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人间。

第139章

言家一家人是为了言尚的婚礼才来长安的, 婚宴结束后,言父欣慰又心酸下,便说该回岭南了。言尚有些不舍, 他数年未与家人见面,如今他们匆匆一见又要走, 他心中何其羞愧。

他甚至有时会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想大哥可以留在长安。大哥若留在长安,父亲肯定跟着一起;而他们又不分家,那三弟一家自然也会留长安。小妹未曾出嫁,本就与他们一道。

只是这种念头往往只是一闪, 便被他自己摈弃了。长安风云诡谲,他和暮晚摇置身旋涡中本就小心谨慎, 他家人习惯了岭南大而化之的风格,不懂政治。他们留在长安, 很容易成为政敌们手中的把柄……

大哥性情敦厚, 不适合长安;三弟虽有进士身份, 但不过是想凭进士身份偷偷摸摸经点儿商, 也不想做官。言尚强求他们, 反而是害了他们。

如此, 言尚便只说服一家人在长安多住两日, 过段时间再回岭南也不迟。

而暮晚摇作为言尚的新婚妻子,不提平日她如何行事,这个时候,她是一定要做出好儿媳的样子来, 让言尚的家人在长安住得舒服,体会到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为了这种面子功夫,暮晚摇最近都没怎么在府上办宴,也没出去和大臣们见过几次面——虽然言尚的家人明面上肯定什么也不会说,但她仍怕言父觉得她不守妇道,觉得她配不上他儿子。

于是,到十月的时候,言尚的家人还在长安。

而十月的时候,杨家三郎杨嗣长达半年的调遣终于有了结果。中枢将他派去幽州边境打仗,守卫边关国土。杨嗣挂了将军一职,便离开长安前去幽州上任。

比起上一次他去陇右从军时的寒酸,这一次他的出行,跟随了不少随从。但是上一次有杨父在城门前送他,这一次杨家被卷入太子和秦王的政斗,自顾不暇,所有人都焦头烂额,杨家没有人有心情送他。

暮晚摇也不会送他——暮晚摇和太子经过户部一事,立场两立,如暮晚摇那般冷血,是不可能给任何人遐想的可能。

然而长安城门下,依然有人送杨嗣。

清晨天蒙蒙亮,薄雾弥漫,杨嗣在城楼上和几个年轻将军勾肩搭背,几人都喝得一身酒气。今日出城,昨日杨嗣依然和他们在北里喝得酩酊大醉,今天几位将军换防,还特意来城楼下送他。

几人大着舌头,拍胸脯给杨嗣保证:“三郎放心吧。兄弟都帮你操心着呢,你家里要是出什么事,咱们马上给你送信,肯定不瞒你!”

“对!你好好在幽州打仗吧,长安有我们帮你看着呢!”

杨嗣与他们一道眯着眼笑,他拍拍几人的肩,醉眼朦胧,拉着他们的手说了半天。城楼上气氛又是伤感又是忠义不移时,杨嗣的一个随从几步登上了城:“三郎。”

杨嗣回头,他俊冷的面上浮着一层极浅的红色,看上去醉得不轻,但他回眸时,眼神锐冷干脆,毫无醉意。

随从犹豫一下:“……一位女郎来送三郎。”

杨嗣的眼神空了一瞬。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们惊奇地来搭他的肩:“三郎,莫非是你的小情儿?不够意思啊,没听你说过。不带兄弟们见见?”

杨嗣回头笑:“言二郎的妹妹,你们敢惹么?”

几个醉鬼一个激灵,全都不敢说了。言素臣在长安的名气之大……那是一桩桩冷酷的事件堆出来的。三年前户部一案,整个长安官场都有些怕了言素臣。而今言素臣重回长安……就连当年与言尚合作得不错的秦王,都有点发憷。

言素臣婚后,隐隐有领着整个寒门的意思。世家都在观望,不敢招惹。毕竟言素臣如今在吏部……吏部被称为是六部之首,如此重要的部门,安着言素臣这样的人物,长安官场中人最近要做什么事时,都会忍不住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谁又敢招惹言素臣的妹妹?

