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被李氏留在金陵,李氏要她详细说说长安政局已到了何种情况。暮晚摇虽归心似箭,却仍耐着性子说服李氏。她将长安政局说的比实际情况更严重更混乱,好让李氏决定不搅浑水。

长安则阴雨连连。

酒肆中,韦树正坐在窗前独酌,听到小二的招呼声,他偏过脸,见到言尚正由小二引着上楼来。言尚边上楼边收伞,弹去肩上溅到的水珠,而同时,言尚还偏头和那小二轻声说话。

韦树便见那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店小二对言二郎何其热心,不光主动帮言尚收伞,还取来巾子为言尚擦肩上溅到的雨水。而言尚又是一通道谢,还非要给对方赏钱。

小二离开的时候,韦树觉得对方整个人都是晕晕的,被言二郎感动得不得了。

韦树静静看着。

上楼后的言尚也看到了他,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向这边走来。他斯文又清隽,周身气质朗如明玉,这般的好风采,比韦树刚认识他时,更好了很多。

韦树便心想,这世间有的人,是越相识,越无趣;然而有的人,却是认识得越久,越觉得对方好。

言尚过来坐下,抱歉解释:“过来时见到了刘兄领着北衙军队从御街走过,我一时感慨,跟着百姓多看了两眼,便耽误了时间。为兄自罚一杯,向你道歉了。”

韦树看着他,说:“用酒自罚么?”

他当然知道言尚轻易不喝酒。

言尚停顿一下,笑一声接受了:“也罢,酒便酒。”

说罢他为自己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韦树见他肯喝酒,目中也生了笑意,知道言尚是真诚道歉了。

韦树道:“你说的刘兄,是刘文吉吧?”

言尚点头。

韦树声音清清泠泠的:“我们这些人,只有你还会记挂刘文吉了。”

言尚静一下,轻声:“他走到今日,很不容易。”

韦树不在意,他靠着窗木,低头看着自己酒樽中的清酒,淡声:“没有本事,却强自出头。有什么后果,就担着什么后果。这世间谁又容易了呢?”

韦树为人冷清,常常是旁人找他,他从不主动找人。而当了监察御史后,韦树就更加冷心冷肺,独来独往,在朝中是为人所厌。主动点评刘文吉,韦树还是第一次。

言尚向他看去,见少年眼下有点儿红,目中光有些濛濛。言尚再掂了下空了大半的酒坛,便了然叹气:“巨源,你喝多了。你年纪尚小,怎能这样无节制地饮酒?”

韦树说:“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六了。韦家都要给我和公主定亲了,我还小么?”

言尚不语,而是唤小二来,为韦树烹些热茶解酒。言尚又开始这般忙碌起来,他照料自己身边的人,好像已经照料出了习惯。韦树坐在对面看他半晌,忽道:“我去出使诸国,离开大魏,反抗了和公主的联姻,你不该谢谢我吗?”

言尚怔一下,反问:“你需要我谢谢你?”

韦树不说话。

言尚轻叹:“巨源,你虽年少,心中却极有主意。你小小年纪便在朝上独当一面,我怎能小看你?无论你拒婚还是不拒婚,你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要的并不是我一声道谢。你要的是我的支持。

“我知道你心有抱负,不愿沦为他人棋子。这出局一步,你走得极为决断。便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当断则断……韦七郎的魄力,我是不如的。”

韦树愣愣看他,半晌,禁不住露出笑,肩膀一松,他伏在了案上。

韦树嘟囔:“言二郎总是说话说得很好听。”

言尚温声:“我说的是实话。”

韦树沉默许久,声音有些低迷道:“但是我做得真的对吗?我为了跳出棋局,主动去出使诸国。这一去天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许我会死在外面,也许我再也回不来长安,也或许出使任务完成不好,回来后我的官路也断了。

“韦家安排我入仕,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我不过是外养子,如果和公主合作得好,韦家攀上皇室,前途会好。毕竟李家当年的事,到底让世家心悸。然而如果合作得不好,我也随时可以被放弃,反正韦家没有损失,反正我又不是韦家的嫡系。

“我老师让我尚公主,也是为了双方合作。我不知道老师对我的师徒情谊重一些,还是利用我的心更重些。我本安稳照着他们的安排走……只是我越来越、越来越不服气!

