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胡须被烧得焦黑,腹部拳头大小的伤口深可见骨,血像是流不尽一般,染红了衣袍,这样的古君,是后池从未见过的狼狈虚弱,但即使如此,望向她时,苍老的面容上笑容依旧温暖纵容。
“丫头,你还是来了。”深深地叹息响起,见后池急得说不出话来,古君染满鲜血的手抬起,却始终没能握住后池的手,后池忙接住他的,抿住嘴唇:“父神,你别动。”
古君笑了笑,嘴唇僵硬:“丫头,我没事,真没事,你别急。”
古君的手慢慢变得冰冷,后池觉得心都凉了起来,她惶然转头,只能看到,清穆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手习惯性的抬手,他的眼神却冰冷无比…
后池猛然记起,他不是清穆,只是白玦,只是毫不留情能对古君出手的白玦。
“后池,古君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炙阳枪只是毁他根基,并没有伤他性命,休养个几年就好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名的熟悉,后池转头,净渊单膝跪在她身边,神情担忧。
她怔怔的看着净渊额上妖异的紫月印记,朝不远处的擎天柱看去,声音有些干涩:“你是真神天启?”
笃定无比,就似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天启顿了顿,才缓缓道:“后池,我是天启,也是净渊。”
唯有对你,天启也好,净渊也罢,都只是那个人而已。
似是被他眼中的深沉所触,后池避过了眼,低声道:“父神真的没事?”
天启眼底有一闪而过的黯然,他拍拍后池的手:“放心,古君无事,我们回清池宫…”
话到一半,却陡然愣住,玄色的袖袍下,浓浓的血腥气传来,不是古君身上的,他掀开后池的挽袖,眼神瞬间变得深邃凛冽:“这是怎么回事?”
白皙的手腕上,深深浅浅的伤口,血肉模糊,满是剑痕,也亏得她穿着玄色的衣服,血流到衣摆上完全看不出,他竟到现在才发现后池脸色苍白,一双眼漆黑得透明。
古君听到不妥,眉一皱,想起身,牵动了伤口,血又流了出来:“丫头,你怎么了?”
后池急忙掩住手腕,道:“父神,我无事。天启真神,你帮我看好父神。”似是没听到天启的质问一般,后池站起身朝不远处的白玦看去。
大红的喜袍,冰冷的容颜,他冷冷的望着她,不带一丝感情。
景昭站在他身后,花容月貌,华贵端庄,一对璧人,佳偶天成。
渊岭沼泽,百年前,三首火龙追杀下,他曾经冒死将她送出去,最后身受龙息之苦。
苍穹之境,百年后,他要和景昭成婚,不仅对她视若无睹,还对父神赶尽杀绝。
同样一张脸,同样一具身体,可是…后池,他们不是一个人。
你回来允诺了,但那个给你诺言的人早就不在了。
“白玦真神,我父神今日扰乱婚礼,全是为了我,若是真神允许,我愿意向景昭公主赔罪,只求白玦真神能原谅我父神冒犯之罪。”
后池走到白玦不远处,背脊挺得笔直,她看着白玦,昂着头,一字一句,声音响彻在苍穹之境的天际,染着血的手掩在绣袍中死死握紧。
“后池!”天启愣愣的看着那个在空中朗声而立的身影,整个人因为气愤竟微不可见的颤抖起来。
她怎么能够朝区区一个景昭低头!怎么可以!
