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摇头,说:“一会儿便好了。”

暮晚摇故意道:“别人家的女郎,是让情人越看越上火。我却让你越看越败火。你是故意的么?还是我就这般没有吸引力?”

言尚:“什么上火败火?”

暮晚摇:“……”

她经过几次试探,试探出他还是她认识的言二郎。即便他为她做了这种事,他对男女之间那些污言秽语、暧昧的调笑依然是不太能听出来的。和他在一起,暮晚摇觉得自己实在龌龊。

暮晚摇捂脸。

言尚却过来拉开她的手,要看她的脸。他轻声却坚定:“别躲。我想看看你。”

暮晚摇从指缝间抬起圆圆的眼睛看他,见他眉目舒展,微带笑意,她便跟着放松,被他拉下了手。二人这般对视,竟是齐齐忍不住露出笑。暮晚摇撒娇地唤一声“言二哥哥”,她蹭啊蹭的,蹭入了他怀里。

长发在他颈间揉了揉,她叹气般地搂住他的腰。

言尚在她耳边低声:“我做的好不好?”

暮晚摇:“什么?”

言尚赧然了片刻,还是把话继续了下去:“就是刚才啊。”

暮晚摇抬眼,半晌后评价:“……你变了。”

言尚脸红,竟有点儿结巴:“我、我就是问一下,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暮晚摇笑吟吟:“我没有不想说啊。我什么都敢说,就看你敢不敢听。”

她对他挑一下眉,眼神勾勾搭搭。他又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高兴。不等他自己品味这点儿快乐,怀里的暮晚摇已经开始了:“你先说你觉得怎么样?”

言尚愣了一下,才吞吞吐吐:“我觉得……挺好的啊。”

暮晚摇:“你是不是也觉得你技术挺好的?”

言尚骇然。

他消化了半天她的大胆后,说:“我是说你挺好的。”

暮晚摇不解。

他委实纠结了半天,才附耳到她红玉般的耳珠边,轻轻咬了几个字:“摇摇好甜,好软。”

这一下,换暮晚摇涨红脸了。

她恼羞成怒,打他的胸:“这种话,是你能说的么?你不应该说这种话!”

言尚爆红脸:“对不起,我没忍住。”

暮晚摇板起脸:“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的?”

言尚:“也没有从哪里学……”

暮晚摇:“是不是你那个春娘啊?”

言尚愣了一下,说:“和她有什么关系……摇摇,你是不是去查她了?”

暮晚摇当即哼一鼻子。

她有心发脾气,为春娘这个人和他吵一顿,无理取闹一通。她让方桐去查过,就已经知道言尚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知道言尚恐怕是有什么暗棋,暮晚摇便没那么生气。

可是想到他教一个漂亮的名妓写字读书,和对方共处一室……之前两人分开了,暮晚摇没有立场管他;现在,她当然要吵一吵。

然而眼下气氛太好,暮晚摇又吵不起来。

言尚已絮絮叨叨地解释:“春娘是刘兄之前救下的那个娘子……户部郎中张郎中家里的十一郎总是要回来长安的,我想着刘兄的事不能这么算了……而且我在北里需要一个探子……”

暮晚摇不耐烦:“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不想听你再说一遍!”

言尚无奈:“那你想听什么?”

暮晚摇:“你晚上有没有和她睡一个房间?教她写字的时候,你有没有手把手教?和对方的距离,有没有近到我们现在这种程度?你有没有对她笑,有没有和她逢场作戏……”

言尚微笑。

暮晚摇:“笑个屁!”

言尚来捂她的嘴,轻声:“又说脏字了。一个公主,不能这样学坏。我只是有点高兴你在乎我……你放心,我把握着分寸的,不会让你为难的。”

他威胁她:“你要是从此以后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你一个。”

暮晚摇觉得自己能做到,当即笑着应好。

话题再说到一开始:“可是如果不是从春娘那里学的,你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这般本事?你别怕,我只是看谁教坏你。我要去杀了他!”

言尚低声:“跟你学的。你要杀你自己么?”

暮晚摇呆住:“啊……”

言尚睫毛轻扬,向她望来。他红着脸:“你第一次为我这么做时,我就想这般为你做了……只是你那时候挣扎得太厉害,不肯让我碰你一下。我就觉得,如果我能得到什么感受,你应该也是一样的。不至于男女之间的区别那般大。”

暮晚摇呆呆的:“你真的……”

言尚:“怎么?”