杨嗣打发了他们,和自己的随从下楼。他脚步毫无虚浮之意,且越往下走,头脑越冷静,心也越沉。

天还未亮,城门还未开。杨嗣站在城楼下,看着不远处的角楼旁,一个女郎将马的牵绳交给她侍女后,盈盈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晨光下,她缃色的裙尾微微飞扬,而她眸若琉璃,唇染桃红,整个人清新的,如同山谷中还沾着露珠的幽兰般。

杨嗣沉默地看着言晓舟唇角噙着一丝柔婉的笑,站到了他面前。

她相貌婉婉,眼中又有几分少女的狡黠灵气。她向他拱手行礼,笑吟吟:“我听说三郎要升调去幽州做大官,保家卫国。男儿志在四方,我甚为敬佩三郎。可惜三郎不告诉我自己什么时候走,我便只能自己琢磨着时间来送你。”

她仰头笑:“我猜对了。”

少女眼中的光柔柔的,暗自欢喜,又几分期待地望他——似乎在等着他的赞许。

杨嗣便想到了那晚太子和自己的夜谈,心里便更难过。

他淡声:“你一直很聪明。”

言晓舟有些迷惘地看他一眼,微蹙黛眉,想不通他态度为何与之前变化那么大。难道他是怪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哥哥是言尚么?难道他不喜欢自己哥哥……就如长安传闻中说的那般,哥哥抢了原本和杨三郎青梅竹马的公主殿下,杨三郎很厌恶哥哥?

杨嗣微侧过脸,看向天边的红日,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言晓舟抿下唇,低头从自己腰下挂着的荷包中取出一串金铃铛。她象牙白般的脸上肌肤被朝阳照得赧红,她抓着自己手中的金铃铛向前递,垂头柔声:“送给你。”

杨嗣垂眼,看着那串铃铛,还有她纤柔白皙的手指。

他手背后,背后的手握成拳,隐隐发抖。而他面上一贯肃冷,低头看铃铛半天,却不伸手接。

言晓舟脸上的红霞褪去,脸色变得有点儿白。她仰着漆黑澄澈的眼睛看着他,手却固执地递前,没有将铃铛收回来。

言晓舟轻声:“你说我们初遇那天你听到我的声音,从此后就觉得只有我的声音能够唤醒你。我当然没办法把我的声音送给你,就送你一串铃铛……给你留个念想吧。”

杨嗣看她许久。

城楼前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样傻站着。那边等着言晓舟的侍女已经因为杨嗣那无动于衷的态度生起了气,想劝自家女郎离开。然而近处,言晓舟仍然没有收回手。

杨嗣缓缓道:“晓舟妹妹,我这次去幽州,是要去成亲的。”

言晓舟递出铃铛的手颤了一下,她脸色更白。她抿唇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垂下了自己的眼睛,她轻声:“那、那太好了……我祝福你。我没有别的意思,铃铛你收下吧,就当是旧日朋友一个念想。”

杨嗣心硬下来:“我不能让我未来妻子误会。”

言晓舟垂着眼:“我送出去的东西不收回,我的感情没有错,让我误会的人是你。你拿了铃铛,扔了也好,砸了也罢。反正我送出去了,我没有错……我只是要善始善终。”

她忽得来拉他的手,将铃铛狠狠砸在他手中。杨嗣跨前一步,言晓舟扭身就走,走向她的侍女那边。她头也不回,可是杨嗣何等目力,他看到她侧过脸时眼中泅起的水雾……他心口被荆棘刺透一般痛。

可是长安城中的杨三郎没有真正的自由,一切肆意都是有条件、有人兜着的。既然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好,就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何况他与太子这么多年的感情……岂是假的?

