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树一改先前的和气,质问:“刘相公尸骨未寒,为国而战,陛下想的是逃?陇右破得那么快,原因不知,陛下想的是躲?”

内宦噗通跪地:“奴才……奴才不知啊!”

韦树不再理会这个内宦,他也不放这个内宦回去。他要家中卫士将这个内宦绑起来,急匆匆出门。第一时间,他登上了自己的大兄,韦家嫡系大郎韦楷的府邸。

韦楷在家中整理书籍和衣物,乱糟糟中,家中妇人孩童、仆从慌张无比。大难在前,所有人都被上位者的情绪影响,开始慌了。

韦树被领到书房见韦楷,韦楷背对着他,嘲讽:“稀客啊!自赵五娘离京,巨源和我割袍,嚷着要和韦家决裂。今日怎么有空登我大门啊?”

韦树言简意赅:“大兄,我们和解吧。”

韦楷一愣,回头看他。

自来好看得过分的青年一身灰袍,因行来仓促而衣容凌乱,风尘仆仆。

韦树面上却仍是淡的,他问:“我想和大兄和解,想和洛阳韦氏和解。兄长告诉我,如何兄长才会谅解我,韦家才会和我之间再无罅隙?

“是要我下跪磕头,还是要我付出什么?”

韦楷望他半晌。

韦楷将手中的书放下,垂目淡声:“巨源和韦家相抗了十年,都不屈服。抗婚,出使,为一女子和家族割袍断义……如今怎么突然就要和解了?”

韦树言简意赅:“国难当头,小家争斗毫无意义。我与韦家和解,意求家族资源为我所用,大兄手中权势与我合作。我私心厌恶韦家对我的控制,但是……韦家不过是大魏的小小一部分而已。

“太多人要死了,太多人死得不明不白。我愿意和家中和解,只要……能够救这天下!”

韦楷沉默看他。

韦楷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洛阳韦氏长存数百年的道理,便是从不理会这些事。”

不等韦树辩驳,韦楷似走神一会儿,他又微笑:“但我韦氏长存数百年,亦是因为在每一次大的选择中,我们都选对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我韦氏一族每一次面对这种大潮流,都运气极好,有族中子弟站出来,应了潮流,保我家族。

“我不知道巨源是不是这种人,但我不是。我既然不是,便应该为你们这些人让位……这个时代,是你们的。我不占道。”

他走向韦树,端详着这个自己素来不喜的弟弟。他嫌这个弟弟是庶子,却才华横溢,自幼就有神童之称。是神童也罢,但这个弟弟同时恃才傲物,谁也不理。家中的同辈人,都被韦树的才能压着,也被韦树的傲慢激怒。

但是如今长大了,又经过了许多事,韦楷早已明白,他这个七弟,也许并不是恃才傲物,并不是瞧不起他们。

而是不擅交际,不会讨好他们这些哥哥。

韦楷忍不住笑。

他说:“巨源,去做你想做的吧。需要什么,韦家都为你开路。若是错了,今日这一切,都有我担着。”

韦树向他拱手:“我不需要兄长替我担责,我自己来。”

韦楷骂:“臭小子!

“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韦家势力遍布朝堂各部,也许最大的官官位不高,但是在六部的每一部都有韦家子弟拥有话语权,这便极为厉害了。

当夜皇帝被刘文吉拥着上车辇要逃出城,但是才出城门,队伍便走不了。刘文吉通报皇帝,说是禁卫军不肯走,禁卫军被人说服,要与民同站,要守长安。

皇帝大骂不住。

但是禁卫军不肯走,被禁卫军保护的皇帝又怎么敢走?

皇帝被刘文吉扶着手下马车,躲在后面马车中的众妃嫔惶然。众妃嫔中,娴妃春华悄悄掀开帘子向外望。

她看到道上皆是兵马,火光重重,刘文吉背对着他们。而迎面站在皇帝面前、不卑不亢的青年,她认出了是韦树。

皇帝怒问韦树:“韦爱卿,你是不是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长了?你竟然敢让禁卫军不走……姜统领,你们难道听一个礼部郎中的话,不理会朕的话?”