暮晚摇低落道:“你太聪明了,让我好慌。我要是没有多一点儿本事,都要压不住你……”

言尚微笑:“没有的。”

暮晚摇仰脸,手抚着他细致的眉眼,轻声:“但是言二哥哥,你这样其实挺累的。你能不能试着放松放松自己,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学着放下你的担子,不要总琢磨太多的事情。

“你思虑过重,过犹不及,如果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你稍微休息一下,你迟早会崩溃的。言二哥哥,试着在我这里放松吧。”

言尚俯眼望着她,他眼里如同有火花射入,迷人又温情。

他一言不发,却低头来吮她。

世间人都赞他风度,爱他无微不至,喜他进退有度。只有暮晚摇,一次次地希望他能够放松,能够纾解。她一次次嫌他绷得太紧,一次次让他不要太逼自己。

世人都爱他是君子、圣人,只有她爱他是言尚吧。

言尚轻声:“我会试试的。”

暮晚摇与他咬着齿,声音含糊地笑嘻嘻:“好,那我们继续闺房之乐吧?”

言尚莞尔,说声好。

两个人竟如青涩小儿女一般,躲在帐子里说这样的话。尽是对对方身体的好奇,对对方感受的好奇。暮晚摇说要看一看他的,他不肯,说“那有什么好看的”。

两人如同打架一般,女郎要往下滑,郎君抱着她不让她折腾。而他仗着自己肩背上的伤,嘶了几口后,借着这种哄骗让她安分下来。但是暮晚摇又热情地邀请他看她的颈下。她愿意扯开衣领给他看给他碰,大大方方地向他展示女郎的魅力。

言尚颤着,俯下身亲了她几下。他有点儿沉醉,脸比方才更红。但他很快又控制住,替她遮掩地挡好衣领。

暮晚摇在他怀里噗嗤笑他。

房舍外的竹柏影子落在地上,如青荇;廊下的灯笼照在树影间,如火花。风沙沙过,淅淅沥沥,雨点儿彻底停了。

次日天未亮,言尚便要返回长安。暮晚摇不高兴,和他闹了一通,嘲讽他就算现在回去也晚了:“你的长官不会因为你今天回去就高兴,但是你现在走了,我也会不高兴。”

言尚便陪暮晚摇在驿站留到了中午,期间,他总算如意,和暮晚摇讨论了她的金陵之行。他听她讲她要说的话,他对此又加以分析和修饰。也没太重要的,只是言尚觉得自己终于能参与一点儿她的事情,他心中愉悦。

不过他的愉悦也是那般浅浅的,没有人注意到。

到中午的时候,方桐才催暮晚摇,说再不赶路,今天就没法赶去下一个驿站休息了。言尚这才能和暮晚摇分别,答应在长安等着暮晚摇回来。

暮晚摇这时已经有些后悔自己要去金陵。她原本去金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躲言尚,然而现在和言尚和好了,金陵和长安的距离,就成了两人之间很大的阻碍。

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回到长安,才能再见到言尚……暮晚摇恨言尚是京官,若是他还是当初的岭南言石生,她大可以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带走一起去金陵,也没人能说什么。

而现在,暮晚摇只能道:“我不在金陵多留,尽量一个月就回来。你乖乖等着我回去,知道么?”

被众卫士和侍女一同看着,言尚很不自在,硬是在暮晚摇的逼视下轻轻说了好。

他望着她的马车离开,丽人坐在车中、他看不见了,言尚心中也生起无端怅然。他心里舍不得她,只是她已经表现得很依依不舍了,他便不能跟着她不舍。两人若一起悲情下去,这路就走不下去了。

言尚当天回到长安,次日去向长官道歉。他本以为他的无故缺席,必然要被责骂,然而回到户部的时候,发现众人都忙碌着,根本没工夫关心他缺的那一天。言尚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得到回答——

“北方十六县发生了地动,有河水当即干涸。又连续无雨,已有地方出现干旱,群众爆、乱……”

言尚喃声:“每逢天降大灾,必有叛乱、流民……”

