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吉派来的朝中使臣微笑:“要谈和的是陛下,坚持作战的是尔等。陛下感念尔等英豪之气,爱国之心,便答应尔等大战。陛下举全国之力供着你们,粮草兵饷无一短缺,却不是让你们坐在这里露天喝酒的。”
刘相公身后跟着的将军脸色难看:“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喝酒也是为了激励将士志气。”
使臣不屑:“若是胜了再激励也值得。没胜激励什么?总之,陛下催促你们出兵。若是再不出兵,陛下就要换愿意出兵的将领上了。”
刘相公:“阵前换将,乃是大忌!”
使臣:“陛下也是没办法。陛下整夜失眠,忧心战事……君忧臣辱,相公这个道理也不懂么?既是忠臣,就该为君分忧。相公,出战吧。”
刘相公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时机不到。”
此话硬邦邦地传回中枢,皇帝面不改色,继续发催兵符。刘文吉见皇帝如此着急,反倒省了他做恶人,只管冷眼旁观便是。
刘文吉心中却已有预料——
陛下一日日地催兵,即使刘相公强硬,那些河西的军士就足够强硬,能够承受得住来自中枢的压力么?
河西很快就会出兵了。
而按照刘文吉私下和南蛮人的情报往来,和陇右那边的书信往来……刘相公这一战,会很艰辛。若是河西输了,大魏割地,是否效果和南蛮想要的差不多?
到时,刘文吉解决了自己被南蛮抓住的把柄,就能真正站稳了。
私人私欲左右国之大事,可笑至极,但陇右还是出兵了。
陇右的凉州,算是如今比较太平的地方。河西开战后,大部分百姓都转入了凉州。陇右的兵马也驻扎在凉州外,守着陇右的最后一道关。
刘若竹与她的夫君林道,也在凉州城中。自她的爷爷来到陇右,爷孙双方终于见到面,刘相公放下心,刘若竹见爷爷亲自来守,也放下心来。若是她爷爷在,必然不会放弃河西。
然新年刚过,陇右局势就因为来自中枢的压力而变得紧张。
这一夜,姆妈哄着幼儿去睡后,刘若竹与林道说了些忧心战事的闲话,便也睡了。他们没睡多久就被外头的嘈杂吵醒,而陇右半年来都在战争中,如此夜半危急,已不是第一次。
刘若竹和林道匆匆出府,看到城中兵士调动频繁,百姓逃亡。
她正要派人去问情况,有一士兵匆匆前来,见到女郎就抓住:“女郎,府君!相公说我们中陷阱了,有人泄露了情报,南蛮夜半攻城,我军不敌,正在撤退。
“相公让林府君和女君领着全城百姓往关内撤!”
这士兵说完刘相公留下的话,转身就要去找其他人,刘若竹一把拉住他:“那我爷爷呢?我爷爷年纪那般大了,他不与我们一同走么?”
士兵:“相公说自己乃是前来督战的,怎能弃兵而走。相公让尔等先撤回,他们兵马在后压阵,不让南蛮野人伤害百姓。”
如此紧急关头,更多的话已来不及说。
刘若竹压下自己心中的担忧,和林道对视一眼,林道当即出府去号召百姓们按秩序逃出城,防止出现踩踏死人事件,防止百姓死在自己人手中。刘若竹则是先让姆妈带着幼儿和百姓们先逃,她开始整理府中那些留下来的书籍。
待林道回来后,二人将书册典籍装好车,清点好后,开始与百姓一起撤出城。
凉州的百姓本就比关中人见惯战争,哪怕半夜被喊起来,但有官员们的指挥,听说连相爷的孙女都在他们中与他们一同逃亡,那还有什么惧怕的?
百姓先撤,军队压阵,十余万南蛮大军在后攻杀,血战连城。
有人泄露了情报,导致凉州的军事布置被提前知道。大魏这边猝然被攻,已来不及想太多。皇帝日夜催促着他们作战,他们扛着压力,到这一夜,仍是被迫开战。
雪厚数尺,给双方的行动都带来不便。
这不应该是好的作战时机,但南蛮等不了,大魏退不了。
百姓们先撤,而刘相公这般高龄,仍骑着马拿着刀,和将士们同进同出。马匹陷入雪地中,裹足不前,兵士一边挡着大自然的考验,一边应对身后残酷的追兵。
刘相公声震如雷,吼叫着不断鼓励大家:“待我们到下一城便好了!我们可修整兵力,可以和下一城一同合作,把蛮人赶回去!这是我们的地盘,他们赢不了的!”
