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

他慢条斯理接道:

“她也是暗恋着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所以,只好假装不晓得我的心意了。”

然后他以一个“了悟”的最高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感、成就感和相知感问张炭:

“怎么样?你惊讶吧?同意吗?是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为我们感到惋惜?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张炭黑着的脸这回终于有了一丝气——“你终于说到分晓了。”

唐宝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干着急了一场。”

张炭解道:“没关系,到底还是说完了。”

唐宝牛恳切地道:“但我还是需要你的意见:我现在该如何着手才好?”

张炭也很诚恳地道:“现在?只需要一件事就办好。”

唐宝牛急问:“你说,你说。”

张炭有点期期艾艾:“怕说了扫了你的兴。”

唐宝牛更急:“咱们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么好避忌的!请你尽说无妨。”

“好吧。”张炭只好说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饭菜吧,我饿了,真的很饿很饿了。我都不喜欢喝酒,你尽叫酒干啥?我可是越喝越饿。我怕你还真讲个没完没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刻才能吃饭!”

唐宝牛失望极了。

脾气也随着失望高升。

“你这饭桶!”唐宝牛气虎虎地道,“你除了关心这一顿饭,还关心什么!?”

“除了这一顿饭,当然关心的是下一餐饭了!”张炭仿佛这才发现唐宝牛脸色不对,奇道:“怎么了?你像八天没饭吃偏看见人把热腾腾的饭倒给狗吃的模样儿的,没事吧?”

没事是假的。

唐宝牛觉得自己没遇上知音。

——当你找到一个不是知音的知音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后,该怎么办?

唐宝牛的应对方法很简单。

他马上再找一个:

方恨少。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来的。

如果朋友没跟你共患难,不要尤怨,先问自己有没有与朋友同富贵,要是真的是他对不起你,犯不着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个新朋友好了,旧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过,酒是旧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还是老的贴心。

唐宝牛这个人身无长物,但有一样绝对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银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唐宝牛在沾沾自喜有这么多好朋友之余,缺少这两项,心里也不无遗憾。

方恨少听了唐宝牛的倾诉之后,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柳眉儿,鼓着腮帮儿,屈指在桌上敲着,像苦思什么难解之策。

唐宝牛这倒急了,问:“大方,你看这事…”

方恨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唐宝牛变了脸:“你说我还有没有希望?”

方恨少脸色难看,刷地张开折扇,半遮着脸。

唐宝牛见方恨少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气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

喜欢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恨少这回终于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还溅洒在唐宝牛脸上。

唐宝牛愣在那儿。

方恨少却笑得支格支格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断了一半的气。

唐宝牛怒叱道:“你笑什么!?”

方恨少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宝牛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脚踹飞凳子,指骂道:“姓方的,难为我还当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张炭这时已快把饭吃完了。

所谓“快”,是他已吃了十八碗饭,所剩下的,还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饭。

十八碗饭下肚,他就“气定神闲”多了。

一个人肚子饱了之后,话特别多了,人也比较容易多管闲事些。

于是他便有意无意他说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给酒呛着了。你不知道他是向不胜酒力的吗?”说完了,他的长舌一舐,把鼻尖的饭粒也卷入咀里去了。

唐宝牛听了这话,这才下了半火,却听方恨少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皱起了蜻蜒点水般的折纹,上气下接下气地说:“我…我…我是笑他哪——”

唐宝牛一手就把方恨少揪了起来,虎目凸瞪,咬牙切齿:

“你——!”

方恨少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对方青筋贲突的手臂,趁笑得七零八落、余波未尽之际,半滑稽半认真他说:

“我是笑你。你别主气。朱小腰若不是压根儿没钟意过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欢她。你这回儿可一直是白喜欢了人家了!”

唐宝牛不解:“什么!?”

方恨少笑歪了褚帽,连忙扶正,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气,道:“你毋劳气,且听我说。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过爱她的意思?”

唐宝牛滚圆的眼珠儿转了转,老实地答:“没有。”

方恨少问:“你不向她表达,她又怎知道你爱她?”

唐宝牛不禁松开了本来紧抓方恨少的衣襟:“是呀。”

方恨少整理了一下襟衽,又问:“这些日子里,她可有向你表示?”

唐宝牛诧问:“表示什么?”

方恨少“哈”了一声:“表示她喜欢你啊!难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唐宝牛一下子挣红了脸,顿时脖子也粗了:“你、你别侮辱她!”

“好,好,”方恨少用纸折扇轻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么,她可有向你表示过她钟情于你?”

“这…当然没有。”唐宝牛期期艾艾他说,然后又马上补充:“目前还没有。”

“这便是了。”方恨少一副密谋军师、扭计师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地说:“你当前要务,就是舍却旧法,创造新机!”

唐宝牛不明白:“新机!?”

“新机!”方恨少一副老经世故他说,“做人做事追女子,没有新机,就白费心机了!”

三十一、妙机

于是方恨少“教咱”:

“追女孩子,亘古以来,不外几种办法。”他以一种得心应手得近乎“呻吟”地道:

“好的办法,只要管用,其实一种就足够有余了。”

唐宝牛听到这里就心急了:

“好的话也不需要多说,有什么直截了当说了便是了。”

方恨少立时表达他的不满意:“你老是插嘴,到底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心急的狐狸狙吃不到熟葡萄。把朱二姑娘追上了手,到头来是谁逞了心愿?对师父这般无礼,看师傅还教不教你?”他倒老实不客气地当起唐牛的“师傅”来了。

这回一向桀骛不驯的唐宝牛倒立即“受教”,垂手道:“好好好,方夫子教,我听就是了。”“第一种,就是水火互济,阴阳合壁。”方恨少这才感到满意,所以也志得意满地“授课”了:“那就是表达你的刚,吸引她的柔。她再怎么强悍,都是个女子,心里还是需要男子汉的保护。一旦让她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会芳心暗许,丈深情均化作绕指柔了。”

他转首严峻地问唐宝牛:“问题只在于你了。”

唐宝牛正听得眉飞色舞,突见方恨少几乎是鼻子贴近他鼻尖、口气喷着他的嘴巴、眼神几乎要强灌进他的眼睛里地说,“问题乃在:你算不算得上是个大丈夫!”

“嘿嘿,不是,不是!”唐宝牛呼着大气,牛般的大目返视回方恨少:“我不是?

那么,天底下就没有真丈夫这回事了!”

方恨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给唐宝牛的大口气迫退了一步。唐宝牛“乘胜追击”地追问:“怎么了?我怎么让她知道我是个如假包换的英雄好汉?总不能刮她两记耳光再来安慰她吧?”

“很简单。”方恨少胸有成竹说了四个字:

“英雄救美。”

唐宝牛一听这四个字,就立时陶陶然入了述,半晌才记得问:“怎么救法?”

“‘迷天七圣’和‘金风细雨楼’不都恨透了朱小腰吗?他们定必要剪除这个叛徒的;”方恨少慢条斯理地说,“你表现英勇的机会还会远吗?”

唐宝牛用手大力摩娑着下颔,他觉得自己雄豪的胡髭正在裂肤而出。

方恨少则觉得自己的脑汁每一滴都是金色的,现在每一滴都凝固成金光。

两人相视而笑。

呵呵呵呵。

——这是一种预祝成功的笑,只不过,唐宝牛是笑他自己必然能成功地当一个救美英雄,方恨少则笑他自己实算无遗策太聪敏了。

倒是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张炭和蔡水择面面相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