被他拉住询问的官员敷衍点个头,继续去忙此事了。

言尚也连忙去帮忙。

这会儿,户部的重中之重,从派使臣出访各国,变成了赈灾救民。连续半月,不断有地方消息传入户部,河水枯竭,大旱的地方越来越多,户部的粮钱批了一拨又一拨,灾情却好像一点儿没有减缓,听说有地方已经出现人吃人的现象……

言尚被叫去见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陪坐的,还有太子。

户部尚书本是户部的一把手,然而因为年纪大了,再做不了几年官就会致仕。所以虽然言尚来户部已有两月多,他却没见这位尚书多管过什么事。户部真正管事的,是坐在户部尚书旁边的户部侍郎。

这位侍郎,言尚非常熟。

因为这位户部侍郎,曾做过暮晚摇的幕僚。他从公主府出去做官,之后在太子的扶持下一路高升。官位做到这般地步,这位侍郎已经是暮晚摇结交的大臣中最厉害的一位了。

何况这位侍郎对暮晚摇忠心耿耿,在言尚到户部后,也一直很照顾言尚了。

此时言尚见这三人,他向三人行礼,只有户部侍郎对他露出和气的笑。

户部侍郎道:“素臣,如今北方大旱、百姓流离的事,你应已知道重要性了。按照规矩,中枢是会派一位朝廷命官,去地方监察赈灾事宜的。其他几州都有安排官员,唯有蜀州几县,自古民风彪悍,地又贫瘠,朝中无人愿意去。

“我思来想去,户部诸郎中,唯有你心细胆大,又为人谨慎,不必担心被地方官员架空挟持。我向太子殿下建议,让你去蜀中赈灾,不知你可愿意?”

言尚并没有犹豫:“自然愿意。”

那三人也是为言尚的果断愣了一下,才称赞说好。

长安这些京官,其实大部分都是不愿意去地方的。嫌地方贫苦,嫌治理麻烦,嫌民智不开。去蜀中尤其是个苦差事,自古多少京官被贬之地就是蜀州。户部虽然安排人去,但朝中官员大都是世家子弟,也不能逼人去……想来想去,只有言尚。

然言尚这般果断点头,仍让人意外。

太子坐在一旁,听言尚询问侍郎可有注意事宜。太子微皱了眉,心中总觉得哪里古怪。

因为言尚不是他推举去赈灾的。

太子需要言尚在朝中。言尚将出使一事处理妥当,对太子来说就是大功德一件。太子认为言尚在中枢发挥的作用,比去赈灾有用得多。言尚这般的才能,赈灾是大材小用。

然而是皇帝点名,让言尚去蜀中的。

皇帝表现出了对言尚的复杂情绪,一会儿说到言尚搅局了暮晚摇的和亲,一会儿说言尚无故告假,一会儿再说言尚的官位升锝太快,会让诸臣不满……总而言之,太子听懂了皇帝的暗示。

皇帝希望太子压一压言尚。

这一次的派言尚出京去赈灾,便是太子对皇帝作出的交代。皇帝没再多说,看似已满意。太子却依然觉得哪里很奇怪……父皇真的要压言尚么?为什么?

总觉得皇帝给出的理由,很敷衍啊。

同一时间,户部、礼部、吏部,也终于商量出了出使诸国的朝臣名单。

韦树赫然在列。

韦树被命为副使,跟随正使出大魏,使诸国。

中枢的官员调动名单下来,韦家便沉默了。韦树离开长安,少则一年,多则数年。他们想要用韦树联姻李氏的算盘……就基本断了。

因为谁知道韦树什么时候能够回来长安?

五月底,言尚要去蜀中、韦树离开大魏,二人得知对方消息,约了在长安北里的一家酒肆中为对方送行。

言尚前往北里时,在街市上遇到返回长安的北衙军队。

将士在列,军队肃整。为首者,竟不是将军,而是内宦刘文吉。刘文吉骑在马上,一身内侍服,却无法挡住他眉目间的沉冷寒气,和隐隐得意。

围观百姓们窃窃私语:

“怎么让一个内宦领队?陛下怎么能用太监当官?”

“狗仗人势!一个太监敢走在将军前面……太没有规矩了。”

刘文吉冷目看向人群,当即有兵士出列,绑住那多话的百姓。刘文吉就要下令抜舌杖杀之时,冷不丁看到了人群中的言尚。言尚目中含笑看着他,略有些为他高兴的意思。

与他四目对上,言尚拱手点头。

旁边的内宦小声问刘文吉:“要杀么?”

