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出她目中没有侥幸,她丝毫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开心一点。她是自己不能生子,可她从来没想过让他和她一样。这就是他的摇摇……他爱的女郎。她和她父皇不一样,她心里是有他的。
爱情不是生意,不是公平。不是我什么样子,你就必须和我一样惨。他们辛苦地呵护这份爱,小心翼翼地怕伤到这份爱……
暮晚摇低声:“所以,你就听我的,好好听御医的话看病,好不好?”
言尚声音沙哑:“……好。”
下午的时候,言尚因服了太多的药,晕了过去。御医们一直在想办法,又要给言尚退烧。
暮晚摇坐在外舍,听到外面的雷鸣阵阵,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逼仄无比。她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了,御医们的愁眉苦脸要逼疯她,隔壁府邸的关心要她羞愧。
暮晚摇蓦地站了起来,向公主府外去。她出了寝舍,头顶就噼里啪啦,开始下起了暴雨。
皇帝在自己的寝舍中昏昏沉沉地睡着,被外面的喧嚣动静吵醒。他睁开眼,宫殿门已经一重重开了,他那个全身湿透、狼狈又张扬的女儿踩着一地水,在电闪雷鸣下,闯入了他的寝宫。
皇帝抬手让宫人们都退下。
皇帝看着暮晚摇的脸色,放下心道:“药效除不掉,对不对?”
暮晚摇立在大殿中,看着幽森处披衣坐在躺椅上的那个老头子。她面容绷着,漂亮的脸蛋因情绪的激动而抽搐,神情变得几分扭曲。
她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混账!你一手毁了我不成,你还要毁了我的夫君!你毁了言尚,就是要毁我和他的感情。你明明答应我们成亲,可你都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要言尚恨我么?是想要言尚和我反目成仇么?你这个老匹夫,你都在做些什么!”
皇帝沉下脸,怒拍案,却苦于因病而气势不足:“大胆!你跟自己的父皇怎么说话的?朕这都是为了你好!”
暮晚摇忍不住大笑。
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婆子一般,她确实是疯了,才来这里宣泄情绪。可是她盯着这个皇帝,她一点也不怕他。她不掩饰自己的仇视:“为了我?你是想说为了保护我不被男人背叛,就要男人自己牺牲?只有言尚不能背着我乱搞,我的地位才能保住?
“你这是为了我么?你少骗自己了!你分明是怕言尚坐大……你怕言尚不受控制,怕没有人能压制住言尚……而他没有孩子,就好了。他无法为自己的后人铺路,他就只能、生生世世……是我们的工具,奴隶!
“为我们办事,操持政务一辈子,可是什么回报也没有!你要他断子绝孙……你逼着他成为工具。你是为了自己的江山,是为了你那充满了病态和羞辱的控制欲!你什么时候是为了我?!”
暮晚摇向前大走一步,厉声:“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能生子了,你早就知道我在乌蛮坏了身体了。你不是为了我,你从未让御医为我看过我的身体,从未问过我一句……别人说我不能生了,你就希望我不能生!你根本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想补救!
“你何曾为我想过一点么?你有想过言尚的父亲还在,他大哥和三弟还在长安!他们就住在我府上对门!你让我们怎么面对他们,怎么告诉他们——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我父皇把你儿子也废了,来陪我?
“这种话,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你以权压人,以势逼人,可是你没有心!
“你巴不得我没有子嗣,巴不得言尚没有子嗣。难怪你愿意让我来扶持寒门,愿意我和言尚成亲……我一直以为,你这些年待我很好,是怜惜我的不易,是终于想起了我是你的女儿,你要对我好……原来你还是从未改变!
“皇权!皇权!你心里只有这个!”
皇帝狠狠拍案,电光映着漆黑的大殿,照着他脸上的死气。他被女儿的直白气得发抖,他仍一身帝王之气,震慑着她——“朕哪里有错?这天下,本就姓暮!千秋万载,这都是暮氏江山!朕是为了大魏,是为了整个天下太平!
“你贵为公主,仍不懂么?”