“这本不该是我的路!”

伏在案上的韦树蓦地抬头,他面容俊极,眸底如冰雪蹿生,亮得惊人。

韦树盯着言尚:“去年我和言二哥同时科举,之后同时参加制考。我是状元之才,言二哥不过是个探花。且言二哥的探花,不知道有多少是公主殿下提前指点你的。我虽不说,可我知道你是被殿下帮着,才艰难登第。

“我知道言二哥的才华不在这里。我知道公主帮着你。我不在意,但我心里也不服气。我觉得凭什么你可以得殿下的青睐?我才是状元,之后制考后,我是正八品,你是从八品。你一直比我矮一头!

“那时我也意气风发!

“然而之后就不一样了……你一箭杀郑氏家主,你还没参加制考,朝廷就争着抢你了。然后你突然就拜了宰相为师,被当朝宰相看中。你开始在长安出风头,我却因为总在监察百官,而为人不喜。

“之后是各国使臣来朝。你南山一箭,将你和公主绑在了一起。然后你和乌蛮王谈判,据理力争,帮乌蛮和大魏定下了新的结盟条件。

“再是演兵!你只是一个文官,乌蛮王凭什么要你上场?可是乌蛮王就因为不喜欢你,非要你跟着一群武官上场。

“演兵之时,我只是在后方管理粮草,你和杨三郎在前线。杨三郎大出风头,凭几十人将乌蛮王拦住,逼得对方绕路。你烧粮草,断对方粮。之后对各国兵力分析,你做的不和杨三郎差多少。

“然后你便一下子超越了我,成为了七品官。你向中枢上书,开商路,定出使。而我……被韦家打压,不得不出使!今日你又要去蜀中……言二哥,我总觉得自从开始当官,你就总比我走得好一些,快一些。为何我这般不如你?”

言尚静静看着韦树。

韦树是从来不说这些的,而今不过是要走了、不过是喝多了酒……言尚道:“巨源,你何必看着我?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

韦树轻声打断:“可我不知道我走的对不对。”

他沉默一会儿,缓声:“我去出使,真的能有好结果么?我思来想去,想到我一开始当官,其实是为了给我母亲挣个诰命。后来就是为了让韦家看看,看我不走他们的路,我也能搏出一条路。再之后,我开始茫然……想做更多的。我开始觉得,若是只是被政治掌控,被左右摇摆,未免有些无趣。

“言二哥,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因为心中迷茫,因为不知前路。

言尚忽然道:“巨源,其实我与你一样的。我初时当官,想的是为民做事。然而其实真正当了官,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初入仕便是中书省,看着开头极好。但是我在中书省,整日忙的都是一些打杂之类的事务。而且我的长官们,我也不觉得他们在忙的是什么要紧的事务。

“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繁琐的程序。不过是一个政令下到了这一部,这一部又推脱到另一部。不断地踢皮球,不断地来来回回。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整日忙于这些事务,于民何益?

“正是因为我不喜欢做这些,我才拼力,去参与使臣之事,去不停地上各种折子……你只见中枢录用了我一道折子,你不知道我有更多的折子,长官看都没看过。”

韦树抬头,看向他。

言尚说:“我也很沮丧,也很无奈。我也经常在想,我当这个官做什么?我现在已是七品官,而我整日忙在户部……说实话,我觉得户部少我一个,根本不影响。因为许多官,整日忙的,都是些繁琐又无用的公务!所以这一次去蜀中赈灾,我才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因为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事,我想做点真正有用的事。

“正如巨源你一样。你出使,便是真正有用的事。你忙于官场上的暗斗时,就总是觉得很无趣一般。

“这天下英豪,都是从你我这样时期开始的。有谁天生就是英豪呢?有谁天生就有一腔志气呢?