刘文吉不愿让言尚看到自己这一面,便皱了下眉,说:“稍微教训下,就把人放了。”

他心想等言尚看不到的时候,再杀也不迟。

北衙军队……皇帝隐隐有要太监掌控的意思,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才是。

言尚只是在街上看了一会儿刘文吉的风光回城,为自己的昔日朋友感到欣慰。他没有多看,便匆匆离去,去北里和韦树见面了。

皇宫中,皇帝听着各方消息。

皇帝笑了一声:“看来言尚真的要去蜀中了啊……”

成安在旁:“奴才不解,陛下既要提拔言二郎,为何派他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皇帝说:“为了收拾户部。”

皇帝哂笑:“户部被太子管了几年,越管越缺钱,年年没钱……朕便不懂,他发了好几次财,怎么还能这般捉襟见肘?户部得收拾一下了。”

成安道:“陛下让内宦沾手北衙,是为了削弱秦王殿下的背后势力。老奴不懂,陛下为何不将秦王势力一网打尽,为何仍要分心于太子殿下呢?若是言素臣没有按照陛下的谋划走……”

皇帝淡声:“所以朕不是在试探言素臣么?朕就是在试,言素臣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意味深长,喃喃自语:“看他是要为谁所用,站在哪一边。”

成安:“朝中皆知,言二郎是太子的人。”

皇帝淡声:“不一定。

“当日他一箭射杀郑氏家主,看似是帮了太子,然而也许只是巧合。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不太可能是巧合了。朕要给摇摇找个好靠山,首先得知道这个靠山值不值。朕可以容许一时私心,不能容许一世私心。”

成安心想,看来陛下是在赌,这一次言二郎会和户部对上,和太子对上。

但是……言尚真的会这样么?

明明站队站得很好,言尚真的会放弃太子么?

皇帝忽然道:“摇摇这时候,应该到金陵了吧?”

成安连忙:“是,陛下放心,公主殿下如今聪慧了许多,定能安抚好李氏,平安回来长安的。”

皇帝点头,闭上了眼。

暮晚摇此时已经身在金陵。

她心急如焚,想解决了自己的婚事,回京和言尚团聚。

可是金陵这边的李氏,拿乔不见她。

暮晚摇给了他们两天面子后,就不耐烦了。她的卫士们开路,和李家卫士大打出手,而暮晚摇提着剑,直接闯入了书房,见到自己的外大公。

暮晚摇开门见山:“外大公只想李氏鼎盛,非要我联姻。然而在那之前,外大公不想李氏能不能存下去么?”

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站在书架前看书的老人,暮晚摇眉目如霜,步步紧逼:“外大公难道以为,我父皇会看着李氏壮大,看着韦氏壮大么?方桐,取我刚收到的来自长安的消息,让我外大公看看——我父皇如今在收拾谁!

“我三哥背后势力仅次于李氏,所以才在长安张狂这么多年。而今三哥被禁在家,北衙兵力开始被内宦接管……外大公莫不是以为这是巧合吧?外大公以为我父皇的安排,会是巧合么?

“如今我双方应该联合起来,应对我父皇!我父皇想要李家死……你们就是在金陵待得太久,久得已经失去了敏锐的政治察觉能力……而今,到了我们合作的时候,不要被他人布局牵扯!”

第107章

金陵李府, 是整个金陵名士、世家们最向往的地方。而能站在李公的书舍, 更是一份值得跟人炫耀的得意事。

而今日, 提着剑闯入书舍的, 却是一名女子。

虽是公主,然这位公主, 昔日只被当做一工具,李家这边, 并没有人真正认真看过她。

但是从这位公主说出那番话后,李家就不能再把她当做一个联姻的工具了。

站在书架前的李公慢慢转身,看向气势汹汹的外孙女。

暮晚摇明艳年少, 身上自有一派天生地养的雍容贵气。当李公端详她的时候,其实她也心中忐忑, 观察着自己的这位外大公。

李公是她的外祖父,今年已有六七十, 两鬓斑白,面容清矍,身量瘦极。然而李公看向她的眼眸如星如电,烂烂审度。这是一位并不糊涂的老人,不会由暮晚摇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暮晚摇高昂着下巴, 并不被吓住。

李公盯了她半晌, 仆从闯进来,惶恐地求饶,说不该让公主闯入。暮晚摇不屑地嗤一声, 李公淡声吩咐把没拦住的卫士杖二十后赶出李家,才捧着书坐到书案前。

听到李公直接将人赶出李家,暮晚摇眼眸颤了一下。金陵是李家的大本营,李家的仆从被赶出去,那些人日后还能有府邸敢收?