暮晚摇盯着他。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挂在她睫毛上。她轻轻一眨眼,水滴顺着腮帮滑落,沾在下颌上。
暮晚摇忽然道:“我不陪你玩了。”
皇帝愕然。
听暮晚摇决绝道:“我再不当你是父皇了,再不为你做这忙那了。你要杀言尚就杀吧,你要杀我就杀我吧。你要是不杀我们,就让我们离开。我再不做这什么公主了……你另外找人去扶持你的寒门去吧,你另外找人去跟你警惕的世家对抗去吧。
“这盘棋,我们不陪你下了!”
皇帝怒:“放肆!”
暮晚摇转头就走。她大步向外走,冷风刮面,却不敌她心中之寒之疲惫。她走出大殿,不理会宫人们惶恐的眼神。她浑浑噩噩地向外走,身后成安很快追了上来:
“殿下,殿下留步!
“殿下,陛下让你回去!陛下愿意和你谈条件——殿下,请回头吧!”
灯火蜿蜒出宫,一众宫人在大雨中向暮晚摇下跪。灯火重重,他们哀求这位公主回头。
暮晚摇僵立在雨中,又想哭,又想笑——她赌赢了。
父皇还是要低头。
因为他,没人可用。
活该。
言尚高烧退了,从床上起来,问起侍女暮晚摇在哪里。听闻暮晚摇下午便出去了,言尚听着外头的电闪雷鸣,心中更是忧虑。
他起身,不顾侍女们的阻拦,撑伞出去,说是进宫接暮晚摇。侍女们得了公主的吩咐,不让驸马醒后乱跑,外头跪着一地御医,都还在唉声叹气——驸马怎能乱跑呢?
然而平日总是对她们和颜悦色的驸马,这一晚态度却很坚决。
言尚撑着黑色大伞出门,出了巷子,雨大如斗,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如同洪水一般的冲刷。雨夜视线模糊,言尚即将走出巷子时,见被风吹得飘向自己这边的雨水中,一个女郎走了过来。
身后侍女和卫士们紧追着给她撑伞:“殿下,殿下……”
侍女手中所提的灯笼光照下,暮晚摇抬头,和立在巷口、撑伞望着她的言尚四目相对。
言尚轻声:“我醒来不见你,你去做什么了?”
暮晚摇神色空洞的:“威胁我父皇去了。”
言尚沉默一下,说:“我不是让你忍耐,让你不要去,不要将关系闹僵么。”
暮晚摇淡声:“有什么关系。他能把我怎样?他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言尚叹气,道:“你威胁他什么了?”
暮晚摇恍惚地出一会儿神,言尚沉静地看着她,就见她又回了神,像是说梦话一般地跟他说:“他答应如果我们不是要叛国,他永不夺我的权。他写了圣旨给下任皇帝,说要让你做宰相。他当着我的面,让成安把圣旨供送去了太庙,送去了宗正寺。
“他说,不管下任皇帝是谁,除非想要背祖忘宗,都要遵守圣旨,不敢违背。”
暮晚摇缓缓露出一丝笑:“我用这件事,为我们换来生机了。我做得好不好?”
言尚心中刺痛,却对她笑了一笑。她如今对政治的敏锐,已不用他操心什么。她轻易可以用一件事为自己找到任何机会……他不用担心她,可是看着她这样,他还是难受。
言尚颤声:“我毁了你们父慈子孝的机会,对么?”
暮晚摇:“不。你让我认清现实,彻底不对他抱期望,也很好。把我们所有的事,当成一件生意就好。从此后,我再不当他是父亲了。我的那些亲人都是折磨我的恶鬼,我全都不要了。”
雨水滴答。
她连父皇都不叫了。
黑暗中,烛火幽若。
暮晚摇颤抖的:“他明明也曾爱过我母亲,可是他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懂爱?”