韦树拱手:“陛下,臣昔日出使,与四方诸国都有建交。陇右沦陷,四方诸国同样恐慌。臣写书让他们援助河西。南蛮行兵太快,后方必然无暇他顾。四方诸国兵力从后逼,长安从前进攻,将南蛮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如此下来,南蛮才会慌。”

皇帝嘲讽:“看不出你一个礼部郎中,还会打仗!兵部尚书呢,兵部……”

韦树面不改色:“兵部尚书饮酒过多,在府上休憩。”

刘文吉眼皮猛地一跳,厉目看向韦树。

韦树……绑了赵公?绑了赵五娘的父亲?他怎么敢?

皇帝也发觉了,暗露惊疑,一时看着韦树,他竟然后退一步,怕韦树软禁自己。

皇帝惶然又警惕:“姜统领……”

在旁垂头站了许久的彪悍将军垂头,道:“陛下,韦七郎说的有道理。如此国难关头,我等不能走,长安不能丢失。长安的百万百姓看着我们……我们不能弃他们而走。”

皇帝:“韦巨源出过使,当过使臣!他口舌了得,能言善辩,你们被他哄骗了!”

韦树:“第一次臣被说‘能言善辩’。”

皇帝:“韦巨源,你到底何意?!”

韦树:“无他意。请陛下返回长安,返回皇宫,安安稳稳地坐着。长安城一日不亡,陛下一日不得离开长安。刘相公死因一日不清白,陛下一日不得后退。

“满朝文武都跟着陛下,看着陛下。

“长安十万精兵,都会看着陛下,保护陛下。”

皇帝目瞪口呆。

他看着满道的兵马,看着一个个低头不语的群臣。他看着重重火光,再回头看火焰后方的长安城。

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今夜非要走,韦树说不定真会弑君……满朝文武都这么看着!

全都要杀他!

都要杀他!

皇帝恐惧无比,从未这么深地意识到群臣对自己的仇恨。刘文吉在后托他一把,忽让他定神。

皇帝想到还好,还好有刘文吉。禁卫军看样子全都依附韦树为代表的士人了,看样子世家和寒门已经联手了。但是刘文吉手中也有兵,北衙还是听话的!

皇帝声音沙哑怪异:“那朕……就回皇宫了。”

韦树默然。

刘文吉抬眸,和目送他们的韦树对望。擦肩而过时,刘文吉心中涌上一阵惊惧。

韦巨源目色这般平静,却让刘文吉意识到对方的杀意。一个曾以使臣身份带兵攻城守城的文臣,绝非寻常文臣。

韦树会开杀戒。

并且和言尚那般温润人物不同,韦树的开杀戒,也许十分平静,也许毫无心理负担……越是冷情的人,越是没有破绽。

刘文吉心中烦躁,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不,他要自救。这个皇帝算是要被韦树废了……而今日因刘相公的死,世家寒门联手,一起攻内宦,内宦必然不敌。

