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蔡京同时以丞相兼京城戍卫总指挥的名义下令:缉拿要犯苏梦枕。

有了这道命令,白愁飞等人行事就方便得多了。

他在两个时辰之内,已名正言顺地夺得了原是苏梦枕的一切权。

并使所有本来效忠苏梦枕的人转而为他效命。

因为他代表了正义。

他身受王命。

他是为了道义而大义灭亲——而且显然这是迫于无奈。

他取得了青楼。

攻占了白楼。

包围了红楼。

(黄楼本来就是他的。)他孤立了四楼中间的玉塔,然后,他才和几个得力的部属,施施然地入了塔、上了塔、登了塔。

这塔才是真正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中心。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指的就是这座塔下的天泉。

他进入这塔的时候,心情是颇为微妙的:他虽已很接近“金风细雨楼”至大的权力重心和中心,但始终极少进入这座塔。以前苏梦枕虽信任他,不过也很少让他登塔。

这塔也没啥特别。

只像一支受尽风霜的象牙,弯弯的向上升去,其砖色也与象牙差不了多少。

但“金凤细雨楼”里一切号令,都得出自此处,递交青楼,然后才能遍行帮内,遍传京里。

他虽然很少进入这儿,但对这里已搞得很清楚,摸得很熟。

做一件事前,必定弄得很明白。

知已知彼,虽然未必就百战百胜,但如果能做到知彼而彼不知己,至少就能稳操胜券,反之则必败。

他记起昔日初遇苏梦枕的时候,他跟这名动八表的人物一起登京里的楼:——三合楼。

那时还有个王小石。

那真是奇妙的感觉!

——他们一见面就结义。

很快就进入了权力中心。

——那是他苦等了多少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那时候是一个转机。

而今更是一个更上层楼的转折点。

他一步一步地上塔。

就像一步一步地登上巅峰。

——也一步一步地接近权力的极致。

他珍惜今天。

他珍惜这种感觉。

——有时候,快要得到了的心中狂喜,要比已得到了时的满足还要可珍可惜,令人如痴如醉。

他觉得他已一步步地进入了他一生的最好时机。

——虽然偶然也有挫折。

(像那次在“发党花府”对付不了王小石!)(听说近日他又回到京师来!)(总有收拾他的一日!)他觉得现在是他最好的时机。

所以他很愉快。

他哼着歌。

甚至还巴不得把这种得意的机会用歌声唱出来。

其实,他心里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念着这样的一天。

念着这一天。

——但却不敢宣于口。

到了今天,他终于能够把它唱出来了。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伺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咤叱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他终于上了塔。

而且是塔顶。

入塔之前,他己先布署好。

——包括要说的话。

“我们在青楼突遭暗算,主使者是谁,仍未得知。但想必有极大的阴谋。他们都说是大哥你,我不相信,因为你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是不?可是蔡相爷因张步雷之死,勃然大怒,要我们楼子里的当事人出来认罪,他指明的是你。我想,大哥身体欠安,不如由我去担当好了。所以我斗胆先行把四楼的机要极钮——归入我名下,这只是假意造作,好让相爷不深究到底,说什么,我都是他老人家所宠信的义子。

我自缚到相府请罪之前,还是要求一登玉塔,向大哥你告辞请安,才能偿夙愿,方得安心。”

这一天冬至。

在冬至前一天晚上,白愁飞面临这样的重大抉择,纵使也是一个相当狠心辣手的人(这点他自己也承认,甚至引以为荣:一个人若不能“狠心辣手”,压根儿就不能在江湖上闯荡;当然,“狠辣”是不能过一辈子的,而且心狠手辣的结果往往也不得善终,但在心狠手辣得到江山之后,才不妨再做些善行义举收买人心,巩固地位,安享晚年,这才算明智之举)。但要他亲手推翻自己的养兄,心里未免都有点讲不过去。

况且,他要对付的是京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龙头老大,他要把对方推下去,坐上这位子,非但战战兢兢,还患得患失。

——那毕竟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虽然是个病人,但却比八千个龙精虎猛的人还要难对付。

所以,他首先得要使自己在心里讲得过去再说。

怎样才说得过去呢?

首先得要在理字上站得住阵脚:第一,苏梦枕毕竟是一手栽培他上来的人。他今日能如此接近权力中心,完全是苏梦枕的提拨与信任。

其次,苏梦枕说什么也是他的结义老大,他要背叛他,未免对义有亏,在江湖好汉面前说不过去。

再说,苏梦枕父子创立“金风细雨楼”,势力深远,树大根深,武林地位崇高,江湖面子足,以自己的实力,就算能取,到底能不能代之呢?