“你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对自己的官路是否会有影响。我想送你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河狭水激,人急计生。”

韦树目中迷茫的光,渐渐定了下来。

他呆呆看着言尚,重复了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道:“此话我本不该说。因这官场碌碌,多少人求的是升官发财路。我只是觉得巨源不该这样……这天下许多事,不一样会有好结果,不一样会有什么好处。也许你出使归来,官路依然不开;也许我蜀中一行,会得罪许多人……然而这天下,总有些事,是应该有人去做的。

“也许辛苦,也许没有好处,但是它是对的,它是正确的。那我们便应该有人去做。”

韦树看着他,忽然笑起来。

他坐直,倒酒相敬:“是,说的有道理。我行的是正确的事,我为何要彷徨,为何要为韦家的态度而摇摆?我是正确的,哪怕结局不好……但只要它是对的,我就应该去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言二哥,我敬你!

“望你我都谨记此话,不忘初心!”

烟雨濛濛,行人寥寥。两个少年于酒肆喝酒,醉后大谈天下英豪,兴起时举箸而歌,之后兴尽而归。

五月底,韦树出使诸国,离开长安。

言尚同时离开长安,动身前往蜀中赈灾。

六月底,暮晚摇从金陵归来。

归来第一日,暮晚摇还未进宫向皇帝报平安,就兴致勃勃地要见言尚。

她没有见到言尚,只收到了对面府邸中留下的一封很长的书信,言尚向她告别,解释他去赈灾一事。

拿着信纸,暮晚摇懵然——

她的言尚呢?

她的郎君呢?

她那个乖乖的、好端端等在长安等着她回来的郎君呢?

怎么这就没了?

第108章

天炎气干,黄沙滚浪。

韦树作为副使,跟随使官正使,已经离开大魏边关百里有余。

出关、出陇右,他们一行百来人队伍,将马匹换成了骆驼等物,开始适应沙漠生活。期间便有一人因水土不服而病倒,出使团不能停下队伍等一人,便将那人安顿好后,出使团继续上路。

他们按照地图,原本是要访一小国。据说该国乃是某一部落分支,因躲战乱而在此地建国。年初时那些使臣团来访大魏,各方作证,他们就曾向大魏提供过这么一份地图。

然而如今韦树一行人按照地图找来,却是立于茫茫荒漠中,看着被尘土埋入地下的古城遗迹,有些茫然恍惚。

被雇来做向导的胡人也是愕然,没想到该国已然消失。

气候大旱,韦树立于沙漠笼山高处,周围人皆有些沮丧地坐在地上,各个扬着纱帽吹风,韦树倒出汗少些,不像旁人那般热得受不了。他听到那向导无奈道:“大人,我也是三年前来过这里的。那时候他们国家还在的,看这样子,也不知道是战乱还是缺水,反正……哎,白跑一趟,各位大人们,雇我的钱还给吧?”

塞外胡人们不懂大魏那些繁复的官职称呼,一概将所有人称为“大人”。

韦树蹲在沙地上,拿着笔开始修复此间地图。他将原本地图上该国的标志删去,在旁标注上向导的说法。一段古城悄无声息地消失,既无文字记录也没有留下传承。若非他们前来,恐怕历史上根本不会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

正使见大家都有些沮丧,便道:“如此,我等在此地稍微休整一番,再去下一个地方吧……”

那向导却非常紧张:“大人,这里不安全,如果有匪贼出没……”

话还没说完,众人都听到了异声,齐齐抬头。他们一行人分散地立在古城遗址前,韦树还跪在滚烫的沙地上,他抬头,便见乌云罩天一般,上方沙漠丘陵上,出现了数十穿着羊皮衣、挥着长矛的胡人。

那些人骑着马,在漠上行动如电,黑马从上灌下,胡人们叫嚷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向下面杀来!