“丫头…”古君同样怔然,颤抖的手掩住了眼,不再去看那玄色的身影。
她的后池,心性比天高的后池,当初宁愿自削神位,放逐天际,也不肯朝天帝天后低头的后池…现在居然为了他,对着白玦求情。
白玦握着炙阳枪的手猛的一抖,金色的瞳孔中是死寂一般的深沉。
“古君冒犯于我,也受了我一枪,此事作罢便可。”
“多谢白玦真神不罚之恩。”
后池开口,茶墨色的眸子淡漠而冷清,白玦躲过那双眼的注视,微微移开了眼。
“不必如此,后池神君言重了。”
看到白玦眼底的狼狈和躲闪,后池一怔,欲转的身子陡然僵住,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停在了白玦一米之远的地方,定定的凝视他,瞳色是极致的透明:“真神今日大婚,后池来得匆促,为谢真神海涵,后池愿解百年之约,以祝白玦真神与景昭公主琴瑟和鸣,福泽延绵。”
白玦僵硬的看着她,竟差点被后池缓步走来的气势逼得退了一步,那双眼底的期待和惊喜太过明显。
后池仰头,声音极轻极低:“白玦真神,可愿受后池之礼?”
清穆,如果是你,如果你有苦衷…
在白玦身后,景昭的手缓缓握紧,显出苍白的痕迹来。
“后池仙君既然如此深明大义,那…白玦多谢。”
□的气氛中,淡漠而有礼的声音似是打破了最后的一丝期待,后池猛然收紧指尖,突然感觉到腕上的伤口疼痛到了极致,像是冷到了骨子里一般,她垂下头,似是苦笑,又似是自嘲,转身朝古君走去。
“等一等。”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后池顿住脚步,头也未回,道:“真神还有何吩咐?”
“后池,把聚灵珠、镇魂塔,聚妖幡交出来。”
“你说什么?”后池兀然转头:“白玦真神,我自知不该夺这三宝,累得清穆在擎天柱受百年罪过,可是还有三个月就是柏玄醒来之期…”
白玦对柏玄耿耿于怀,想必是当初清穆用这具身体在擎天柱下以妖力化体百年的缘故。
“那又如何,你盗了三宝是事实。柏玄生死,与本君何干?”白玦淡漠的看着她,冷冷挥手,一道金光笼罩在后池上空。
袍中镇魂塔微动,竟在金光的召唤下朝空中飞去,后池拦之不及,金光照拂下,她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镇魂塔落入白玦掌中。
“白玦,休要伤后池!”见后池受制,天启眉一竖,便朝这边飞来。
“白玦,将镇魂塔还我。”后池双眼赤红,看着白玦,心底陡然生出不安的感觉来。
“往日恩怨,皆因此三宝造成,后池,自此以后,你归于清池宫,本君既往不咎,自会还你和古君安宁。”
白玦静静的看着她,陡然升高,赤红的火海将后池和赶来的天启隔绝在外。
他瞳中金色的火焰慢慢的犹如实质,掌中的镇魂塔被火焰笼罩,发出沉钝的哀鸣声,冰棺融化,里面青色的人影慢慢变得模糊。
“白玦,你要干什么,住手!”天启一解开后池的禁制,她就朝火海跑去,却被天启拉住。
“后池,不要过去!”天启皱着眉,紫光挥出,那片火海竟纹丝不动,惊得他连忙拉住后池,白玦的神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怕了?
火海之后的身影昂立天际,静静俯瞰,似是远离世间,他手中的镇魂塔一寸寸化为粉末,连同里面的冰棺,再也不留片缕。
后池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幕,眼底染上了赤红的血丝,她倒退一步,骤然抬头:“白玦!盗三宝的是我,让你在擎天柱下差点沦为妖魔的也是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柏玄?”
为什么你夺走了清穆,就连柏玄也不放过!
只有三个月了,她在隐山之巅等了一百年…只有三个月,柏玄就能醒了,她明明…都已经感觉到柏玄的气息了。
悬浮在天际的人瞳色清冷,俯瞰而下,眼中金光流转,似是嘲讽,又似是淡漠。
火海仍在燃烧,广场上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早已没了参加婚礼的喜庆心思。
天启真神觉醒,古君上神重伤,还有柏玄仙君骤死,这场婚礼,早就超出了界限,他们实在想不出,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
火海内外,两重世界。
红衣长袍,真神白玦,似能主宰世间众生命运。
玄衣黑发,仙君后池,茫然哀戚就如卑微蝼蚁。
浮在云上的古君静静的望着这一幕,恍惚看到,当年祭台之外,无论被挡在阵法外的人如何绝望悲伤,都只能看着里面的人一寸寸化为飞灰的场景。
兜兜转转,数万年往矣,往日一幕,到如今,竟没有丝毫改变。
“天启,你说的对,有些东西,我早就该还回去了。”
飘渺的声音陡然在空中响起,天启转头,看着飞至半空的古君,神情缓缓凝住。
古君他…不会是想…?