杨嗣深吸一口气,他攒紧手中的金铃铛,转头走向城门。他冷面无情,对自己的随从吼道:“开城门!我们走——”

言晓舟骑马回府,一路都很伤心。

她低着头,眼中一直落泪,手帕如何都擦不干净。她第一次喜欢一个郎君,而且是那位郎君追的她……然而到了今日,这几个月的欢喜、心照不宣的暧昧,如同假的一般。

也许杨嗣有不得已的缘故,也许杨嗣只是玩一玩她,发现她是言尚的妹妹后就不敢玩了……而无论是什么缘故,她的爱情,都凋零了。

言晓舟回到了公主府所在的巷中,仓促地和侍女一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她要回言尚之前所住、现在改成言家人住的府邸,她怕自己的家人看出自己哭过,自己让家人担心,当然要擦干净眼泪。

言晓舟到府门前下马时,遇到了从公主府出来的暮晚摇。

暮晚摇手中拿着一柄羽扇,摇摇地从府中出来。她掩着团扇遮半张脸,目光柔媚地看过来,当是云鬓雾鬟,珠翠绫罗。

言晓舟这位公主嫂嫂,永远精致辉煌,站在哪里都如明珠一般光彩耀耀。

言晓舟连忙站好,恭敬地向自己这位嫂嫂请安。她本能对嫂嫂有一种畏惧感,也许是暮晚摇公主出身,也许是暮晚摇在她还小的时候对她凶巴巴的……总之,言晓舟恨不得将嫂嫂将菩萨一样供着。

暮晚摇正打算晃去隔壁,跟言家人一起聊聊天,顺便厚着脸皮在隔壁府邸用午膳。言尚在吏部办公不回来,暮晚摇可是打算好好跟言尚的家人相处的。

暮晚摇瞥言晓舟一眼,停住脚步:“哭什么?”

言晓舟一颤:“……没有哇。”

暮晚摇蹙眉:“脸上的脂粉都哭晕了,还说没有?”

言晓舟茫然,不知嫂嫂是如何火眼金睛看出来的。明明她的侍女都保证看不出来的。

言晓舟正在思量如何撒谎应付过嫂嫂的追问,暮晚摇却是羽扇托着腮,心中轻轻一动。言晓舟作为言尚最疼爱的妹妹,她若是做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嫂嫂,不是可以跟言尚邀功么?

暮晚摇当即对便宜妹妹带了七分真切的关怀:“快,跟我回府洗把脸,重新梳妆一下。你这副样子回去府上,会让公公和你哥哥嫂嫂们担心的。”

言晓舟连忙说不用,但暮晚摇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侍女们哄着架着这位小姑子,回公主府去了。而暮晚摇看眼言晓舟那个迷惘的侍女,她再对秋思使个眼色,示意秋思去套话,弄清楚言晓舟为什么哭。

于是半个时辰后,暮晚摇就强硬地搂着言晓舟,心疼地与小姑子谈感情问题了。言晓舟初时不肯承认,但是被暮晚摇诈了几次,也是败退下来。她到底是一个从未有过情爱的小娘子,哪里比得上她嫂嫂的经验丰富?

何况嫂嫂与她一起咬牙:“杨嗣真是个混蛋!我早告诫过他不让他碰你了,可是他还是管不住,又不跟我商量!这个混蛋,我帮你一起骂他!”

言晓舟本来都好了,又被暮晚摇勾出了泪水。暮晚摇拐弯抹角地打听,言晓舟抽抽嗒嗒,哽咽不住。

她仰着粉白的脸,睫毛沾缠在一起,茫然的:“嫂嫂,我真的是被玩弄了么?”

暮晚摇迟疑。

言晓舟拥有和言尚差不多的敏感,暮晚摇眼神稍有停顿,她就看出来了。言晓舟轻声:“嫂嫂,可是三郎有什么难言之隐?嫂嫂,你告诉我吧。我不会去纠缠他的,我只是想弄明白我到底错在了哪里。”

暮晚摇沉默半晌,才缓缓地用言晓舟能听懂的话说:“晓舟,你与你三哥在长安也待了大半年了,你是否能理解,长安局势波动极大,如我,如你哥哥,还如杨三郎……我们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影响的都不是我们一个人。”

言晓舟若有所悟:“嫂嫂是说,有人让三郎离我远一些么?是……”

她忽然明白了:“嫂嫂,你和哥哥,是不是都希望我和杨三郎保持距离?”

