这样想的时候,回答却十分诚恳,而且还带着些微的歉意:

“那时候我忙,你是知道的,苏梦枕、王小石都在,没办法。”

“你真是关心人家,就多陪人家玩;”温柔不大明白白愁飞的说法,“要不,就派我去做些掀风翻浪的大事行,哪有对人家不瞅不睬的!”

“那是我不对,”白愁飞眯着眼,弯弯的、长长的,像一条浮动的船,“今儿我请你吃酒、赔罪。”

“我今儿跑这一趟却不是来吃酒的。”

这却使温柔省起了她的重大意义,嘟着腮帮子说:“我是来兴师问罪。”

“哦?请坐。”

温柔大刺刺地坐了下去,才发觉应该坐得斯文些。

“请茶。”白愁飞亲自斟上了一杯茶,“待会儿敬奉酒菜,向你赔礼。”

“你当然要赔罪。”温柔想到就很委屈,扁了咀儿,“你干吗要叫人绑架我?”

“绑架你?”白愁飞倒是一怔,“谁绑架你?”

“你。”温柔差不多要哭了,连跺几脚,猛憎了起来,“还不认!”

“我绑架你做什么?”白愁飞也闹不明白,“像你那么标致的姑娘是拿来疼的,怎么要绑架你呢!”

温柔听了,这才由怒转嗔,噘着咀儿告状:“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一下子不理人家,一下子叫人来绑架——难道孙鱼不是你手下?他会不待你吩咐就暗算本姑娘我?说了也没人信!你做的事总是不认帐!”

“又是他!”

白愁飞在心里一阵火爆:妈那个巴子!又是孙鱼!

“怎么?”

“没什么。”白愁飞当然不便说出他对此人的恨意,也不能承认他完全不知道手下做了这件事:面子,有时候确比事实更重要。”他有把你什么吗?”

“什么什么吗?”温柔愕然。白愁飞凝视着她,两手支在她椅子上,衣襟很贴近她。

温柔嗤地一笑。

“笑什么?”

“——你这样望人家,傻的!”

“因为你漂亮。”说着,便用手背去轻触温柔的玉颊。

一下子,温柔心头怦怦乱跳,急如鹿撞:她毕竟是江湖儿女,虽然情窦已开,但对男女调情,只是向往,却一窍不通,而今情状,一如机械已然开动,她大小姐却茫然也惶然不知纵控的机枢在哪里,开关都不能掌握在她手里。

贴得那么近,使她可以闻得着他的气息。

这可不止慌了手脚。

也慌了心。

“孙鱼这龟孙子敢对你这样,真是该罚;”白愁飞忽然笑吟吟的道:“该罚。罚我喝酒赔罪。”

然后他自袖子里掏出了一点蜡丸,拍开,里有三、四十颗小丸,他仰首一口气服下,根本不必以水送服。

温柔诧道:“这是解酒丸?”

“不是。”白愁飞注视她天真烂漫的艳,心里想:难怪稚气和艳美可以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因为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自然该有女人的风情了,可是思想上还是这般不成熟:不成熟得使他一切举措几乎都不必隐瞒,已手到擒来,甚至送上门来:“我受了点伤。”

“什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