正使当即:“备战!”

向导在旁:“他们肯定是见我们有货队,来抢我们东西的。大人不妨将货物丢下,求个平安……”

韦树已经走了过来,在正使犹豫时,他声音冷清:“不能丢下。”

向导快被打斗吓哭了:“那我们的命就要留在这里了!你们大魏人不知道,这些沙漠里的悍匪特别厉害……好多国家都被他们灭了!”

一国被灭!这是何等彪悍!

正使目光一闪,微有些紧张,他大声喝着众人聚拢,不要分散给敌人突击的机会。同时间,韦树向向导看来,语气微怪异:“敢问被灭的国有几州几道?”

向导茫然:“什么几州几道?”

韦树干脆说对方能听懂的:“全国有多少人?”

向导:“几百人吧……”

这话一说,连原本紧张的正使都没那么紧张了:吓死了,还以为是大魏那样的大国。说被灭国,让他还紧张了一下。区区几百人,也称得上国……虽然几十人对上几百人的战绩依然彪悍,但是起码没有他们想象中那般不可战胜了。

韦树在旁解释:“此时不能丢下货物。我等才出使就少货物,日后只会更加艰难。起初能多保存一些,便不该放弃。”

正使赞许地看一眼韦树,心想韦家的这个七郎,虽然年少了些,但不拖人后腿,还冷静聪明,是很不错的。

然而韦树聪明不聪明,和沙漠中这场战斗没太大关系。

就算这些匪贼没有大家以为的那般厉害,但是他们纵横此地不知多久,大魏这些出使团一半文人一半武人,还真不是对方的对手。眼见对方骑着马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对方嚣张而兴奋地叫着,直盯着被出使团护在最中间的货车。

韦树见他们要杀来,他一把抓住旁边瑟瑟发抖的向导:“你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能把我的话翻译出去么?”

向导:“……能!”

韦树:“好,你帮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大魏派出的使臣,大魏国土富饶,非是小国!若伤了我等性命,大魏必然出动兵马……若是他们只盯着货物,我们可以谈判!”

他的话太长了,向导翻译得磕磕绊绊,而那些匪贼哈哈大笑,根本不听他们说什么。只听对方首领护臂一喝,数十人向他们扑来,盯着他们的眼睛泛着绿光,不知几多贪婪!

生死之时,韦树头皮发麻,知道和这样的强盗说道理是没用的。他手提着剑,只能先和对方打了再说。虽说他不是武臣,但是此年代的世家都讲究文武兼修,就算韦树不如杨嗣那般武力出众,一般的打斗还是可以的……

然而韦树现在愁,这些匪贼好似格外强悍……他们出使团难道要折在第一路?

韦树拼命想着脱困法子,而对方扑来的架势威猛,韦树应得艰难。对方身形魁梧,长刀在握,满不在乎韦树这样身形单薄的少年,他随手一挥就要杀了韦树,旁侧却忽有雪白刀光一闪,斜刺里横插而来。

匪贼当即警觉!

同时间,韦树被一只手拉住,向后重重拽去,那力道几乎将他扔砸在地。他趔趄几步后,见到一个少年身形的人替他迎上,一把窄刀极厉,这人只和敌人对了数招,就斩杀了敌人。

敌人鲜血汩汩流出,那救了韦树的人回头,看向韦树。

声音清朗:“和人谈条件,得先用武力制服。打都打不过对方,谁跟你谈条件?”

韦树则瞠目结舌,呆呆看着这个少年郎模样的人,然对方虽然男装打扮,却是柳眉杏眼,腮白唇红……分明、分明……他脱口而出:“赵五娘?”

赵五娘怎会在他的出使团中?

赵灵妃对他扮个鬼脸,不等他回过神,再次转身迎战!