他得想法子自救。

长安自二月中进入守城战。

就如韦树预料的那般,长安城内的粮食最少都能维持一年,长安的城门为了保护都城,又非是一般容易被破的城门。长安的守城战并不难,难的是作为一个都城,它是大魏的象征。

长安陷入困境,自要四方节度使来救驾。

一时间,天下兵马尽去长安援救。刘相公之死,激起了大魏将士的愤怒。皇帝和长安被困,如同大魏每个人的羞辱一般。

其他郡县都能亡,长安不能亡。

而韦树对皇帝如同软禁一般的行为,勤王兵马们则是不知的,长安城中士人臣子群体和内宦之间明火暗刀的攻击,勤王兵马们也不知。

长安被困,兵马尽去救援。那长安之下的剑南道,所能得到的兵力和粮草援助,就远远不如之前了。

长安自身难保,自然不能再提供粮草给剑南;长安陷入危机,城门全闭,自然也无法再发送号令、派遣将士去剑南作战。

剑南本到了战争最重要的阶段,粮草和兵力却双双高危。言尚使尽手段从四方借兵借粮,但四方州道都要援助长安,比起长安来说,剑南的得失,不足为虑。

言尚为此焦虑,来回奔走,可是粮草依然一日日缺,能调动的兵马再无增加。

赵灵妃咬牙,自拍胸脯说自己以自己父亲的身份去借兵。隔壁州本在修长江堤坝,去年有调去粮草接济,还有五万兵卒被调去帮忙。而那州节度使,还是自己父亲的学生。

她道:“言二哥,表哥,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借来兵和粮食!我一定帮你们解除危机!”

杨嗣一身血污,满脸疲惫。赵灵妃立军令状保证的时候,他刚结束一场大战。他坐在地上,手撑着额,想着战场上的那些尸体。

他面容冷綳,眼神阴鸷狠厉。这是从战场上下来后的后遗症……每日每夜地混在战场上,会让整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杨嗣想,他到底该如何才能杀了蒙在石。杀了蒙在石,剑南就赢了一大半了。言二郎就不必这般焦虑了,灵妃就不必再和自己父亲对着干,他就能……

言尚站在杨嗣身后,因对方的过激反应而并不靠近,他只温声:“三郎,你已经两日没有合眼了。我要出去办事,你睡一会儿。”

杨嗣摇头:“我不能睡。”

言尚忧心,却只叹口气,不说什么。他和赵灵妃各自离开军营,离去前,他嘱咐在军营中救治伤员的妹妹,让晓舟多照顾一下杨嗣。

言晓舟应了那些,却忧愁:“二哥,我们也没有药了。伤员再多下去,我们根本救不过来……”

言尚手揉眉心,道:“我来想办法。”

身后传来一声:“药都不够了么?”

兄妹二人回头,见杨嗣立在帐篷门口。

杨嗣沉思一瞬,道:“那更应该速战速决。”

言尚道:“三郎,你不用因此……”

杨嗣:“我知道怎么打仗,不用你教。”

言尚知道他因战争而情绪大变,说话风格变得冷硬无情。言尚再次和言晓舟交换一个眼神,只能寄希望于妹妹能让杨嗣紧绷的神经稍微缓一下。而将这些事一一嘱咐出去后,言尚便出了军营。

他有自己要忙的事。

他心里压着一个极大的压力,却不告诉任何人。

这是言尚和杨嗣见的最后一面。

四月上旬,言尚领着卫士,确认安全后,和来自广州的阿勒王使臣见面。

对方带来了一块玉佩,并一匣子。

看到玉佩,言尚面容绷起,他袖中的手轻轻一颤。

他面上却平静无波:“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狂道:“广州封城,到现在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你们已经和那边两个多月没联系过了吧?告诉你们,我们阿勒王英武强大,已经擒拿了你的夫人,就那个什么公主。

“这就是她身上的东西!你不会不认得吧。”

言尚袖中手颤。

他面上却淡然:“我确实不认得。”

使臣道:“那你可以打开匣子看一看……那是你夫人的手指头!你要是还不从剑南撤兵,下一次送来的,就不是手指头了!”

言尚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他一时间如坠深渊冰窟,头开始昏昏沉,思绪一下子变得空白。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让自己不露出丑态,让自己不被对方看出神情。他拼命让自己冷静,可是他大脑依然是空白的。

他早已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他随时有自己死赴家国的勇气……可是真到这一日,他的大脑还是空白的。

言尚平静地去打开那匣子,被卫士押着的南蛮使臣也十足紧张地盯着言尚,怕对方看出漏洞。

阿勒王要作假,自然准备全面。阿勒王准备了一截被火烧焦的女郎手指,挑的还是一个身量瘦弱、与那位公主相差无几的女孩子……一截被烧焦的手指头,不怕这个言二郎认出来。

言尚看着匣中焦黑如炭、白骨凛凛的手指头。

他身后的卫士侧过脸,不敢多看。

言尚这般安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又空洞地转向手指头。

一瞬间,他脑中也许想了很多,但也许依然是空白的。

他也许想到了暮晚摇的倩影,想到了她笑嘻嘻地回头看自己,却又想到了她立在战火纷飞中,被火吞并,衣袂若飞……

言尚说:“你们拿这样的东西来骗我,以为我会中计么?这不是我夫人的手指头,不过是你们的计谋。两国作战,不斩来使。我不杀你们,但你们用假的来糊弄我,活罪难逃。”

