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前排啊!”二猪委屈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那后面压着我的是谁?”
“后勤部的,都是回中信泰富,挤一挤挤一挤!”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又有一个嗡声嗡气的人喊。
背后传来的力量终于压垮了我,我现在像是一张饼子那样贴在车里那个女人身上,我能够感觉到她对面喷过来的呼吸,感觉到细细的发丝挠在我脸上,我们还未亲近到拥抱的地步只是因为我们都交叉了上臂挡在胸前。车里的灯亮了起来,我看见眼前五厘米处那双熟悉的眼睛……还有一弯卷在耳朵边的细发。
林澜。
我们都愣了一秒钟。
“你干什么?敢压在我身上信不信我杀了你?”林澜脸上有点挂不住,大声冲我喊。
“靠!不信!”
“哟,林上尉,真巧啊。”大猪在我背后说。
林澜的脸忽然间有点红,转过头去不看我。
“7488部队泡防御战略指挥部技术局中尉操作员曾煜!”曾煜从前排掉过头来行了一个军礼。
我真是唾弃二猪,这个时候他还能把他的番号单位军衔报得那么中气十足。
林澜没有办法,艰难地从胸前抽出一只手来回礼。
“你们紧急任务打出租去啊?”师傅很无奈。
“给钱的!不行啊?不行立马征用你!”几乎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
车子像是气喘的老牛那样启动了,摇摇晃晃的,后排上塞得有如沙丁鱼罐头。沙丁鱼们挤在一起蹭来蹭去,林澜把手抵在我肩膀上徒劳地要把我推开,我不方便推她,只好推着她后面的车门,想起中学时候学古文,柳宗元说的那只徒劳的虫子“蝜蝂”。
“你……你不说有事的么?”我说。
林澜沉默了几秒钟:“我是有事……我在智慧泉广场那边和建南吃饭。”
我愣了一下,感觉到心里的小野兽低低地叫了一声,垂头丧气地钻回了它的小地洞里,越钻越深,沉沉地坠了下去。我碰上林澜的目光,我不想让她看出或者是失望或者是懊丧的神情,于是我使劲地瞪她,她也使劲地回瞪我。
“能不能不要挤了?我都要被变成肉夹馍了!”我回头大喊。
“靠!江洋你能不能不要废话?大家都是赶任务!你那边还是跟美女挤,我这边才惨,挤在什么瘦骨嶙峋的家伙身上?喂,老大,我拜托你多吃点饭,好像部队伙食供应不行似的。”是那个后勤部的家伙在说话。
我想起那个兄弟来,那家伙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
“省点抱怨吧,”大猪的声音传来,“我这一辈子就没上过110斤。”我们赶到的时候路依依正在唱《青藏高原》,声嘶力竭,几个女孩摇着手铃和沙槌助威。
路依依换了一双黑色绒面的高统靴子,黑色贴身的小上装,立领里面塞着白色的丝围巾,下面是条膝盖上二十厘米的黑白格子短裙。看见我们进来,她高高举手挥舞,大猪极有眼色,立刻冲上去握手大赞:“美女美女,久闻大名,幸得一见,今生不虚。”
路依依也笑得像是一朵花儿。
可是与此同时,音箱中传来的声音嗡嗡作响,我们像是置身在一堆高频发生器里,只觉得耳膜和周围的玻璃一起都濒临爆炸……二猪凑在我耳边:“这唱功,是杀猪派啊。”
我说:“我们可以考虑叫她三猪……”
其实路依依的歌唱得很不错,不过并非那种穿云裂石的华丽高音,她参加“战地青年大使”的歌唱比赛前曾经问我她选什么歌好,我说以她的嗓子不如降一个八度唱王心凌的《第一次爱的人》。路依依扁扁嘴,说我想唱《站在高岗上》。我也不劝她,我说你要是喜欢挑战高难度,其实我建议你唱刘欢的《磨刀老头》。路依依不理我,低低地哼着《站在高岗上》。
后来我看了比赛转播,路依依唱了《第一次爱的人》,在舞台上蹦蹦跳跳,长发的发梢坠着一枚银的米老鼠坠子,忧郁明快,比分极高。
我娘多年以前就断言过,千万不要以为女人傻,她们只是有时候任性。对于老娘以自身数十年经历总结出来的女性心理学,我素来奉若圭臬。
路依依唱完了,蹦起来把整个人扔沙袋一样扔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你们来晚了。”
“值班啊!保卫人民生命财产,”我指指大猪二猪,“潘翰田,曾煜,都是我们同事。”
“我叫路依依,她是明玲玲,那边的是楚晓溪,那个是严妍,都是我们同班同学。”路依依俨然这帮丫头的头儿。
“没歌了没歌了,下面谁来点?”那个叫严妍的女孩说。
“我来我来,大哥的任务就是暖场嘛,”大猪立刻捋袖子上了,“待我唱一首谭校长的《捕风的汉子》。”
“诶?没听过啊。”路依依说。
“校长的歌里面我最喜欢的,太体现他豪放不羁的风格了,我要点现场版!”大猪盯着点歌屏,聚精会神。
女孩们拍着巴掌笑。
“帅哥诶帅哥诶。”路依依扯着我的袖子,偷偷指二猪。
路依依这个表现太像个花痴了,不过二猪倒确实是出名的清秀,不知道他年龄的人都以为他才高中毕业,姑娘们看着他直流口水。
“二猪唱什么?”