正是靠着相爷的以身作则,这支军队半夜被袭,才没有溃败,坚持到现在。
从夜半到天明,他们精疲力尽地边战边逃,离下一城郭的距离越来越近,将士们看到了希望,也战得更加酣畅。但是打头阵的,却遇到了困难。刘相公嘱咐人进城,却发现前面裹足不前,毫无进展。
刘相公听手下兵说了情况,脸色遽然一变。他没敢让将士们知道消息,而是自己亲自打马到城下。
他看到比他们先逃来此地的百姓们如蝼蚁般拥在城门前,密密麻麻,但是城门禁闭,没有一个百姓被放进城中。
刘相公大怒,看到城头上有将士的影子,他让人传话:“本公在此,有宰相之印!尔等还不开城门,接应百姓,与我等一同作战,抵抗敌军!”
一会儿,城楼上放下一绳索,绳索上系着竹篓,竹篓中坐着一个兵。这个小兵低着头穿过那些叫骂着开城门的百姓,前来回相爷的话:“我们节度使说,你们兵败得这么快,必然是有细作。我们不敢让你们进城,怕细作害了一城人。”
刘相公胡须气震:“荒唐!”
他忍着火:“不敢让将士进城,那总应该开城门,让百姓们进去吧!为官者,不应该庇护百姓么?”
这个传话的士兵也知道自己会被骂,他自己也羞愧面红,但他低着头:“我们节度使说,逃民不是他辖制下的百姓,与他无关。他只要守住此城,其余人与我们无关。”
刘相公初听此话,一时怔忡。
身后陪着刘相公一起来的将军闻言破口大骂,想不到敌火会来自己方。他们为国而战,此时却被赶在城外,连城门都进不了。
有兵气喘吁吁来报:“将军,相公!敌军距我们不到十里了!”
骑兵一径南下,气势如虹,岂能阻挡。
刘相公看着城下熙攘的黑压压的进不去城的百姓,他再抬头看城楼上的熊熊火焰。他回过头,看身后跟随着自己的军队们,看将士们身上的血污、脸上的焦虑和期待。
陛下的日日催战,也没有此夜让他绝望。
陛下的催战可以料到,险恶的人心却无法预料。
将军惨声:“相公,我们怎么办?”
刘相公脸呈铅灰色:“去那些百姓中,找我的孙女与孙女婿,告诉他们,此城不让百姓进,让他们不要抱希望了,领着百姓,继续向关中逃吧。”
将军应了。
见刘相公如此毫不紊乱,他也有了信心。擦把脸上的血,将军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位苍老又遒劲的老人家:“那我等怎么办?”
刘相公反问:“郭将军,你怕死么?”
将军愣住。
刘相公仰头,注视着望不尽的天穹,他喃声:“我出身世家,得推举而入朝为官,初时不过十六,而今已经七十六……自束发受教,整整六十年,我都在朝中。尽君之事,忠君之愿。
“我眼见着大厦倾,眼见着雁南飞,眼见着残阳血……老来暮暮,桩桩件件,皆是徒劳。
“我本以为一身力气将空耗,只用等着致仕后享清福就是。大魏未来,朝中日月,我又能如何……而今、而今……如此也好!”
旷野凄凉,沉寂若死。
将军怔怔看着他,火焰照着老人家含着泪光的清明眼睛。将军不知道说什么,这位老人家已经越过他,走向将士,高声:“传令三军,今夜死战!若有逃兵,即刻处死!”
刘若竹夫妻二人接到刘相公的传话,便知情况不对。他们帮着转移百姓,然到了这时候,百姓们也发现了不对劲。百姓们发现官员不让自己进城,一个个开始恐慌,喊着:“朝廷不管我们了!朝廷要撤兵了!我们要死了!
“河西要没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大家快逃了啊!”