暮晚摇睁大眼睛,心中惊叹,想言尚这个妹妹,实在是一点就通。

暮晚摇拧眉,说:“我刚刚知道你和杨三的事,你哥哥估计都还不知道呢。我们的态度……其实还好。因为姻亲虽然是立场的一个表现,但也不完全是。而你哥哥那样的人,他大约更在乎你好不好,不会太关心其他的。

“只是晓舟,这长安大部分人,和你哥哥是不一样的,你知道么?

“我与杨三从小一起长大,我要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他绝不是随意戏弄女郎的人,他态度如此前后反复,只能是要么杨家拒绝和我们联姻,要么太子要他拒绝。无论哪种缘故,因立场而引起的问题,就是两家的问题,不独独是两个人。”

言晓舟垂眸。

她轻声:“那哥哥与嫂嫂是立场一致,为了结盟才成婚么?”

暮晚摇当即站起来,高声:“自然不是了!”

言晓舟被她吓一跳。

暮晚摇又放软态度,柔声:“你哥哥是特别爱我,才尚公主的。我们和其他人当然不一样。”

言晓舟愕然,看暮晚摇毫不脸红地说哥哥迷恋她,公主如此坦然,言晓舟却为嫂嫂羞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言晓舟才重新将话题转到杨嗣身上,怅然道:“他没有负我,我不怪他了。”

暮晚摇将妹妹好生安抚一通,看妹妹情绪不那么低落了,才挽着妹妹,要一同去隔壁用午膳。言晓舟见嫂嫂如此热情要和他们打好交道,虽然也是头皮发麻,但仍收拾好心情,打算帮一帮自己的嫂嫂。

而言府中,言父等人一听说丹阳公主又来了,都有些苦笑——哎,一个公主。

但是自然不能拒绝。

如此一家人用午膳,除了言尚。暮晚摇与他们之间天然有隔阂,但今日有言晓舟帮着说些俏皮话,席上的氛围倒还勉强好。

只是在用膳中途,出现了一点儿小岔子。

暮晚摇被一口菜呛到,侧头掩着帕子咳嗽。她的侍女们站在屋外守着,而屋中公主一咳嗽起来,坐在暮晚摇旁边的三郎妻子一惊之下,分外惶恐地为公主倒酒水。

暮晚摇兀自咳嗽,忘了旁边是谁,厉声说话如同对自己的侍女一般:“喝什么酒,没见我咳嗽么?把这道菜撤下,不能吃了。”

大郎妻子连忙响应,和忙活起来。

三郎妻子又来给暮晚摇拍背,大郎妻子接过公主非常自然地递出的帕子,送上一块新的帕子给公主。言晓舟机灵地跳起来,去泡茶给嫂嫂。

言家其他几个男人都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围着公主,焦声关怀。

等暮晚摇终于缓了,她舒口气,擦掉眼角的泪,回头面对这一众人……她发现两位嫂嫂如侍女一般跪在她脚边伺候她,三个男人如小厮一般站着听她训话,言晓舟提着一壶茶等着给她漱口。

暮晚摇:“……”

她涨红脸,深深为自己把言尚的家人当成仆人用的行为而懊恼。

而言家人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嫂嫂们尴尬地回了座,几个男人说不出话,还是言父干巴巴来了句:“殿下,这顿饭……还吃么?”

暮晚摇沮丧于自己没做成一个好媳妇,又只能咬牙:“吃!”

暮晚摇努力做一个好儿媳的时候,言尚被皇帝召入了宫中。自他回京后,他经常要去面圣。皇帝将他当工具用,哪里需要就将他安排过去,言尚已经习惯。

但是这一日,言尚都没有来得及用午膳,被皇帝召入宫,皇帝也没有第一时间见他。

言尚等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皇帝午睡醒了,才让他进殿。

赐座后,皇帝咳嗽着喝完今日的药。言尚坐在下处,皇帝坐在躺椅上,侧过脸望着窗外的秋枫瑟瑟,缓缓道:“一年又快结束了。等叶子落光了,就又走到头了。人生仓促几十年,大约也差不多。”

言尚温声:“陛下何必如此感慨?陛下吉人天相,又有海外神医调养,必能长寿久世。”

皇帝自嘲:“巴不得我死的人多着呢。”

言尚便温声再劝。

他说话一贯如此,即便皇帝知道这人未必对自己有什么感情,可是言语体现一个人的修养,言尚说话好听,让皇帝的脸色也和缓了很多。皇帝轻笑:“朕明白摇摇看中你什么了。”

言尚静坐间,睫毛轻轻颤一下。

皇帝说:“但凡一个人长得不错,又知趣乖巧,谁不喜欢呢?”