言尚将伞撑开,向她道:“不要管那些了。摇摇,过来,让我抱一抱。”
暮晚摇怔立着看他,她试探地向他走了一步。他仍垂目望她,目光温润。而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她找到了勇气。她于是再向前走,直到扑入他怀中,被他抱进了怀抱中。
她手抓着他潮湿的衣襟,搂着他瘦极的腰身。她想到他遭受的摧毁,于是心神更痛,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暮晚摇红着眼眶喃声:“我不要他们所有人了,我只要你。”
言尚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亲一下,笑:“好了。摇摇姐姐,不要哭了。”
然而他叫一声“摇摇姐姐”,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深巷中,侍女与卫士们或淋雨或撑伞,站了整整一排。他们虽不知道公主和驸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眼睛都跟着酸了起来。
第141章
抛开了亲情层面, 皇帝彻底将暮晚摇夫妻当工具用了。
暮晚摇不能闲在家里, 好给言家人一种她十分贤惠的错觉。她如婚前一般忙了起来, 日日召见各位大臣来谈政务。公主府前的马车络绎不绝, 官员们排队排出了巷子,每个使臣都有人等着求见公主, 让隔壁的言父对这位公主儿媳叹为观止。
但言父也不能说什么, 因为他家二郎大约与公主一样忙。
十月份的时候暮晚摇和言尚都病了一场, 言家人都没弄清楚那对夫妻生的什么病, 二人病好后, 就各自忙碌起来。
吏部作为六部之首, 其官员被称为天官,而言尚的考功郎, 则被称为“天官郎”, 几乎每天都要被叫去中书省、御书房回话。同时,言尚病好后,他身上又加了一个奉车都尉的官职。奉车都尉也是从五品, 但这是一个御前官,能够天天面圣不提, 还掌管一部分军务。
十一月的时候, 言尚身上再加了一个翰林学士的官位,兼弘文馆馆主。
其他官职也罢,唯有言尚出任弘文馆馆主,让长安官场轰动。言父这样曾经在长安待过的进士,也深深为自家二郎忧虑。因自家知道自家事, 言二郎实务上绝对可以说得上优异,但是文墨一道,言尚浅薄敷衍,哪里有资格去当弘文馆馆主?
作为长安管理书籍最丰盛的弘文馆,其馆主之位,和言尚有什么关系?
然而深暗官场规则的长安官员们都知道,弘文馆馆主,历来是由未来宰相兼职的。皇帝在为言尚铺路,可是按照言尚的年龄来说,他不够资格。历任弘文馆馆主无一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言尚年纪轻轻,又本来在诗文界没名气,如何让人信服?
刘相公都特意来问言尚话,问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看言尚能否称职。言尚如果连现在都应付不了,以后自然也不用谈。
于是言家人在长安住半年,便见不到暮晚摇和言尚几次。那两人各有各忙的事,公主好一些,只用等着官员们排队来见她;言尚却是整日见不到人,而言尚偶尔闲下来休沐时,府上排队来请教他政务的官员,也不比公主那边少。
言家人为这忙碌至极的夫妻二人汗颜,疑心他们夫妻一天能见到几次面。
然无论如何,长安最近,除了秦王越来越焦灼外,大体上很平静。而幽州,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幽州辽阔粗犷,物博人稀。堪堪算来,杨嗣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了。
两个月来,书信往来间,长安杨家在和幽州节度使秦氏议亲。杨家长安一脉在最近的太子秦王争斗中沦为牺牲品,地位摇摇欲坠,容易被其他世家抢而轰之。借助与秦氏的联姻稳住长安局面,不光是太子的意思,也是杨家本身的需求。
这门婚事,大约只有新郎官不太放在心上。
不管两家打算如何议亲,何时成婚,幽州节度使去问话杨嗣,杨三郎的答案都很简单——你们看着办就成。