刘若竹大喊:“没有!朝廷没有抛弃我们,你们不要慌乱……”
但是她声音再是高昂,被淹没在人群中,如浪花在洪水中一般。没人听她,没人信她。百姓们乱起,有哭叫着拍城墙门喊着求进城的,有转身慌张往远处不要命地逃,也有的走错方向,反而踏入了敌人的箭阵可攻的地段……
刘若竹见他们慌不择路,她恨不得以身去教他们该如何逃。但是成千上万的百姓们混乱着,她哪怕声音嘶哑,也不能让人听她的。
林道按住她的肩:“若竹,就这样吧……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也得逃了……我们已经通知了百姓逃,我们自己也不能将命丧在这里。我们还有书要保护,还有孩儿……若竹,我们也走吧。”
刘若竹满心不忍,但是她只能点头,强硬地狠下心,在府中卫士们的保护下,与自己的夫君押送着那几车书,往关内逃。
天上投下鱼肚白,一夜惶然。
有点儿光的时候,刘若竹和林道站在地势偏高的沙丘上,看到四处的百姓们如泥浆般散开。她和林道回头,看到自己从那处城逃来的方向。那里战火熊熊,整整烧了一夜,却不停歇。
刘若竹怔怔看着,肩膀忍不住颤抖。
她心里知道爷爷会死在那里,爷爷不会退。她爷爷是当朝相公,两朝宰相,本该致仕了,本该养老了!然而、然而……
她再看那四散的百姓,见已有敌人追上来,箭只丛飞,铁蹄相踏。她和林道走着官府开辟的安全的道路,那些百姓们却因恐慌而散开,被残忍的敌人们追杀……
这一切,都让她浑身冰凉。
林道握住她颤抖的手:“别看了,若竹,我们走吧。”
刘若竹忽然掩面而泣,她哽咽:“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不能让所有人死的这么不明不白,不能明知道他们会死,我依然一个人逃。若是所有百姓们都死光了,我们逃去安全的地方,又有什么意义?”
刘若竹抬目,她濛濛泪水从眼中滚落,透过泪眼,她看向自己和丈夫一路保护的书籍。她和林道为了这些书,从长安到河西,再从河西到凉州,从凉州到这里……数年时光,几千个日日夜夜,都是为了保护这些书!
然而、然而!
刘若竹忽然夺过旁边一兵手中的火,她走向那藏书牛车,她握着火炬的手颤一下,但她仍是松了手,一把火向下浇,点燃这些书。
林道目眦欲裂,从后扑向那些书,被刘若竹抓住:“夫君!我们不能留这些书了!”
她含泪:“我爷爷也许已经死了,百姓们在我们眼前被杀,我们得救百姓!我们得烧书,得用这么大的火引起敌人的注意,得把敌人的注意从无辜百姓那里引来!我们可以逃,但我们得给别人争取活路!”
林道望着她,哑声:“这可是上千年留下的祖先心血……”
刘若竹高声:“可是不如人命!不如人命!”
她举着火把,望着自己身边的疲惫卫士们,又透过火光,仿佛看到深陷火海中、战死的爷爷,她再看到那些四散的百姓……刘若竹将手中的火炬完全掷去了书海中。
她点燃这些书,靠木制材料引起的大火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照耀一方天地。
她伏在地上大哭,她看到数千个日夜被她亲手摧毁,看到自己一力保护、从十几岁就励志保护的所有希望,被自己亲手焚烧……沙漠、烈火、天光,照着她单薄颤抖的身子。
她哭得凄惨哽咽,可她又要爬起来,领着人继续往前走。陇右失陷,凉州失陷。她的希望可以摧毁,她的十几年付出可以不要……但是百姓们得活。
人得活下去。
林道目中也噙泪,俯身与她一同跪在这里,看着祖先的心血们毁在他们手中。
天地为愁,人奈若何。
广州城的水战,随着阿勒王牺牲掉许多兵士、领兵上岸而结束。
暮晚摇领着将士们观战,看敌军终于上岸,已经无力回天,当即也不恋战。暮晚摇由将士们护着回城,她嘱咐:“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始坚壁清野了。关闭城门,开始守城战!
“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出城门一步!”
坚壁清野,意思是所有城外百姓全部回城,再不允许出城。广州要开始守城战,要关闭城门。真正的守城战,从这时才开始。
将士们将公主的命令传下去,急匆匆回城,而敌军初上岸,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攻来。敌军的大部队初登岸还没适应,但阿勒王已经分出先行兵来,将他们当刺客用,前去骚扰那些撤退的大魏兵士。
暮晚摇被人护着回城,她是公主,又一直在施令发号,目标极为明显。黑暗中,忽有数人从暗处窜出,扑向暮晚摇。
这几个蛮人配合默契,几人杀向护着暮晚摇的兵,一人手中持刀扑来,一下将暮晚摇扑在地上,扬起了手中刀。他向下挥刀时,下方一把亮色向上闪出。铿锵的清脆一声,兵器相撞!