当夜,出使团和匪贼达成了和解,说第二日双方谈判。

使臣团在古城遗迹这里休养,韦树作为副使,去抚慰了众人,又和正使请教了之后,他出帐子,在明月下发了一会儿呆。韦树仰头,看到月光下的沙丘高处,少女盘腿而坐。

赵灵妃正坐在月光下擦刀,感觉到旁侧有人过来。她侧过脸,见果然是韦树。

沙漠之中,所有人都有些狼狈,韦树却依然清光熠熠,芝兰玉树一般。

赵灵妃笑吟吟:“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哎。以前你一天说不出一句话,但我在出使团中见你,你每天都要跟各方人士说好多话。”

韦树:“公务而已。”

见他又是这么几个字打发自己,赵灵妃哼一声,如小女儿般托起腮来,再不见白天时她杀人那般英武飒然之姿了。

她不说话了,韦树便向她看来:“你第一次杀人吧?挺……熟练的。你不害怕么?”

赵灵妃:“你死我活之时,哪有功夫害怕?”

韦树静静看她。她觉得他和长安时不一样了,他也觉得她和长安时不一样了。长安时的赵灵妃还是赵祭酒家中的五娘子,虽然习武,却娇憨活泼。然而塞外的赵灵妃,目光明亮坚定,眉目开朗……像天上的鹰一般,冲出牢笼。

韦树:“所以你一直跟在使臣团中?只是之前怕我发现,一直没在我面前露脸?”

赵灵妃:“没办法。我女扮男装失败过一次,被言二哥揪了出来。我怕这一次也被揪出,还没出大魏就被你们送回长安。所以这一次一定要小心。”

她转头,看韦树的目光多了恳求。她轻轻扯他衣袖,小声:“你就当没见过我,别把我送回长安好不好?我可以跟着你们,一直保护你们。你今天也看到了,大魏外面这么危险,你需要我的。”

韦树抿唇,低声:“你终是女儿家。”

赵灵妃:“女儿家怎么了?何必瞧不起我?今日你差点被杀死时,不是女儿家救的你么?”

韦树无奈道:“我是说,你和我们一众男子混在一起,总是诸多不便。赵祭酒知道了,必然会气疯的。”

赵灵妃一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红了脸,变得扭捏起来。她支支吾吾半天,还是红脸低头。然而她到底轻声:“……反正我不能回去,我要跟着你们。”

韦树:“你为何不去找杨三郎?”

赵灵妃:“你说表哥他么?他现在自己都从一个小兵做起,又不是什么将军,他怎么能藏得住我?而且我阿父跟他多熟啊,说不定一封信送去陇右,我表哥就把我打包送回长安了。

“但是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离开了大魏,没法和大魏联系,大魏也控制不了你们。跟着你们,越走越远,我才是安全的。”

韦树:“为什么?你阿父还在逼婚?”

赵灵妃闷闷“嗯”了一声。

韦树:“可是我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你真愿意这样?”

她情绪低落,却又弯眸轻声:“不是你说,不要顺从命运,要反抗么?我阿父连庚帖都要跟人换了,我再不逃,就逃不掉了。他说我离开赵家就活不了,我的一切都是依靠他。我偏偏不信……所以我要离开大魏,我要证明我不需要依靠他们,不需要男人来养我……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我自己的人生,不由我阿父控制。

“他们生养了我,可是难道我就该做个木偶么?若是不愿做木偶,我就该以死谢罪么?这世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七郎,巨源哥哥……你就帮我一次,让我和你们一起走吧!”

月明星稀,沙漠尘飞。

赵灵妃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的神情一点点坚定下来:“我表哥一直想离开长安,而我现在明白,我也想离开长安。我表哥想做自由自在的天上鹰,我现在明白,我也想做,我也不愿为人所束缚!

“女孩子就只有嫁人一条路么?女孩子就除了为家族换利益,就没有自己的人生么?我不知道……但我要自己来,自己弄清楚自己要什么。”

韦树静看着她。

想当她说起自己的想法时,她在发着光。可是连她自己恐怕都没注意到。

长安城中,赵五娘的逃婚,让赵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得捏着鼻子跟联姻的那家世家道歉,丢脸地将庚帖重新换了回来。

赵公放下话,等再见到赵灵妃的时候,要把五娘的腿给打断!