而杨三郎的精力在和北方游牧民族你来我往的边关骚乱上。他日日练兵,带自己的精装骑兵去驱逐边关之乱。杨嗣甚至开拓了一广阔的马场,专用来养马,和边关的商旅们做生意。
杨嗣很多时候都住在马场中不回来,他满脑子都是打仗,整个心力都在战争上,让他的便宜老丈人,幽州节度使对他有很多不满。
然而杨嗣英俊巍峨。
据说幽州节度使的女儿有一日黄昏时,看到过杨三郎懒洋洋地骑在马上招摇过市,身后干练的将士们紧随其后。夕阳煌煌,小娘子面红心热,自此不能忘,非要嫁给这位青年将军不可。
这一日,杨嗣刚骑着马从边关跑了一圈回来。他领着自己亲自训的数千人的兵马,和敌军万人交涉,还小小胜了一场。回来时,众人都心情愉快,骑在马上说些荤话闲话。
杨嗣被幽州节度使派来的人来请。
众儿郎们吹口哨,挤眉弄眼:“杨将军还不快去?定是秦家小娘子又来偷看咱们将军,节度使被小娘子逼迫,才喊将军过去的。”
杨嗣随意扯嘴角。他对这门婚事态度始终不积极,但是手下将军都是幽州出身,他自然不能表现得太敷衍。
杨嗣去幽州节度使那里报到,做好心理准备,想节度使一定是又让他陪着对方的女儿去逛街买什么胭脂水粉。杨嗣又不懂这些,那娘子却总是问他哪种颜色好看……
杨嗣随意望了一眼,乱七八糟的胭脂膏的颜色里,他就认得两种,一种是朱红,和大魏军旗的颜色一样;一种是白色,那谁都认得出。
杨嗣想一个女郎的脸和军旗一个颜色肯定不好看,于是道:“白色。”
秦娘子便哭着跟节度使告状:“三郎定是嫌弃我黑。”
杨嗣:“……”
他心中烦躁,涌上一阵阵厌恶感。他想他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矫情女郎,可是他想大约对方是个女英豪一般飒爽人物,他会觉得对方是兄弟,也不见得喜欢。所以随便对方是谁吧,他都很难调动自己的情绪。
因为心怀愤怒,因为到底不甘。他知道所有人都没错,可是他身处这种支离破碎的日常琐碎中,就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让他心中如流清泉的少女。
杨嗣脑中警钟高鸣,让自己打住,不要想了。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杨嗣在府上见到节度使时,没遇上他那个未婚妻。
节度使在拆一封信,告诉杨嗣:“年关将近,长安诸边出现了从冀州逃过去的流民。冀州那边已经在处理,太子让我们与冀州相互照应。冀州那边封锁州县,安顿流民。我这边直接去长安旁,配合当地官员一起将流民先安顿在太原府、万年县。剩下安抚流民的事务,等年关后再说。”
杨嗣皱了下眉。
节度使这般说的时候,他心里瞬间勾勒了一下地图,觉得这地图不对。长安的事情,怎么能让幽州帮忙?幽州这边军队装备自然好,但这是边军为了应对边关进犯。去安抚流民?岂能大材小用。
但是杨嗣又想到这是太子能调动的军队,便沉默地听了下去。太子手中能调用的兵马不如秦王多,能用到幽州兵马,已经很不错了。
节度使说:“这样,我领三万兵去办此事。你留在幽州,守住边关。那些蛮夷也知道我大魏看重年底这些时候,你可不要给他们寻到进犯机会。”
杨嗣心里微讶。
他说:“太子让节度使去?”
节度使:“对。”
杨嗣:“没提到我?”
节度使确认:“没有。”
杨嗣唇角微沉,道:“这封信不对。”
节度使不悦:“这是太子的亲笔信,有东宫的印章,我再三确认,岂能有假。”
杨嗣站得笔挺,淡漠道:“节度使在幽州十余年,和周围乱民为邻居,对他们十分熟悉。年关如此重要关头,应该是节度使这样熟悉幽州的人留守此地。而我熟悉万年县,熟悉关内地形……理应由我带兵入关,而不是节度使。”
他这般一说,节度使便也觉得奇怪了。
杨嗣:“恐长安有变。请府君按兵不动,留守幽州;我替府君带兵走一趟万年县,安抚流民。我亲自写书与殿下说与此事,他不会怪我的。”
想到自己这个女婿和太子的关系,节度使犹疑一下,答应下来。
杨嗣回去自己的府宅,本打算写信,却又停笔。他虽不是言尚那般聪敏过人的人,但他多年军旅养成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变化。他不信太子比起信任他,更信任幽州节度使。