他眼睛虚虚地看着帐篷顶:“把他们绑起来,严加审问。”

言尚出帐篷,跟着他的卫士敬佩道:“不愧是二郎。我方才都没有认出那不是殿下的手指头,只有二郎认出了……那些人敢骗二郎,一定要好好审问,看广州如今到底如何了……”

他话没说完,前面的言尚身子轻轻一晃。

卫士错愕,忙去扶,扶到言尚冰凉的手。

言尚侧头,脸色仍是白的。

卫士意识到了不妥:“难道……那手指头不是假的?真的是殿下……”

言尚像是说服自己一般:“……一定是假的。”

卫士一怔。

他看着言尚的脸色,开始茫然。

卫士轻声:“二郎是不问真假了么?殿下对二郎如此,二郎却这样回报?”

言尚垂头:“审问那使臣,我要知道广州如何情况。”

卫士高声:“可是我们难道还出兵么?我们没有兵!剑南已到了关键时候,我们不能撤兵!二郎……”

他怕言尚要红颜不要国家,来回地劝。而言尚怔立在帐篷前,他的大脑思绪仍是乱的。他什么也不敢想,但他的心脏已经开始蜷缩。

他低声:“我知道。”

赵灵妃去拍州府大门,求对方出兵;言尚身在郊外,审问使臣,逼问广州情况。

剑南道中的战争,杨嗣如同疯了一般。他几日不歇,本该退下让其他将军上。他已经打了好几场败仗,可是他就是不肯下战场。

大魏军队节节败退,本就缺兵,如此更是雪上加霜。

剑南军营中对杨嗣的骂声不断,但是苦于元帅言尚不在,将军们想告状也没人告,而言尚走前给杨嗣的权利太大了,让杨嗣可以无视其他将军的反对,一力出兵。

谁说也不用。

满营气氛低迷。

而蒙在石敏锐地注意到了大魏兵马的情况,且几次战争下来,让蒙在石意识到大魏那边出了问题。不然杨嗣不会突然这般强硬,不会突然败这么多次,却仍像是撑着一口气一样,非要打赢不可。

蒙在石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

但他多年征战,仍然警惕。蒙在石花了时间死了许多侦察兵,确认剑南那边开始缺粮缺兵,杨嗣这才必须打赢。杨嗣需要一场胜利,但是越需要,杨嗣露的破绽就会越多。

蒙在石开始全力进攻!

他不再掩藏实力,誓要趁杨嗣不再冷静的时候,将杨嗣和他手中的兵全都葬送。剑南战场结束后,他就会和言尚谈和,和大魏谈和。之后解决了阿勒王……南蛮才真正能按着他的想法去发展!

四月底,蒙在石和杨嗣决战大峡谷。

杨嗣手下的十万军,只剩下了五万。大魏军队退到峡谷,蒙在石领着十万大军进入峡谷追击。蒙在石进入峡谷后,发现杨嗣的军队突然消失了。

他意识到不妥,发现地势不利于己方,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年长安演兵之日,杨嗣领着百人在一口袋型的峡谷堵住自己、让自己无法攻占的事情。

蒙在石抬头看四方山路、绿荫葱郁,他勒马高吼:“撤兵!撤……”

四方的山头上,大魏兵马冷冰冰地看着南蛮兵马。杨嗣高声:“杀——”

蒙在石仰头,和杨嗣冰冷的双眸对上。

杨嗣舔掉自己口中的血,握紧手中枪。他立在山石前,看着两倍于己方的敌人。这让他血热沸腾,让他满心激动战栗。

他厉声:“剑南战场胜与负,皆在此一战,全给我攻——”