蛮人目怒,见竟是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美丽公主,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她的力气不如他,敌人向下压武器时,暮晚摇手中的匕首反伤了她自己的肌肤,血在掌中向下流。
但她因一直握着这把匕首,为自己挡住了致命一击。
蛮人大怒,骂着南蛮脏话。
被他压在身下的暮晚摇,目光明亮清冷,丝毫不见恐慌。
这蛮人一把扣住暮晚摇的手腕,将匕首从柔弱的女郎手中夺走。暮晚摇拼命,血流如注,却死活不肯放。
而正是这个关头,解决了袭击的方桐回身,看到公主被压着,当即浑身血液逆流,怒吼一声,他飞纵抬步,一掌劈下:“贼子敢伤殿下——!”
将咳嗽着的暮晚摇从地上扶起,众人轻松解决了偷袭的人,全都来关怀。
暮晚摇边咳嗽,边握着自己受伤的掌心喘息:“先不要管他们,进城。”
她心中不知敌人为何要行如此危险之举,敌人不可能在他们眼皮下伤到她……果然南蛮人头脑简单,可笑。
第164章
暮晚摇被人拥着回城, 因公主先前被刺,护着她的卫士们警惕无比,丝毫不敢给敌人可乘之机。
暮晚摇另一只手捂着自己掌心在流血的手, 一路回城,手心的血不停, 伤痛却让她麻木如同未觉。踏入城门第一时间, 她明显感觉到方桐轻轻舒了口气。
暮晚摇却丝毫不大意。
她不肯先退,而是注意到将士们呼吁着百姓躲起来, 栈道吱呀,城门开始四阖。有条不紊的撤退中, 暮晚摇见一方城门前喧嚣声震, 围在那里的将士们起了冲突。
如此关头当不起任何险阻, 暮晚摇过去:“怎么回事?”
正在吵闹的两个兵士回到, 见是公主,当即低头。一人愤愤答:“殿下,我有何错?城中出了细作,我就杀了细作,他非说我杀的是同僚……”
暮晚摇被方桐扶着的手臂猛地一绷, 方桐看去, 见暮晚摇本就失血的面容更加苍白。
暮晚摇下巴微抬, 冷冰冰道:“广州水战两月,城中将士皆是自己人, 哪来的细作?你如此搅乱军心是何目的?城中没有细作!给我把他带下去杀了!”
扶着暮晚摇的方桐惊愕。
但其他围着公主的将士只愣了一下, 在暮晚摇黑沉沉的眸子凝视下,把那个吵嚷着有细作的士兵带下去杀了。
遥遥的,那个兵士的哭诉声仍追着暮晚摇:“真的有细作!他就是细作!我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杀我?殿下、殿下……你不公啊!你肯定和敌人有交易,要覆灭广州……”
暮晚摇蹙眉, 冷声:“堵住他的嘴!”
之后她仍不走,而是让方桐扶着她上城楼,她要观望城门口的撤退情况、敌军的进攻情势。
登楼之时,方桐在她耳边低语:“那个兵士也许真的是被冤枉的,城中说不定真的有细作……”
暮晚摇淡漠打断:“有没有细作都不重要。广州从今日开始封城,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一道消息也不可能传出去。
“有没有细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他的大喊大叫慌了民心,散了军心。”
方桐恍然,心中敬佩公主思量之深。黑色夜幕下,暮晚摇搭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流着血的掌心轻轻颤抖,她微侧头,向方桐低声:“何况,不一定真的有细作。
“通常这般情况,嚷着有细作,其实是因为自己害怕,见到同僚开始提防,将并肩作战的战友当成了敌人。这是他害怕的征兆,我任由他发展下去,这种恐慌的情绪会影响整个城。
“人人若都疑心城中有细作,人人都开始提防并肩作战的队友会害自己……这守城战,还如何打?