他此时只以为女儿如往日般躲去了长安哪里,顶多有勇气去边关找杨三郎。他不知他女儿大胆成那样,直接离开大魏了。

赵夫人天天以泪洗面,赵公四处经营却不得法,赵家乌云笼罩,连丹阳公主都从一个大臣的嘴中,听说了赵家的八卦。

听说赵灵妃逃婚,暮晚摇暗自警惕,连忙给蜀中发了一封信,唯恐赵灵妃是去找言尚的。她同时心里庆幸,幸好自己紧紧抓住了言尚。不然就冲赵灵妃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言尚还真可能被赵灵妃打动。

言尚离开,尤其是赈灾这种事,还是那么远的蜀中,怎么说也小半年过去了……暮晚摇颇有些烦躁。

她在长安不过是按部就班地拉拢自己的政治势力,没有言尚陪伴,没有言尚让她逗弄,这种生活太过正常,正常得无趣。然而暮晚摇也不可能追去蜀中……人家在忙政务,她整天追来追去算什么?

显得她有多离不开言尚一样。

何况难道她不忙么?

暮晚摇闷闷不乐地忙于长安政务时,长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唯一对她来说,有点儿不同寻常的事,是晋王妃有孕了。

晋王妃求了不知多少年,拉着暮晚摇拜佛就不知道拜了多少次……而今晋王妃终于有孕,让一路见识到这位王妃有多焦心的暮晚摇也松口气,有点儿为这位不容易的王妃高兴。

原来有人求一个孩子,真的能求到这种地步。晋王妃再没有孩子,暮晚摇觉得晋王妃离疯也不远了……暮晚摇转而想到自己,却很快让自己不要多想。言尚已经接受她,她不要自寻烦恼,自己折磨自己。

然而高兴之余,暮晚摇就担心起春华在晋王府的待遇。

晋王妃没有身孕的时候,将春华抓得紧紧的,因为晋王妃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一直没有,晋王妃必然就会认下春华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养。

但是晋王妃现在有了身孕。

如果生下儿子,那么嫡子和长子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势必导致晋王妃对春华的态度发生改变。春华在晋王府的日子,恐怕不会那么好过了。

暮晚摇怔怔想了一会儿,却也没什么办法。日子是春华过的,她不能代替春华去嫁给她五哥,顶多在五哥耳边多提醒提醒,让五哥照看点儿后宅……所以当初,如果春华不用去做妾,那该多好。

想着想着,暮晚摇便更恨秦王。

而最近秦王那边也动作频频……因秦王被关禁闭的时间足够长了,长安城中军队调动的事让秦王不安,秦王最近估计要被放出来了。

暮晚摇当然使尽手段希望秦王多被关一段时间,然而七月份的时候,暮晚摇还是无奈地看着秦王被放了出来。好在这一次长达小半年的关禁闭,给秦王造成了很大影响,让他一时低调了很多,不敢再出风头。

秦王还专程来公主府和暮晚摇把酒言欢,说要与她暂时和解:“摇摇啊,我们本来就不是敌人。之前有些事是三哥对不住你,三哥现在专程来跟你道歉,你就不要在朝上揪着我不放了。”

为此,秦王送了大批珍宝来。

暮晚摇现在也确实拿他没太多办法,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秦王的和解。而同时,她心中也隐隐得意,在府上把玩秦王的道歉礼物时,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今日的地位带来的。

权势,权势,尽是权势。

这让她着迷不已。

她更加沉迷于参与政务,没有了男人,她变得比之前更热心。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筹谋,朝堂背后,丹阳公主的话语权变得何其重要。而就是这个时候,夏容有一日,冷不丁提醒了暮晚摇一件事:“殿下,言二郎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暮晚摇正在看一本折子,闻言警惕:“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夏容:“因为奴婢前两日有个弟弟出生,奴婢忽然想起来,二郎是不是快要及冠了。”

暮晚摇怔一下,说:“他十月中旬生辰,到时候就及冠了。”

夏容:“那二郎到时候能回来么?”