他身后的军师忧心:“即便我们将敌人赶入了这个天然不利于对方的峡谷,但是对方将领厉害,兵力强盛,还两倍于我们,我们依然……”

杨嗣:“那就死战。”

既要战,便死战。

既孤注一掷,便绝不回头。

无止休,尽是血。

手中握枪,便绝不倒。

“杀啊——”

杀戮声遍山遍野,大地回荡。

大峡谷中连续三日大战,蒙在石与杨嗣皆是厉害,手中兵马尽是折损。杨嗣一力进攻,蒙在石拼命攻破。但是大魏确兵马确实数量少,蒙在石的作战才能确实不能小瞧。

这一战,大魏折损了敌人七万兵马,让蒙在石手中只剩下三万兵。

代价是,大魏五万兵马,尽折在此谷。

战到最后,所有人死光,杨嗣身中数箭,身边再无同袍,他欲持枪而战,但他面容被血染红,他眼前尽是尸体。他身体因为箭只而动弹不得,他跪下来,跪在一地尸体前。

四月峡谷寒风冷冽。

蒙在石同样精疲力尽,他眼睁睁看着所有大魏兵马都死了,看着杨嗣也跪下来,杨嗣根本动弹不得。

蒙在石沉默。

他身后的兵建议:“将军,那个杨将军太厉害了,我们再多射几箭,让他死透吧。”

蒙在石拒绝了。

虽是敌人,他却想给杨嗣最后的尊严。

他踏着尸骨,一步步、脚步趔趄、跌跌撞撞地走向那跪地持枪的杨嗣。青年面容藏在盔甲下,已经面目全非,蒙在石已经认不出来了。可是杨嗣的眼睛那么沉静,蒙在石想到了当年长安的演兵。

他站在了身上插满箭的杨嗣身前,低声:“你和我的战争,自演兵到今日,终是我赢了——”

身后将军怒吼:“大王!”

蒙在石低头,见杨嗣一枪从下直挑,刺入他心脏。

蒙在石茫然又不解,身上却失力,跌跪而下。

杨嗣露出笑,齿缝间尽是血,他说:“我没输。”

远方南蛮军队惧怕,眼见自己大王死在其中,他们愤怒扑来,连挥刀剑,将杨嗣碎尸万段。可是再碎尸万段有什么关系,杨嗣倒在地上,看着同样和他一起倒在地上、痉挛着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的蒙在石。

杨嗣抬头眺望着天空。

他心中想:你没赢,我也没输。

我终是拉着你一起死了。

他昏昏沉沉的,想他大约还有许多夙愿,许多牵挂……但是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吧。

大雨淋漓,天地俱寂。

一场大雨淹没所有。

赵灵妃跪在节度使的府门前,拍门求喊:“求求您!求求您借兵吧!我表哥需要兵,剑南需要兵……”

天地大雨洗刷一切。

言尚僵硬地坐在帐篷中,焦虑地等着使臣的审问结果。他不肯让剑南撤兵,不肯援助广州。他心寸寸裂,可他盯着那方玉佩,坐得再僵硬也不肯撤兵。急匆匆的,信使来报:

“元帅,我们赢了——

“但是杨三郎和五万兵士,全都死了。”

言尚蓦地站起,向帐篷外走去。他掀开帐门,那信使再次重复一遍,言尚低头,一口血喷出。

一边是暮晚摇,一边是杨嗣……

他吐血而倒,满营慌乱。

剑南道的军营中,言晓舟疲累地趴在一张方案上,守着伤员。

她昏昏间好似做了一个梦。

梦里在追着谁,却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又模模糊糊地,回想到当初,她告诉二哥说自己要去找杨三郎。

那时候她满心期待,说他的人生不应该只是少年。他还有后半生,他还有——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忽然,她听到了军营中的欢呼声,她从梦中惊醒。

言晓舟以为杨嗣终于打仗回来,她欢喜地拉开帘帐,想看他有没有受伤,这次会不会伤得更重——

“三郎!”