杨嗣打算亲自回长安一趟。
十二月底,出使周边诸国长达四年的大魏出使团回来了大魏。
百姓们夹道欢迎,长安官场也为之欢喜,中枢专门设宴款待这些漂泊了四年的人。当年出关时百来人,都是朝廷挑选出的栋梁之才,而今归来时,只堪堪剩下数十人,让人唏嘘。
他们不光带回来了周围完整的地图,带回来了各小国想重新依附大魏的消息,他们还带回来了有关南蛮的情报——
南蛮这个敌人太过庞大,一直虎视眈眈盯着大魏。在乌蛮王蒙在石回去南蛮后,大魏只知道南蛮一直在内战,而使臣团带回来的消息告诉大魏:只待南蛮收服最后一部,整个南蛮便会统一。
当日从大魏离开的乌蛮王,如今是南蛮王的股肱之臣,随南蛮王南征北战。
这些事情都由正使带领副使韦七郎韦树向中枢汇报,正使有心栽培韦七郎,韦七郎的功劳他一件也没贪。如此一来,中枢将目光放在了韦树身上,陡然发现:当年那个年仅十四岁就中了状元的少年郎韦巨源,如今已是弱冠青年。
那浮屠塔上清雪一般的青年,风光郁美,光华灼灼,已跳出韦家为他所圈的牢笼,非昔日可比。
当韦树在朝上为中枢所关注的时候,赵灵妃站在自家府邸门前,心怀迷茫地仰头看着自家府门上方的牌匾。一个“赵”字,让她感怀万千,又近乡情怯,久久不敢抬步。
她在门前怔立很久,忽然府门打开,她父亲正迈步出府,与她四目相对。
赵公盯着她,威严的面孔陡得一颤,赵公声音发抖:“五、五娘?”
赵灵妃目中清波闪动,在关外时大家都叫她“灵妃”,没人记得她是赵五娘。而重回长安,刻在她骨子里的赵五娘回来,她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那般厌恶这个称呼……
赵灵妃颤声:“阿父……”
赵公跨前一步:“五娘,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你、你……还不来让阿父好好看看!”
赵灵妃哽咽间,想笑,眼中的泪却掉落。她望着阿父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看他老了很多、又肃穆了很多。可是他骂骂咧咧的时候,还是她的父亲。
赵灵妃扑过去,抱住自己阿父,泪水流下。她如世上所有小女儿一般跟父母撒娇,不用承担任何压力:“阿父,我阿母呢?我好想你们……”
赵家父女团聚之时,长安大街上人际稀少,言晓舟正和自己的三哥一起去东市买一些年货。
原本言晓舟是和两位嫂嫂一起,但是言三郎硬是赖了过来。她三哥是想偷偷赚钱,所以关心市价。心里知道三哥的心思,言晓舟便也没拒绝。和哥哥一起在街上行走,言家兄妹心情极好。
走在寒风中,言三郎大嗓门嚷着:“我还是第一次在长安过年,看样子和咱们岭南也没什么区别。二哥说这里冬天特别冷,我觉得也没什么嘛。”
言晓舟偏头,看她二哥冻得双颊发红,还如此倔强,不禁抿唇一乐。
她柔声:“最好的还是能够和二哥一起过年。”
言三郎大实话道:“我们怎么可能和二哥一起过年?哎你不懂,像二哥这样的大官,人家除夕时都是要参加宫宴的,根本不和我们一起。咱们还是关上门自己过自己的,我就说和岭南时差不多……阿嚏!”
言晓舟蹙眉:“三哥,你是不是得风寒了?”
三郎倔强坚强:“没有!”
言晓舟还要再劝,一阵冷风从右边凛凛掠过。心里突有感应,言晓舟看过去。见一个戴着兜帽、全身被罩在与夜同色的大氅下的人,纵马从旁而过。
那人身子低伏在马背上,马速极快,在长安街巷上也丝毫不放慢马速,而他御马术了得,行人们刚刚慌张,一人一马已如黑色闪电般穿掠而去。
言晓舟向那人看去时,那人兜在兜帽下,只露出来的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睛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那人一怔,移开目光。
言晓舟向那个方向迈了一步,那人已御马离去。与她擦肩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呼吸。风掠过言晓舟的颊面,言晓舟扭头,衣袂被风吹扬,她眼神如波流动,追着那道拐入巷子消失不见的一人一马。
言三郎莫名其妙:“晓舟,怎么了?”