而且,“金凤细雨楼”总瓢把子这位子不好坐,一旦坐了上去,他日上不得却也下不来,如何是好?不如安定守成,当个好权有势得志得令的副楼主,恶名由苏梦枕来背,好事由自己来扛,岂不乐哉?

况且,要是他真的对苏梦枕发动攻势,自己是不是杀得了对方,实在还是一个疑问。

就算除得了苏梦枕,苏氏羽翼会不会为他报仇,也是一件棘手的事。

回顾过去,“金风细雨楼”创立以来,多少人曾跟这一身是病的、权力与神秘同在其身的人作过殊死搏斗,到头来,谁也没赢得着他:他仍是站立不倒,谁也不能撼动亿分毫————除了疾病。

越来越纠缠、纠缠得越来越难分难解的疾病。

七、梦机

一直到月近中天,楼西的河面上传来梢公快速的摇橹破水声响,白愁飞才在心焦如焚、反复思量中省起:白愁飞,你如此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如何成大事!

他决定要叛苏梦枕,并一一反驳“不可叛”的理由:一、就是因为苏梦枕一手培植他起来,他更要叛杀他。

苏梦枕培育他在京城日渐壮大,因而,他曾在挣扎冒升之时的挫折、屈辱、失败和错误,苏梦枕都历历在目。他今已鱼跃龙门,不可以也不可能让一个知道他卑微过去的人还活在世上!

况乎,历代第一号人物,一旦稳坐江山,必不能容忍身边的大将重臣还能威胁到他的权力,汉高祖大杀功臣,宋太祖尽诛政敌,莫不如是。这样下去,只要苏梦枕一旦恢复健康,重新掌握大权,必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二、自己一旦能掌握得势,倒不怕武林中人菲薄敌视。这江湖比啥都现实,一旦有权有面,就谁都会来巴结你,谁会那么吃饱了没事干,为失势了或死去了的人报仇?谁当政就是谁的天下,谁倒下去就活该吃粪!

这武林不比从前。连朝廷都不顾公理,一味怕事求和,谁都以现实利益为据,哪有笨伯来谈大义大仁?何况,他师出有名,是朝廷下令他大义灭亲,有相爷撑腰,谁敢说个不字?

三、不错,“金风细雨楼”虽为苏氏父子所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秦国扫六合,统一天下,何等威风!却不过短短数年,即兵败如山倒,堂堂大国,全盘崩败,群雄并起,相继称霸。当年曹魏,亦何等风光,但不久即遭司马氏蚕食,成就了晋朝。管他谁创了天下,谁有能力、才干,都可学刘邦说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或跟项羽喝一句:“彼可取而代之!”

这些年来,他亦已花了不少心机,在“金风细雨楼”扎好根基,要废苏梦枕自立为楼主,早已胸有成竹,且拥兵在手,他此时不反,岂不是成了韩信,在该反对不反,不当反时却反,不是早夭便要在死而已!

四、人应该要有志气。白愁飞自小的志愿就是:不鸣则己,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常常梦想自己是一只鸟,大鹏鸟,飞上九霄青天任翱翔。现在他己飞了,但还不是在人生的最巅峰。他要登峰造极,就得不畏高寒。

上头有人替自己掮黑锅,固然是好,但太没志气。做人要就闲云野鹤任逍遥,要不然,就当皇帝天子(要不然就当相爷蔡京),做对了,万民称颂;错了,也是千千万万的人为他掮黑锅,多好!今日自己不可能短了志气,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宝座,才算是开始。他日,说不定还能藉此晋身正路功名,保不准有日能与相爷实力相持,也殊为难说…自己岂可踌躇不前,犹豫不决。

——向来无毒不丈夫!

五、至于他是否对付得了苏梦枕?平时,难说。可是,现在呢?

他病了。

英雄只怕病来磨。

——征战愈久,伤口愈多。

苏梦枕杀了不少人。

打败了更多人。

这些人,大都是不世高人、绝顶高手。苏梦枕仍保持不败。

他仍屹立不倒,但却不能保持不伤。

他伤得愈多,病得愈重。

——只有在这时候,白愁飞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取胜。

何况他已布署好了一切。

——这时候不动手,难道还等到敌人病好了之后?

那时候,要是对方先下手,自己不是措手不及吗?

他可不想当韩信、英布!

他狠下了心:一定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