第166章

赵灵妃冲入军营, 欢喜地带着求到兵和粮草的消息回来。她想告诉所有人他们都得救了,但是军营气氛低迷,挂上了白幡。

每个人沉默地运着尸体,沉默地治伤。

赵灵妃茫然地站在营地中, 她忽然见到了言晓舟。言晓舟端着一碗药, 从一处帐中钻出来。纤柔的女郎立在营前, 如同一道清薄月光般,朦胧无比,好似随时会散。

赵灵妃:“晓舟妹妹!”

言晓舟回过头来。赵灵妃见她眸子依然清黑干净,依然沉静柔美。但是赵灵妃心中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

言晓舟轻声打断赵灵妃的质疑:“我二哥回来了。有什么事,问我二哥吧。”

半个时辰后,站在言尚的主帅帐篷中, 赵灵妃怔愣地听着那被言尚召进来的军士汇报大峡谷的残酷战事。

军士满腔悲愤:“五万兵卒, 尽埋峡谷!杨将军死前带走了南蛮那个厉害的乌蛮王,南蛮那些人气疯了,他们拿杨将军的身体泄愤。

“所有人中,只有杨将军尸骨无存, 被他们毁得不成样了。我们不愿看到将军死后还这样受辱, 就一把火烧干净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铃铛。

他不敢看那蹲在地上为她二哥熬药的女郎,只别过脸:“这是杨将军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赵灵妃呆呆地看着。

她听到表哥死了,眼泪瞬间湿了眼睛。她再看到军士手中所捧的金铃铛, 蓦地想起表哥曾说过他想结束这一切后娶晓舟妹妹。赵灵妃恍惚地侧过脸, 去看言晓舟。

言晓舟蹲在地上扇着扇子, 仍在熬药。她眼睛专注地照看着炉火,她好似完全没听到军士的话一般。

赵灵妃再看向言尚。

那少年时曾让她心动迷恋的言二郎,披衣坐于榻前, 他枯瘦的手搭在蜷曲的膝上,垂下的脸色如纸一般白。言尚垂着眼,一句话没说,留下满室的静。

向来顾忌所有人心情、性情恬淡、与人为善的言尚,就那般坐着不说话。

他已格外疲惫,已格外孤寂。他累到极致,病得一直咳血,他已无话可说。

赵灵妃眼中的泪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掉。

眼泪打湿她的脸,她想崩溃地说不可能,想说自己表哥那般威风、怎么会死,她又怨恨这场战争,怨恨南蛮,怨恨言尚为什么要离开、放任表哥以命换命……她更怨恨自己。

为什么她不能早早搬来救兵。

为什么她阿父是恶人。

是否她阿父间接害死了表哥,她也间接害死了表哥。

泪水凄凉,满心苦楚。赵灵妃僵立着想了很多,半晌,她蹲在地上,手捂住眼睛和脸,大声哭了起来。

她哭得喘不上气,哭得全身发抖——

表哥!表哥!

她恨战争,恨所有害死了表哥的人,恨这一切!

赵灵妃抬起脸,面向言尚:“我绝不、绝不、绝不……原谅我阿父!

“言二哥,你让我上战场吧!让我去和南蛮人打吧!我想杀了他们,我想为表哥报仇!”

她崩溃大哭,蹲在地上一直流泪。

言晓舟则安安静静的,比起她崩溃的情绪,言晓舟平静很多。言晓舟端起熬好的药递给自己二哥,她轻声:“二哥,你先喝药吧。二嫂还等着你回去,整个大魏都在等着你主持公义……你不能倒。”

赵灵妃茫然抬眼,不知为什么言晓舟竟然会不哭,竟然一滴泪都没有。为什么言晓舟这么平静,就好像……冷漠得没有情绪。

言尚一言不发,他接过妹妹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他又用帕子掩口吐血,低头看着帕子上的血迹,他再低声吩咐:“你们出去吧,帮我叫将军们进来。”

他要继续主持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