皇帝说的,如同言尚是暮晚摇圈养的一个玩物,只用摇尾乞怜便好。

言尚面不改色,说声惭愧。

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言尚始终不动声色,让他心中叹服。换了皇帝身体好的时候,皇帝或许有兴趣和这样的年轻人过过招。但是现在嘛……对于言尚这种人,皇帝心里却是恐惧。

既要用这个人,又怕这个人不为自己所控。

皇帝微微笑,他望着窗外风景,陷入回忆道:“朕膝下的儿女并不多,摇摇是朕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她到十五岁前,都是长在蜜罐里,被我和她母后宠着长大的。我们养的她一派天真娇憨,不通俗事,若有可能,只愿让她一辈子这么下去。

“可是她身为公主,当一个国家有需要的时候,她便要做出自己的贡献。”

言尚沉默听着。

皇帝眼中神情由柔情变得冷酷:“朕送她和亲,朕从不后悔这个决策。她是为大魏做出的牺牲,整个大魏都会感激她。这是她身为公主的使命,哪怕她贵为皇后的女儿,该如何,便还是如何。

“朕唯一心痛的,便是乌蛮不通教化,粗俗野蛮。摇摇和亲两年多,生生在那里弄坏了身体。朕的女儿,从此后再不能生儿育女。她再不是一个完整的女郎了!”

言尚缓缓抬眸,看向痛心疾首的皇帝。

皇帝说得激动时,又开始猛烈咳嗽。皇帝身边那个大内宦连忙给皇帝拍背,焦急地让皇帝不要情绪激动。皇帝却不听,唉声和言尚说自己的女儿不能生子,说得满脸泪痕……皇帝又来看言尚。

见言尚神色安静。

皇帝眼神一眯:“你知道?”

言尚心中觉得疲累,他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皇帝的凉薄和残忍,言尚都能看出来。皇帝的惺惺作态,在言尚眼中可笑无比。然而这是皇帝,哪怕这些事言尚都不关心,言尚也不可能去质问一个皇帝……言尚只是在每一次和皇帝短暂的相处中,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累。

言尚答:“臣知道殿下不能生育。”

皇帝怔忡,没想到暮晚摇连这个都告诉言尚。他一时不能理解,暮晚摇连这个都告诉言尚,那为什么这两个人还会成亲?言尚是需要暮晚摇的权势?为了权势,可以忍受这些?

皇帝脸色变冷,道:“既然如此,朕就不说废话了。朕最疼爱摇摇,见不得摇摇受委屈。你是她驸马,理应和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能生子,你却能,朕怕你在外养外室,偷偷生了孩子,回来作弄朕的摇摇。

“身为一个父亲,朕少不得要为摇摇做主。”

言尚半晌,才道:“陛下要臣如何?发誓一辈子只有殿下一个女人么?”

皇帝淡漠一哂。

他道:“朕不信那些。朕让御医送一碗绝嗣汤来,你喝了这碗汤,朕便信你了。”

言尚沉静很久。

他道:“好。”

刘文吉从宫外校场回来,一身热汗。在一宫殿内室换衣时,有小内宦到他耳边说了几个字,刘文吉脸色微变,当即又往宫殿外走。

——老皇帝看来是越发病得不轻。

要给言尚绝嗣!

他自己女儿不能生,就让别人也断子绝孙?

难道这就是他们皇室的道理么?