暮晚摇不悦:“当然能回来了!他是赈灾,又不是住在蜀中了。蜀中再怎么难,熬过九月就熬过旱季了,他再热心,也没必要再在蜀中待下去了。”

夏容的提醒,让暮晚摇若有所思,同时兴奋起来。暮晚摇扔下折子,起身踱步,喃喃自语:“男儿郎的及冠礼多重要啊。加冠后,这才是真正长大成人了。他父亲不能来长安,我作为他的……嗯嗯,就应当帮他操办。”

她偏头想了想:“我应该去找刘相公商量下。”

刘相公是言尚的老师,言尚要在长安加冠,肯定是要刘相公这种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为他加冠的。暮晚摇心中雀跃,想自己一定要和刘相公好好商量,给言尚一个惊喜……他恐怕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及冠会有人在意。

暮晚摇行动力强,才有这个意思,便招呼也不打,直接驱车去了刘相公府邸,去找相公商量事情。

公主突然驾到,刘府仓促接待。暮晚摇下马车入刘府中时,竟是刘若竹急匆匆来迎。这几个月,因为刘若竹的死缠烂打,暮晚摇对这位小娘子熟悉了很多,观感好了很多。

于是见到刘若竹时,暮晚摇还噙了一丝笑,向刘若竹点头致意。然而目光转到刘若竹身后,看到一个身形颀长、长相斯文、还隐隐有点眼熟的郎君,暮晚摇就怔了一下。

那郎君向她行礼:“臣翰林院学士林道,向殿下请安。”

暮晚摇想起来了,这个人在她主持文斗时在翰林院弄了个类似说书的,和她打擂台,把她气得半死。

暮晚摇不悦:“你怎么在这里?”

刘若竹在一旁笑吟吟:“我从东市买的那批书有些失真,还有些是失传的孤本,还有些是后人杜撰的。我一个人整理不过来,林大哥就来帮我。林大哥的学问好,有他帮忙,我们这几个月,已经整理出了许多书。待全部整理好后,我们便想摘抄出来,送去弘文馆,供天下士人都能读到。”

林道在一旁点头:“刘娘子救下的这批书,确实极为重要。可惜我原本想捐去翰林院,她却想送去弘文馆。”

刘若竹红脸,不好意思道:“反正是要让更多人能够看到的。殿下若有兴趣,我们也向公主府送一些?”

暮晚摇含笑:“哪能只让你们摘抄呢?我派些人,帮你们一起抄书吧。”

她从二人身边走过,闻到二人身上的墨香,想来他二人之前就在书舍中忙碌。刘若竹跟上暮晚摇,带暮晚摇去见自己爷爷。暮晚摇回头,见林道跟在刘若竹身后……她目光闪了下,忽觉郎才女貌,原来是应在这里了。

暮晚摇问刘若竹:“你整理完这批书,又要做什么呢?”

刘若竹轻声:“世间有许多已经失了传的书籍,我都想一一补回来。可惜我人力卑微,又是一女子,不知此愿如何能成。”

暮晚摇随口笑:“这简单。你嫁给愿意陪你一起做这种事的夫君就好了。和你一起收集这些,整理这些;陪你四处游走,访古问今,和你一起来保护这些失传的文化……”

刘若竹骤然红脸,尤其是暮晚摇当着林道的面上,让她一下子结巴:“殿、殿下这是说什么!怎能突然说这种话!”

她有些慌地看身后的林道。

林道对她笑一下,让她脸更红,心虚地别过目光。

刘若竹:“我、我去帮殿下看看,殿下想要什么书……”

暮晚摇慢悠悠地摇着羽扇:“你随便挑吧,反正我就一个人看而已,不能像你一般,有人陪着你,红袖添香,志气相投……我们言小二,可是不好这些的。”

她亲昵地唤一声“言小二”,刘若竹已经习惯公主这种时不时的炫耀和提醒她远离言尚的风格,闻言只是抿唇笑了一下,倒是林道若有所思,心里猜言小二是谁?