“不能信任自己人,这守城战就已经败了一大半。
“方桐,我预计……南蛮孤注一掷,他们不会轻易撤退。广州的守城战,也许要持续很长时间。我们要给剑南缓解压力,要给中枢时间。我们自己不能乱了方寸。”
丹阳长公主的大局观,方卫士自愧不如。他不多说,只一心保护殿下便是。
暮晚摇被他和卫士们护着登楼,急于上城墙去看战况。因行走匆忙,因回城时受到袭击,暮晚摇的长发间玉簪步摇等饰物摇摇晃晃。方桐护着她在城楼上躲避一城下射来的箭时,暮晚摇发间步摇砰一声,断了。
珠翠琳琅,盛衣鲜妍。
黑夜中,混乱的兵卒行动间,暮晚摇蓦地回头。她的一头乌发倾泻而下,如黑色浓稠的瀑布般飞扬。
雪肤黑发,白与黑交映,她清幽漆黑的眸中之光,迷人夺魄。
金簪步摇叮当落地,公主散发的样子被所有人看到,看到的兵士为之惊艳恍神时,方桐连忙喝着卫士们低头一起帮忙找簪子,帮暮晚摇重新束好发。
暮晚摇却是俯视着他们,忽然,她拔出方桐的剑,方桐不及阻拦,暮晚摇挽着自己散扬的黑发,从中部断然挥下。
青丝散落,从她流着血的掌心飞出。
她那一头秀美的、垂至脚踝的青丝,让侍女们辛苦打理、让言尚赞美的青丝,被她一剑断至腰部。
出身至贵、养尊处优的象征,无情斩断。那青丝不再能铺地,亦不再在她奔跑着急的时候成为她的累赘。
过去皆斩断,新生就此始。
暮晚摇手提着剑,任如今只到腰部的青丝落满肩。
面对着周围将士惊愕的注目,暮晚摇高声:“诸位听好了,我以大魏丹阳长公主的身份,在此断发立誓。自今日起,我与尔等同进同出,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
“我与尔等一同守城!
“没有背叛,没有细作,没有龃龉。我们共守广州,生死同存。若我胆敢抛下你们而逃……让我落黄泉,所爱皆亡,所恨皆幸,一生苦难永不离!”
城下厮杀不绝,城中惶然不安。但都在此时,所有人停下来,看向暮晚摇。看她将她说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寂静中,她清淡又坚定的声音,再次传遍城墙。
她就这般立在城楼上,站在所有人的凝视下。衣袂扬散,发丝凌乱。她衣衫不整,风尘仆仆,但她这般高贵巍峨,如女巾帼一般,众人仰视着她,如仰视明珠璀璨,如仰视高山葳蕤。
一片沉寂中,将士们突然振奋起来。他们眼眶开始滚烫,泪水在眼中打转。他们簇拥着这位美丽的公主,在将军的带领们高呼:
“天佑大魏,圣期大魏!保护殿下,誓不弃城!”
“保护殿下,誓不弃城!”
将士们插上旌旗,爬上角楼。传讯兵把暮晚摇的话传遍全城,骑着马的兵卒在街巷中传颂暮晚摇的宣誓。
拥呼声震天如雷,将城下攻城的敌人吓退。拥呼声伴着大魏旌旗扬起,城中不安的百姓们开了窗,凝视着寒夜,听着夜中鼓声擂擂。
战鼓擂擂,城战号角吹响,但满城兵士和百姓,慢慢静下来。命运的考验和生存的困苦同期到来,并不是人人都不惧怕死亡,但几乎人人都不惧怕死亡。
暮晚摇鼓励了将士们,见到民心定下,守城不再慌乱,她才开始吐口气,被方桐等卫士簇拥着从城楼上下来。
秋思在城楼下等到她,见到公主散着发的样子,便眼中含泪,口中嘀咕着要为公主好好修剪一下如今乱糟糟的头发。
方桐在旁提醒:“殿下的掌心受了伤,一直没有顾得上包扎。”
暮晚摇突然低头向自己腰下看,蹙眉蹙得极深。
方桐敏锐:“怎么?殿下哪里不适?”
暮晚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不再是城楼上那个坚定的公主了,她露出有点儿迷茫的女孩儿一样的神态。
暮晚摇不安的:“我的定情信物……被我弄丢了。”
方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暮晚摇很懊恼:“是言二哥哥送我的玉佩。说是他们家的祖传玉佩,只给一对夫妻。他给了我后我格外珍视,常常戴出去的。我今日就不该戴……大约是刚才出城又回来的时候,碰上袭击,再是被绊来绊去,我把言二哥哥家的祖传玉佩给弄丢了。”
她难受得想哭:“怎么办?我怎么会这样?言二哥哥送我一个定情信物,我要么是弄坏,要么是弄丢。这样下去怎么办?”