刘文吉立在艳阳天下,心中焦虑半天,还是决定去暮晚摇那里试一试——她若是对自己的夫君如此绝情,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140章

刘文吉做了两头准备。一是让人去拦人,二是去找丹阳公主。

一名老道人在宫中自己的宫观熬好了皇帝要的汤药, 小心翼翼地端出观舍。他是刘文吉去海外为皇帝找来的老神医, 据说会一些通神之术, 也会看病。

无论真假, 反正其他御医都对皇帝的病情不乐观,只有这位老道人言辞笃笃认为自己可以帮皇帝调养好身体。生死关头到,皇帝更信任谁,不言而喻。

这位老道人要出观时,被一个内宦拦住, 拽到了殿宇廊下。内宦笑嘻嘻地和老道人闲聊两句,说了刘文吉的吩咐:“……刘公公让你偷偷去掉几味药,这碗汤, 不能真的绝嗣。”

老道人为难:“……这可是欺君之罪。”

来传话的内宦也不勉强他, 只说:“老神仙是境外之人, 和我们这些腌臜人都不一样,当然不懂来日陛下归去后, 这宫里谁的话算数。老神仙自己看着办吧。”

老道人被威胁得战战兢兢, 十月霜天,他端着自己熬好的药站在宫观门口,出了一身冷汗。

那内宦悄悄和他说了这么句话就走了,老道人无措地立在原地, 等来了皇帝吩咐来请他的内宦。这位内宦看到他端着药,喝骂:“已经熬好了还不端去?等着陛下责罚么?”

内宦说着来抢老道人的药,这个七老八十的老道人却突然行动灵敏, 侧身躲开。

老道人皱开笑成菊花似的脸,卑微无比地躬身:“大人,老道突然想起这药少了一味药材。哎,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内宦皱眉,本能不信。但是这个老道人近日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他不便得罪,就挥挥手,让对方重新制药去了。

刘文吉听着小内宦的通报,急匆匆向宫外走。他心神凌乱,又生几分踟蹰。然而距离出宫的道越近,他的脚步越慢。

他想帮言尚……但是,如果皇帝发现是他传话报信给公主的,以此为借口来杀他,可怎么办?老皇帝一直想杀他,只是几个皇子还好好的,老皇帝没找到机会。

刘文吉不愿自己亲手把机会递给皇帝。

过龙首渠,在即将出宫的丹凤门前,刘文吉彻底停下了脚步。一直跟随他的内宦:“公公,我们不出去了么?”

刘文吉淡漠:“不去了。”

他转身就要回去,然而眸子一眯,看到了一辆有晋王府标志的华车从丹凤门驶了进来。这辆华车的规格不够,不能直接通行,正在宫门口接受检查。刘文吉盯着这辆马车半天,心里忽然一动,大步走了过去。

守着宫阙门的内宦守卫们纷纷低头:“公公。”

刘文吉到马车前,一言不发,一把掀开了车帘。果然,如他所料,车中坐着的,是春华。春华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直接掀开车帘,外面的侍女卫士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显然,春华是受那对夫妻的命令,进宫来尽孝的。

刘文吉阴阳怪气般:“晋王与王妃不来,却只派一个侧王妃,如此,岂不是怠慢了陛下?臣劝娘娘一句,好好回去把利害关系说给你们郡王。派一个妾室来,算什么意思?”

他登车,凑到春华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春华身子微微一颤,对上他的目光后,她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刘文吉对她一笑,他笑起来时,郁气消缓,眉目含春,若有若无地勾着,颇有几分少年时意气风流的模样。春华既为他的好心感动,想他虽然如此境界,却还如此关心旧人;又为他心酸,别过目不忍多看。

刘文吉见她还是如此善良,不禁一哂,忍下心里片刻的酸涩感。

她还以为他单纯,而他不过是要把晋王也拉下来共沉沦——借此和晋王扯上关系。

放下车帘,面对着晋王府侍女和卫士们的道歉和请教,刘文吉不置一词,转身回宫去了。几位仆从见应付了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正松口气他们可以进宫了,却听他们的侧王妃在车中声音轻柔、却非常坚定地开口:“我给母后做的鞋子忘了带了,我们回去取吧。”

众人纷劝,但是平日好说话的侧王妃,今日却不理会他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出宫。

而离宫阙远了一段距离,春华吩咐:“去丹阳公主府。”