莫不是……言素臣?

温文尔雅的言素臣和这个骄横的和过亲的公主殿下么?

有趣。

暮晚摇在长安与刘相公商议言尚的及冠礼时,言尚在蜀中的赈灾,则进行得分外顺利。

顺利的……近乎诡异。

他到蜀中后,先去益州,也称蜀郡。益州是剑南这边极为富饶的州郡,然而大旱就发生在剑南。益州的官员非常配合言尚,言尚要求什么,这边的官员就安排什么。

益州这边的灾民没发生什么大事,既没有闹事也没有叛乱,朝廷发粮,他们每日排队来领。言尚怕这些官员从中做什么,他亲自在旁监督,也没出什么问题。而益州这边的太守县令各个称自己爱民如子,绝不敢忤逆朝廷,阳奉阴违。

言尚暂且信了他们。

之后离开益州,再去其他几个重点的县。这一次,便不像益州那样灾情可控了。在这些小县中,言尚作为从长安派出的官员,地方上这些小官自然热情招待。而言尚同样如在益州时那般监督他们赈灾。

只是这一次百姓们排队来领粮食时,言尚便发现粮食中掺杂了沙子、石子。

每日布施的粥也掺了极多的杂物,多水少米。

言尚于情于理都要过问,官员们也是哭嚎自己的不容易:“郎君,您从长安来,没见过灾民,不知道我们的不容易。受难的百姓们太多了,我们多掺杂些杂物,能够救更多的人。只要没有人饿死,就好了。艰难到了这一步,救更多的人才更重要。”

对方显然将言尚打成是不知民间疾苦、不懂地方官难处的上等官员。

哪怕对方的品阶真正论起来,是高于言尚的……然而官员和官员也有区别,长安官,就是地位高于地方官员。

言尚面上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回身时,他和自己的小厮云书说:“粮中掺杂物,这种现象背后,有两个数可能出错了。

“一个是仓库中的粮食数量,很大可能出了问题;还有一种可能,是百姓的数量……与实际情况对不上。”

云书不解:“我们有这里百姓的户口记录,每日来领粮食的名额都有记录……怎么会对不上?”

言尚低声:“我也不知。只是说有这种可能……这件事太过顺利了,背后的线,可能埋得很长。但也许是我多心了……无论如何,查查再说。”

云书:“若是他们真的欺上瞒下……”

言尚叹口气,没再说话。

百姓中大部分成了灾情的受难者,但也有不受难的。

比如豪右,比如世家。

蜀中这边没有什么大的世家,真有世家,也不过是刚刚摆脱了豪右的那些人家。这样的人家,查起来比查世家容易多了。言尚和自己的人私访民间,轻而易举看出这样的几家,背后都有人供粮,他们并不缺粮食。

云书拿着他们查出来的,说道:“这些人家都是自己跟外面商人买粮的,粮钱比市上是贵一些……然而这也无可指摘。总不能不让商贩赚钱吧?”

言尚叹气:“商人。”

夜里书房中,云书见言尚沉默,便抬头:“郎君怎么了?”

言尚手搭在额上,轻声:“云书,你可知为何我们一直抑制商人坐大?明明他们只是赚钱,我们为何要不停地贬低他们的地位?商人重利,官员同样重利。官商一旦勾结……实在麻烦。”

云书一惊:“郎君是怀疑,他们拿着赈灾粮做文章?”

靠着书案,看着案上摊着的纸页,想到白日时问访的那些百姓……言尚声音平静:“如果只是这样,我还能应付。我怕的是更多的……我怕整个蜀中,都在做这种事。我更怕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默许这种事。

“如果牵扯的官员太多……法不责众,我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