战况危机,公主却担心她的定情信物给丢了。
方桐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道:“那臣去找找?”
暮晚摇纠结半晌,难过道:“……算了,估计丢在城外了。我刚下令所有人不能出城,自然不能自己违背自己的命令了。就是可惜我的定情信物……”
她送给言尚的睡莲被她不管不问地给养死了,言尚送她的玉佩又被她给弄丢了。
那是言家祖传的东西。
言尚若是知道了……
暮晚摇低着头嘟囔:“等城战结束了,我要趁和言二哥哥见面之前,赶紧找人打磨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出来,得把他哄住了。”
方桐:“……”
秋思扶着公主下去包扎伤口,闻言小声:“驸马那般心细,那还是人家的祖传之物,殿下这么糊弄人家,驸马看出来会生气的吧?那岂不是会和殿下吵架?”
暮晚摇哼一声。
她斥秋思不懂事,声音很大:“胡说八道!言二哥哥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跟我吵架!我与言二哥哥的情分是一块玉佩比得上的么!
“言二哥哥就算看出来了,也会当作没看出来。他根本不会问我这事的……他还会帮我哄他家人,不让他阿父知道呢。”
想到言父,暮晚摇心虚一下,嘱咐:“把言家人好好保护起来,不要让阿父来见我。就说我忙得很……我要保护言尚的家人,他们平安我才能跟言尚好好交代,让他们别到处乱跑。”
暮晚摇吩咐完了,又抬头看着黑色天幕。
她皱起眉。
这个时候她不再是被人依靠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天真的想着自己爱人的女孩儿——
她叹道:“可惜,估计好久才能等到言小二回来……现在广州封城,我都不能再日日和言小二书信了。我好想他呀。”
南蛮那边,又是以命换命,又是袭击,阿勒王才拿到了丹阳长公主的一件信物——一块玉佩。
他大笑。
只觉得有了这块玉佩,有一件属于暮晚摇的东西……这都值了!折损了这么多兵力,全都能回本了!
他阴声吩咐:“派人拿着玉佩去和言尚谈判!再给他送一节大魏人的手指头,就说是公主的!
“说他的妻子在我们手中,我们已经割掉她一根手指头,他要是再不撤兵,再不谈和……我们就杀了他妻子!
“看他是要大魏国土完整,还是要他妻子性命!”
第165章
刘相公和二十万将士死战河陇, 潼关破,之后关外与关上敌军夹攻,二十万将士全部殉国。
二月中旬, 凉州覆灭,南蛮气焰高涨,挥师一路南下。不到三天, 南蛮铁蹄踏上咸阳桥。一路平原广阔,攻下长安,指日可待。
消息马不停蹄地传回长安, 众臣子来不及悲痛一国宰相的离世,就先被即将到来的南蛮军队吓得面如土色。大魏建国数百年,从未让戎狄侵入过国都长安。一时间,臣子们齐寻皇帝商讨对策。
他们希望皇帝召集驻守长安的十万精兵, 并向天下诸道发勤王令。十万精兵守城,同时等天下诸道的节度使领兵护驾。
这是和死去的刘相公同为宰相的张相公提出的。
皇帝却在朝上斥责:“陇右的二十万精兵常年和戎狄异国作战, 都不能挡住敌军。长安的十万精兵根本挡不住!你这亡国之策, 是何居心?!”
张相公怔看着皇帝,霎时间, 面如死灰。他拱袖想要再说什么, 想质问皇帝河西为何会败得那么快。
难道刘相公没有告诉皇帝此时不宜出战么?难道不是皇帝整日催兵,疑心刘相公贪生怕死不肯出战么?难道不是刘文吉进谗言,让皇帝不信任河西军队么?
张相公不相信河西会败得这么快!
