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赌坊上赢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路上拾到了一只金戒指,他也算不准。
同样为自己算了一算:明年,有劫。
——有机象显示遭劫。
但劫运有多大、多强、多麻烦,杀伤力如何,也无法看得准。
当然,术数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来看。
可是自己现在正患病。
脸色己太难看。
这时候,连自己也讨厌看到自己那张脸。
那就是像一张鬼脸。
脸上点燃着两点寒火。
鬼火。
那就是自己的眼。
——看相首先要看眼神,自己这样的眼神,实在已不必看下去了,看下去只心寒。
至于手相,也不必看了。
自己的手,一直在颤。
别说拿刀了,甚至还捏不稳筷子。
甚至连下颔也一片惨蓝。
这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个恶毒的肿瘤,而胃部也穿了个大洞。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身上也没有一块肌骨是完整的。有这样的内脏,而且还废掉了一条腿,自然手心发青。
掌纹简直一团乱。
——只怕连眉心都己开始发黑了吧?
只有苦笑。
——这一劫,应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
看来,自己还熬得过今年。
捱得过今年,大概王老三就会回来了。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动向,他去到哪里,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别交待当地的英雄豪杰,特别照顾他。
自己尽了一些心力。
这可好了,京城里权力变更,王小石又可以回来了。
他回来,或许就可以节制白老二了,只不过,老二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归队。
所以,自己也派了亲信跟老三保持联络。
也许,自己虽有劫运,但疾厄宫却自明年起有转机。
自己一旦能够康复,就可以重行整顿,不管内患外敌,总可放手一搏,却不甘坐以待毙。
加上王老三及时回来,自己就不怕白老二这等野心勃勃的人。
——如此情势,却是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白老二会不会提早动手呢?
自己委实病重。
小石头未返。
不能打草惊蛇。
现在的“金风细雨楼”,已有一半以上是白愁飞的心腹。
这局面只能拖下去。
何况白老二还有权相撑腰。
如果彼此公然开战,自己若能平息内乱,只怕也元气大伤。
御得了内奸,也防不了外敌,外患定趁机攻击围剿。
万一杀不了老二,只怕他老羞成怒,发动朝廷军力,那时就一拍两散,“金风细雨楼”的基业,就得从此毁了。
而且,二当家的人虽然浮嚣叛逆,但未必就一定会叛我逆我,说什么,自己都是一手扶植他起来的人啊。
他的人只是不讨好些,手段激烈些,但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背叛我的。
疑人不信,信人不疑。
自己要用他,就得信他少要他不背叛,也得重用他,想他不生贰心,就得与他推心置腹。若处处防他,一旦给他发现了,不生异志才怪呢!
白愁飞原本就是那种“呵风骂雨机锋峻烈”的人。他横行无忌,恣肆无畏的摄人气势,连敌人有时都闻之胆丧。
但自己只有看着,朝朝日东出,夜夜月西沉。
自己学的是一种“勇退”——也就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退步”。有时,万事不由人,不如冥恩静虑,放下尘俗,只管打坐,而又自有分数。
甚至既不思善,也不思恶。
只想念。
——思君如明月。
想念她。
那女子。
一尘举而大地收,一花开而世界起,都是为了世间有那女子。
——夜夜减清辉。
苏梦枕想到这里,长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又在他胸臆间造成剧烈的撞击。
——对别人而言,那只是呼吸一口气;对他而言,每一次呼和吸,都在他生命里减少了一次,而且这每一次生命的呼息都使他痛苦以及病楚莫名,所以他更珍惜这每一次的呼吸。
他决定明天接受白愁飞的要求:——白老二在明儿冬至,要入象牙玉塔晋见自己。
——若不给他来,他必生疑虑,只怕会马上造反。
——如给他来,就得要冒险。他相信在今年之内,白愁飞时机未成熟,还不敢轻举妄动。
——假如趁他来的时候,自己主动的伏袭狙杀他,这一点,自己却做不来。
当兄弟手下出卖和暗算他的时候,他必然反击之;但要他先行暗害和出卖自己的兄弟,他做不到。
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冬日的梅花甚美。
他闻到梅香。
——隐约是从“六分半堂”那儿透过来的吧?
月光如梦。
梦如人生。
想到这儿,他又呛咳起来,全身也痉孪起来,眼睛也红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怀里的翠玉枕头。
在他一生里,都是恶战的梦。
只有一场是旖旎而甜蜜的。
——但那女子己成了仇家,日日在等待他的死讯,夜夜磨亮刀刃,要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他尚有余温的体内。
谁家吹笛画楼中?
笛声悠悠传来,像是谁说一个梦。
一个遥远的梦。
梦,远了。
枕,却还在身边。
月华,照着他的无眠。
劫,却不知远近,在等待他来应验。
九、应机
白愁飞入了塔。
上了塔。
——“象牙塔”。
他见着了苏梦枕。
——一个病得快要死了的人。
他一看到了这个人,心中马上有两种感觉:一是紧张。
这些年来,是这个人栽培他,从当年的仰仪到后来的亲近,这人的过人之能仍给他相当震撼和神秘的感动,到现在仍未能完全改变过来。
而今天,他是来对付他的。
所以他感到紧张。
一如平常,他觉得紧张的时候,就呼吸。
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