一寸一寸的银色灵光自古君体内而出,缓缓蔓延,就连白玦身前的火海也被银光瞬间吞噬,后池茫然回头,只能看见古君眼底的决绝和一丝…不舍。
“父神…”
“后池,我不是你父神。”
古君轻声道,望着后池,手抬起,似是要握住她的,又缓缓垂下。
后池怔怔的看着古君,似是未听明白他的话一般。
“我不是你父神。”古君重复了一遍,神情悠远空明,复杂难辨:“这数万年来,我一直在想,若你只是后池,只是我古君的女儿,该有多好。”
整个苍穹之境都被银色的灵光笼罩,朝天际连绵而去,似是无穷无尽一般延展。
古君身上的伤口一瞬间完全愈合,后池怔怔的看着他,眼底的茫然逐渐变为惊愕。
半空中的年迈老者,几乎是在一瞬间变了一个模样。
花白的头发一寸寸化为墨黑之色,佝偻的身躯一点点挺直,褶皱的皮肤光滑白洁,容颜英俊,轮廓深邃,眼神深沉如海,唯有那抹温煦一如往昔。
古有鲜闻,上神古君,温润如玉,容颜俊美,三界少有,可是自从清池宫的小神君出世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当初御临三界时的俊俏模样。
“父神。”后池站起身,几乎不能言语。
“后池,这才是我原本的样子。”
“那为什么…?”
“我不过是个俗人罢了,若是我不幻化成那副样子,你开口叫我父神,我根本做不到平心接受。”
古君苦笑一声,一步一步朝后池而来,银光点点,自他体内涌进后池身体中。
“后池,三首火龙不是这世间第一个以妖化神的妖兽,我才是。”古君停在后池不远处的上方,神情微苦:“我自以为是的为你争来了上神身份,以为可以让你自此在三界无忧,却忘记了,身份越高,束缚就越大。”
“你如今之苦,全因我私心而起,若不是我,你不会自小便受夭折之苦,若不是我,你万年来也不会聚不齐灵力,连一般的仙人都不如,若不是我,这世间有谁敢对你有半分不敬,。”
“后池,我最想保护的人是你,可是让你陷入如斯境地的却是我。”
“后池,擎天柱不是没有你的名字,你只是…没有觉醒而已。”
沉寂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怔怔的看着站在后池上方的古君上神静静阖眼,擎长的身躯弯下,仿若叩拜古老的神祗。
“下神古君,见过真神。”
天帝和天后神情大变,不敢置信的望着空中的古君和后池,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满是震惊。
银色的灵力如浩海一般,霎时充斥天际,恢弘的气息朝后池涌来,将她整个人笼罩。
看着这一幕,白玦眼底的淡然终于被打破,他眼底缓缓显出惊讶来,良久才恢复镇定,眼中明灭不定。
他看着古君,实在是不知道该怒还是叹。
这万年来,古君不仅骗过了他,也骗了天启,他不止是传承了上古消失时留下的神力这么简单,他根本就是将后池的整个本源之力完全融在了自身的妖丹中…可是,这也就意味着属于上古的本源之力若消失,他也会…妖丹尽碎,化为劫灰。
他算准了所有事,以为后池这一世不会觉醒,却偏偏想不到他寻了上万年的上古本源,竟然就在古君体内。
如今,古君以灵魂燃烧为代价,来归还原本属于后池的上古本源,他根本无法阻止。
他阻止不了后池成神,就跟数万年前他阻止不了上古殉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