言晓舟缓缓摇头,微抿起唇。
那人是杨嗣。
她本来有点迟疑,可是那人和她对上目光后就移开眼,让言晓舟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可是杨嗣应该在幽州,他一个将军,掌管数万兵马,怎能不经调动、偷偷回长安?
言晓舟怕自己说出来,给杨嗣造成麻烦。面对言三郎的追问,她便沉默片刻后,说自己认错人了。只是心里不安,总觉得这个年关,恐怕不太平。
除夕之夜,言尚第一次以五品官员的身份参加宫宴。
作为即将致仕的刘相公的爱徒,他如今身兼数职,凛然是皇帝面前的熟人,宫宴上,众官员纷纷与他交际。言尚温声细语应付完这些大臣,抓住机会,寻到了静坐角落里的韦树。
言尚含笑:“巨源还是这般喜欢独自待着啊。”
韦树抬头,见到言尚站在自己面前。这个玉一般明亮的青年看着他,向他拱手。
宫灯相照,站在灯下的言尚身形偏瘦,眉目清湛,肤色微微苍白,但他笑着看人时,那极佳的气度和他的疲惫一中和,让人顿时如沐春风。
韦树起身,敬言尚一杯酒。
几年不见,韦树哪怕心里高兴,口上却是越发没话说了。好在言尚不以为意,哪怕韦树惜字如金,他也能毫不尴尬地将话题引导下去,让韦树开口。于是,与言尚坐了一会儿,韦树便找回了当初二人的情谊,面上神情放松,愿意多说些话了。
韦树看着言尚:“还未曾恭喜言二哥与殿下终成眷属。”
言尚眼中笑意浅浅,敬他一杯酒:“多谢。”
韦树道:“怎么不见殿下与二哥一起?”
言尚温声:“殿下在后宫女眷那边,我在群臣这边,自然不在一处。巨源想见殿下么,我让人去找她过来?”
韦树摇头:“只是觉得你们夫妻各自好忙。你们平时能见到对方么?”
言尚叹:“只能忙里偷闲吧。”
韦树皱眉,打量着言尚。他看言尚颜色苍白,神采还不如少年时那般明朗,不过是靠好气质托着。他回来长安不到半月,就听说了言二郎的风采。风采是有的,只是这也太忙了些……陛下把言二哥一人当三人用吧。
韦树劝:“二哥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朝堂上的事再忙,也不应拿命去搏。”
言尚目中笑意更深,叹笑着说:“想不到巨源如今也会这般劝人了。我心中有数,巨源放心吧。嗯……巨源今夜可是回你大哥家中守夜么?”
他久在朝中,自然知道洛阳韦氏如今对韦树态度的变化。
韦树却摇头:“不去。我一个人过。”
言尚微怔。
韦树看向他,目光清幽专注。
言尚眉毛轻轻扬了一下,心中猜到韦树的想法,便笑着邀请:“那巨源不如来公主府,与我和殿下一同守岁吧。”
韦树当即笑了:“好。”
群臣这边散席得快一些,宫宴结束后,言尚就邀请韦树同车。原本言尚想等暮晚摇一起,暮晚摇却被皇帝叫去了,言尚只好和韦树先回去。
暮晚摇那边则是因为长公主和贵妃娘娘在宫宴上发生了争执,二人谁都不服谁,一起去找皇帝评理。皇帝对她们这些小事颇为头疼,就把暮晚摇叫过去调解。暮晚摇问清后,很快知道庐陵长公主这次恐怕是故意被人找茬,是无辜的。
最近秦王在朝上很焦灼,引起后宫的贵妃娘娘跟着焦灼,想借此试探皇帝的态度。
暮晚摇自然要抚慰贵妃娘娘,如此就委屈了庐陵长公主。长公主被气了一通,说她们欺负自己,和暮晚摇大吵一通,出宫去了。
暮晚摇也对这些破事厌烦,为了处理这事还被庐陵长公主骂了一通,她心情也不好。薄雪覆落,飘逸清泠。暮晚摇沉着脸出宫,等马车到自己府邸门前,想到言尚在,她心情才好了起来。
说起来,她都好几日没在睁眼时和言尚好好说过话了。
抬头望着天上的雪,暮晚摇心情好起来,加快脚步。
言尚在府中陪韦树说话,听侍女说殿下的马车回来了,他便起身,出府去接暮晚摇。
韦树许久没见过暮晚摇,心中也是激动,跟随着言尚站了起来。
言尚出了府门时,正好遇上暮晚摇过来。他第一个出现在府门口,玉冠长袍,清清肃肃,后面的韦树并没有被暮晚摇看到。暮晚摇看到言尚,就心中一荡。
自家门前,也不必讲究。
席上喝的酒让人脚步趔趄,暮晚摇急急地过来,拥住了言尚的脖颈。言尚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韦树来了,暮晚摇就凑前,亲在他唇上,她轻轻一抵,迫他张口。