暮晚摇正在府上见刘若竹,她的小姑子言晓舟也陪伴在侧。因为言家人想求公主帮言晓舟操持婚事,自然要言晓舟和暮晚摇多熟悉熟悉。

而刘若竹前来,则是告别的。

刘若竹笑吟吟地把笔墨纸砚、各种珍藏孤本书籍分给公主和公主的小姑子,她声音清婉:“我夫君被调去河西府任职,那里是外族人和我大魏人混着一起住的地方,我听闻那里有许多古本被当柴火烧,十分心疼。

“于是,我和家人商量后,决定跟随夫君一起去河西。接下来数年可能见不到殿下,便要来告别一番。”

暮晚摇心生不舍。她在长安的数年,和长安女郎们的日常相处,刘若竹帮了她不少。这个女郎虽一身书卷气,却并不是书呆子。刘若竹分外知情识趣,就算一开始因为言尚而生起的那一点儿敌意,这些年,也消失没了。

暮晚摇挽留道:“那改日我与言尚为你们夫妻办过宴,你们再走吧。”

刘若竹弯眸,正要说些什么,外面侍女匆匆报说晋王侧王妃来了。暮晚摇诧异,因微妙的立场关系,春华从不来拜访她。可是今日……门帘掀开,春华行色匆匆、一身狼狈,她提着裙裾奔跑而来……

言晓舟和刘若竹都没听到春华跟公主说了什么,但是她们看到暮晚摇脸色蓦地一边,一下子站了起来。暮晚摇来不及招呼她们两个,就向外走去。

言尚在殿中,和皇帝谈一些公务,谈近日吏部的事。皇帝一直闭着目,等到那碗绝嗣汤被端到了言尚面前的长案上,皇帝才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紧盯着言尚。

言尚垂目,望着这碗药汁半晌。

心中酸楚、难过、怅然,又混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解脱感。想这样也好,起码能让所有人放心……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皇帝轻舒口气,躺了回去。

言尚出了大殿,日头明晃晃地照着他。他晕眩难受,立在殿廊下出神,身后跟着的内宦成安也不催促他。言尚望着天上的大雁成群飞,由北向南归,然而也是凄凉,也是伶仃……

暮晚摇的声音自下传来:“言尚!”

言尚回神,俯下目光,看向丹墀下、不知何时出现的暮晚摇。她仰望他,提着裙裾向他跑来。言尚对她微微露出一个笑,眼底悲凉释然,唇角却向上轻轻勾一下。

暮晚摇奔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她盯着他,语气急促近乎尖厉:“你喝了么?你喝了是不是?”

言尚见她要发疯的架势,伸手拦住她:“摇摇,冷静,没什么的……”

暮晚摇:“不,有什么!明明有什么!”

她扶住他手臂,拽着他就往丹墀下走。她发了疯一样的:“去尚药局,去把所有御医都找过来!我要他们催吐,要他们把这药解了……”

成安在后劝:“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陛下是为了殿下好……”

暮晚摇回头,厉目森森:“我不接受,我不需要!去给我找御医们,把开药的人找来,我要杀了他!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她目中已有泪光在闪,她觉得自己近乎崩溃,被自己这个有病的父皇折磨得快要疯了——“言尚若是出事,若是如了你们所有人的意,我绝不放过你们!

“若是父皇要杀给我报信的人,那就一起杀了我吧!若是父皇想杀了言尚,那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她浑身发着抖,握着言尚的手也冰凉。言尚反手来握她,而她仰脸看他,可怜无比的:“你想吐么?能吐出来么?我们试试催吐好不好……我们找所有大夫来看病好不好?”

言尚轻声:“何必如此……我觉得没什么的。你我夫妻,如此岂不是更能信任些?”

暮晚摇眼中的泪快要掉下来了:“如果娶我,要做这种牺牲,我情何以堪?我不想你变得和我一样,我不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你是造了什么孽,才遇上我们这样有病的一家……我不要你这样!”

她抓他手臂的力气大得颤抖,她难受的:“可以吐出来么?可以的吧?你什么时候喝的药?言二哥哥,你听我的,我们把药吐出去……好不好?”