说不定有细作, 说不定这朝堂之人, 有人通敌南蛮, 传递消息……
可是面对着那急如热锅蚂蚁的皇帝,这些话,张相公已经没力气说出来。他可以说, 皇帝想听的却不是这个。
皇帝见百官冷漠,无一人再说话。他将御案重重一拍,震怒:“敌军都要攻入长安了,尔等还在这里装菩萨装佛爷!你们一个个自诩百年世家,书读万卷,虽出寒门,气质高洁……怎么到了这时候,一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张相公替死去的刘相公心寒。
他代群臣问:“事已至此,除了守城,又能如何?陛下可有良策?”
皇帝沉吟一瞬,说:“朕有主意,青山常在,柴薪长烧。如此危难关头,比起一座城,朕与众爱卿的性命更重要。南蛮兵马说不定明天就会兵至长安城下,朕与众爱卿应赶紧收拾行装,从长安撤退。
“那些蛮人要了长安也不会治理,他们不会要的。待勤王兵入长安,将南蛮赶走,朕与众爱卿再回来。”
群臣哗然。
他们呆呆地看着满心筹算的皇帝,荒唐感让人恍惚,一时间满殿寂静,竟无一人说得出话。
“荒唐!”还是张相公满脸涨红,口不择言。
致仕了一位相公,死了一位相公,如今朝上只剩下三位相公。三位相公中,张相公与死去的刘相公年龄相差无几。刘相公为人强硬惯了,张相公却是宰相中脾气最和善的一位。
他慈眉善目,与人为善,极为好说话。昔日曾被刘相公戏谑“弥勒佛”,说他整日无志,不过是昏昏过日子。睁只眼闭只眼,天下何其太平。
而这时,这位张相公声音气得发抖:“陛下是要弃城而逃么?敌军一到,长安百来万百姓,他们也能和我们一样逃走么?长安的古迹、园林、收藏……也能和我等一起走么?!陛下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皇帝狡黠:“你知道自古以来,长安城毁过多少次么?毁了便重建,这并不是第一遭。”
他道:“朕意已决!”
张相公:“陛下又能逃到哪里去?下方益州么?蜀道如今是能进的么?剑南大战,情况可不比我们好多少。”
皇帝:“先去并州,渡黄河……”
张相公忍不住讽刺:“连黄河都要渡了?陛下既然要拿历史说,臣便不得不多言一句,自古以来,逃去南方的政权,从未有重回中原的机会。陛下是要将大好河山送与他人了?”
皇帝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他说不过张相公,又恼怒臣子不给自己面子。他喝道:“张相公扰乱人心,妖言惑众,给朕关起来!刘文吉,你与其他人一道商量我们该如何撤退……”
刘文吉手持拂尘,躬身行一礼。
廷议的结果,让没去参与廷议的官员悲戚无比。可他们抹着泪,只能仓皇跪地叩拜百姓。
君既如此,臣之奈何?
韦树因和刘文吉斗得厉害,之前得罪了皇帝,这两日被关在府中反省。他得到消息时,是被告知让他和群臣一起跟着百姓逃亡。
韦树一怔,问:“为何要逃?”
他清清簌簌,如林间落雪。这般干净清朗之美,没有棱角,俊美风姿向来为人喜欢。
传话的内宦忘了上次那个内宦被此人吓得恍惚的事,只笑着道:“南蛮铁蹄入侵,陇右的军队都打不过,我们当然更加打不过。陛下为了日后,自然是能忍则忍。”
韦树更为诧异,道:“守城和攻城又不一样。打不过不代表守不住城。守城要的是人,又不是将士。我长安数百万人口,粮食充盈,城中曲水长流,城中水和粮食都不缺,我们怕什么?
“我们只要关闭四方城门,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坚壁守城罢了。等到勤王兵来,长安不就得救了么?
“何况即使一时间之间勤王兵打不退南蛮,按照长安的储粮数,长安撑上一年都是没问题的。既然如此,我更加不懂为何要逃了?”
内宦被他说的茫然。
韦七郎说的这般在理,条理清楚,逻辑冷静,内宦都被说服,不知为什么他们要逃……不愁吃不愁穿的话,他们逃什么?
可是陛下要逃啊!
内宦支吾:“守城也许很难……”
韦树打断:“我守过城,我知道怎么守城。我知道守城战比攻城战容易。只要守城方不降,攻城耗损绝非一二分!”
内宦半晌嗫嚅道:“这是陛下的意思,郎君莫为难奴才。”
韦树一哂。
他向来清淡的目中浮起厉色,他向前一步,手扶腰间剑的气质如冰破玉河,让传话的内宦频频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