“帮我点《当爱已成往事》吧。”
“我要跟帅哥一起唱,我要跟帅哥一起唱!”那边叫做明玲玲的女孩举手蹦了起来。
世上的花痴绝非路依依一个。
“江洋唱什么?”
“《北京一夜》,大猪帮我点。”
“啊!这个我不会唱!”路依依说。
“那你跟谁唱?”楚晓溪看着她的姐妹,“谁会唱的站出来。”
“我……”二猪小声说。
群魔乱舞。
我打亮手机屏幕,没有新的短信。
“几点了?”路依依往手心里呵着气,轻轻地跺着脚。外面的玻璃幕墙碎了好些,冷风直灌进来。
“十点半。”我把手机搁回口袋里。
战争年代还有卡拉OK开放实在是件令人惊叹的事情,不过市政府曾经保证上海还是上海,娱乐和商业设施还是照常开放。我们在包间外的吧台前,面对着汽腾腾的一锅关东煮,飘着淡淡的鱼香。
“你吃什么?”
“我就要两串鱼蛋就好了。”路依依说。
“那好,两串鱼蛋,两串章鱼小丸子。”
“8块钱,四张食品券。”柜台里面的伙计说着,顺便耸耸肩,把军棉大衣裹得紧了一点。
毕竟是非常时期,娱乐可以免费,吃的东西还是限量的。我在钱包里摸了四张食品券给他,路依依给了十块钱。
“回去吃?”我有点犹豫。
包间里面现在是什么场面?不知道是明玲玲在和二猪对唱《广岛之恋》还是那帮精力充沛的男女凑在一起吼《这一拜》,我记得出来的时候还有两屏幕的歌在排队。
“出去透透气吧。”路依依说。
“好,我去帮你拿大衣。”
我们每人拿着一串关东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路依依用力伸了一个懒腰。她披上了外套,一件黑色贴身掐腰的羊绒长大衣,垂下来的长摆拉起来刚好盖住双腿。面前是武宁南路,路灯稀稀拉拉的,没有人迹。我咬了一颗章鱼小丸子下来在嘴里嚼着,忽然觉得我和路依依这样子就像两个陕北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坐在田埂边一人抱一个夹馍。我侧脸看了看路依依,她也看着前面发呆,嘴巴不停地动着。
没有人说话,霓虹灯广告牌在头顶孤零零地闪烁,我们身边的光一时绿一时红,我又咬下了一颗章鱼小丸子。路依依吃完了一串,双手在裙摆下裸露出来的腿上搓着。我看了她一眼,撞上她看过来的目光。
路依依说:“你知道么?我们新闻系最有名那个帅哥,在上海电视台当VJ的那个昨天请我吃饭了。”
我说:“那个以前经常在电视里主持十佳金曲的?我觉得他长得比我还老。”
路依依说:“谁说比你老?那可是我们学校超强帅哥,BBS上面经常有人发帖说我今天又看见Nico啦,和哪个哪个女生在食堂里面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