言尚俯眼看她,他自己心里就不好受,但是暮晚摇脸色这样惨淡,她整个人六神无主一般……他本来已经认命了,可看她如此,他还是微微笑了一下,说:“好,我听你的。”

暮晚摇哽一声,抱住他。

皇帝听说暮晚摇闹的动静,叹口气后,随女儿闹了。他心里冷血,问了那个开药的老神仙,得知药不容易除后,便放下了心。

女儿要找御医,他也随便。至于给女儿通报的人,不能杀,他便责罚一通。不光让晋王府禁了春华的足,还罚了刘文吉的俸禄。皇帝心想暮晚摇到底是公主,她很快会明白自己是为了她好。

皇帝坚信自己是在保护暮晚摇。

暮晚摇却恨极皇帝。

言尚的家人还在长安,就住在他们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皇帝是要言家人恨透她么?就因为娶了她,言尚就要被皇室这般羞辱么?

御医们来公主府,暮晚摇甚至不敢声张,她不敢说是言尚出事,只说是自己头晕,让御医们来看看。而得知公主生病,言家格外担心,他们平日不太敢和公主打交道,这时候却派了言晓舟来,问有什么需要言家帮忙的。

言晓舟还为公主带来了公主非常喜欢的岭南一种蔗糖,笑盈盈:“我二哥经常写信给我们,说殿下喜欢吃。殿下若是不方便,我们也不探病了。就是殿下喝完药,嘴苦的话可以含口糖吃。”

言晓舟在院中踮脚,忧心忡忡:“方才见到我二哥也回来了。殿下病得很重么?若是好了,能不能让二哥跟我们说一声?”

可是公主府的人只知道御医们是来给言二郎看病的,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看的什么病,内情大约只有公主和言二郎知道。秋思将言晓舟的话带给暮晚摇,暮晚摇正站在寝舍的外舍,看着御医们进进出出,又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她。

暮晚摇低头坐下,看着自己的掌心。她面容雪白,眼眸冷黑,一点儿反应也没给。

有大胆的御医来为难地说:已经喝了的药,就算吐出来,药效也一定吸收了一些。

暮晚摇态度坚决:“我不管,我要你们治好他。他刚刚服了药没多久,只要吐出来就好了。你们若是治不好他,你们全都去死。”

御医为难:“许是药效太厉害,二郎发了烧,我们此时应当先退烧……”

暮晚摇尖叫:“我不管你们要如何!你们给我……”

里面传来言尚虚弱的声音:“摇摇……”

她一呆,猛地推开身边人,进内舍去了。她穿过屏风,见言尚伏在床榻前,张口吐着一摊清水。御医们不知给他开了什么药,他胃中酸水都要吐出来了,精神疲惫至极,脸却因为发烧而滚烫红透……

暮晚摇心酸地坐过去扶住他,让他靠在她肩上。

他叹气:“别折腾了……摇摇,你要折腾死我了……”

暮晚摇倔强道:“你再忍一忍。我要一个健康的你……”

言尚闭目,气息虚弱。然而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与她说话时声音依然是轻柔的、宽慰的:“难道我这样,你就不爱我了么?你让我歇歇,我实在吐不出来了。

“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去做一些有用的事,不更好么?”

暮晚摇:“不。”

言尚叹气:“摇摇,听话。”

暮晚摇低着头,声音淡漠:“你为什么不听话?你听御医们的话,把毒性排出去就好了。你才喝了药,一定能排出去的……”

他摸索着,撑着身子坐起来一点,将她抱入怀里。她脸挨着他颈侧,言尚微笑:“你呀。”

尽做些无用功。

暮晚摇仰头哄他:“你别说话了,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帮你好起来。他要你断子绝孙,我们偏不如他的意。回头咱们就给你纳妾,就立马去睡十七八个女的,气死我父皇……”

言尚撑不住笑,目中微弯:“又胡说些什么。你想气死自己,还是累死我?”

暮晚摇目光执着:“这事没完。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要好起来,你不要自暴自弃。娶我是一件喜欢的事,一定不是让你受伤的事。言二哥哥,你放心,我不会、绝不会……让你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