周围侍女们、卫士们齐齐低头。
言尚骇了一跳,他手拖在她腰上,原本好整以暇,此时当即上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推开。言尚维持着一手撑着她腰、防止她摔倒,另一手捂住她嘴,将她脸推开。
他镇定地低头和暮晚摇笑:“殿下喝多了罢,走路竟不稳了,差点摔倒。莫让巨源笑话了。”
韦树在后拱手,垂眼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殿下。”
暮晚摇:“……”
她慢慢拉开言尚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她看眼言尚,见言尚面上噙着客套的笑,可他耳根已经完全红透,显然他比她更不自在。暮晚摇瞪他一眼,嫌他说话说得太慢,让她在韦树面前丢了脸。
暮晚摇咳嗽一声,声音温和:“巨源怎么来了?”
韦树低着头:“言二哥让我一起来与你们守岁,不知殿下是否介意。”
暮晚摇促狭道:“我倒是不介意,但你也不用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呀。”
太子今夜不在东宫。
他出现在杨府,出现在杨三郎的寝舍中,靠墙而坐,看着面前的青年掀开了兜帽,露出了真容。
太子盯着他:“私自回长安,好大的胆子。”
杨嗣道:“我若是不回长安,还不知道你要做些什么。殿下,你是要将我摘出去么?”
他跨前一步,眸底蓦地红了,声音压抑着:“原来你逼我成婚,逼我留在幽州……都是让我和你解绑么?!”
第142章
风清人静。
太子靠着凭几, 一腿蜷起,一腿伸直。他有些懒散地坐着, 颇有些意兴阑珊地端详着立在他面前质问他的杨嗣。
少年时的肆意被青年时的稳重所替代,然而杨嗣到底还是杨嗣, 他无法自己坐享其成, 看着他人为他牺牲。
他依然是那个鲜衣怒马的杨家三郎。不听调遣而偷回长安,他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他还是来了。
太子正要说话,正逢外面烟火绽开,五色绚烂。
太子便扭头去看那天上砰然的烟火, 看它们繁丽多姿, 又看它们尘屑一般地从天上掉下来。
初时绚丽, 终是潦草。
人生不过如此。
却也不甘如此。
太子淡声:“既然已经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何必回来?我的事自然和杨家脱不开干系,也不过是让你走远一些,保平安罢了。我若事成, 好处少不了你。我若事败, 能少牵连你。
“傻子才回来。”
杨嗣道:“傻子才不回来。”
他跪了下来, 望着太子淡漠的面容。胸口压着一块大石,涩涩的, 想要拼命喷涌出来些什么。他握紧拳头, 深吸几口气,重新睁开寒锐的眼睛。
他如重剑无锋,跪得笔直,对太子哑声:“朗大哥, 我不需要你这样。咱们从小就在一起,没道理这个时候将我摈弃出去。这道理你信,别人会信么?
“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回长安我就回,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不让我娶我就说不。而这些年,我也得你关照……我知道我能够肆意妄为,都是有你兜着。我知道我能做潇洒无羁的杨三郎,都是有你给我收拾烂摊子。
“人常说帝王家都是无情人,你也无情,可是你对我不一样。旁人如何怪你我无话可说,但是唯独我,不能说你一个不字。你对我仁至义尽,我却转头就走,朗大哥,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子的眼中有了异样,看他的眼神不再那般敷衍。
太子嘲讽道:“你要如何?”
劝他放弃么?
杨嗣:“我和你一起干。”
太子眼神凝住,他怒地一下站起:“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