这是断人生路啊。

好狠。

李公看了她的神情,淡声:“怎么,公主殿下心软了?心软的人,玩不了政治。心软的娘子,不如早早嫁人,生儿育女。婚后任由你继续做你的嚣张跋扈的公主。”

暮晚摇立即:“并未心软!李家的仆从,外大公自己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我自幼生在宫廷,从小就见宫人仆从被打死。要心软,我早就心软了。何必到现在?今日和外大公说的乃是大局,是政务。难道外大公以为几个仆从的生死,就能让我后退么?”

她眼中带着明亮的光,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书舍正中的阳光下:“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一步也不会退了。”

李公深深凝视她。

然后淡淡说道:“所以,你是不肯联姻了?当年李家支持你,说好的条件便是让你联姻。殿下如今翅膀硬了,就要反悔了?”

暮晚摇反唇相讥:“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你们欺我年少不懂政事,仓促帮我做了决定,我焉有想法?而今也并非是反悔,只是局势已变,李家久不在长安,远离政局已久。这天下大势,终究还是中原来定的。当日外大公定下的决策,今日已没有行事的必要。

“我还是以前那句话。我嫁不嫁人其实都无所谓。反正我是公主,你们要的只是联姻。就算我嫁过去后,不喜欢韦巨源了,我养几个面首,韦家又能说什么?我不过是心里向着外大公,不愿见李家吃亏,所以才赶来金陵解释的。到底是我母家,我怎能看着母家重蹈覆辙,被局势吞没?”

李公半晌没说话。

如暮晚摇所说,李家如今有个很大的缺陷,就是久不在政局中心,很难判断如今情势。暮晚摇话中几分真假,李公还真不确定。

李公道:“如何李家和韦家联姻,就会被局势吞没?”

暮晚摇心中一松,知道对方开始动摇了。然她提醒自己不能得意,定要稳住,气势上要稳稳压着。一旦露出怯意,就容易被对方察觉。对方这种玩政治玩了几十年的人,她真的一步都不敢乱走。

所以要半真半假,才能哄住对方。

暮晚摇面不改色:“先前李家掌管南方边军时,是世家第一,也无人敢说什么。之后李家败退金陵,这些年,渐渐的,我三哥所属的南阳姜氏一族,就开始代替李家当年的地位了。

“姜氏一族近关中,是北方大世家,本就容易插手这些。李家放下的兵权,自然有人要收整,这接收的人,就成了我三哥母家一族。而靠着兵权,姜氏这些年,隐隐气盛,三哥竟敢和太子争一争那个位子。连父皇也不能说什么。”

李公嗤声:“你父皇老了。”

暮晚摇颔首:“外大公说的不错。自母后过世,我父皇身体大不如以前。往年他如何压制李家,现在却没有当年的精力去压制南阳姜氏了。但是世家终究是父皇一块心病,他不能坐视姜氏权大,成为当年的李家。他现在的手段委婉了很多,比起以前的雷霆手段,现在用的是借力打力。

“这一次使臣们在长安和三哥动作频频,朝廷如何不知?等到使臣走后,中枢当即用了这个借口,让三哥关了禁闭。之后太子殿下收长安兵权,父皇借太子殿下的手,调动了禁军北衙。父皇终究是向着太子殿下,帮太子殿下收兵权,不让三哥独大,威胁到太子殿下。”

李公沉思许久,心想皇帝真的会手段软和,不再雷霆了?

这还是让李家忌惮的皇帝吗?难道说,老皇帝终是老了……或是因为他的女儿,而心软了?

女儿已逝,他开始悔悟。这太可笑了。

李公淡声:“然而这和我李家有何关系?”

暮晚摇朗声:“李家的当年,不就是姜氏的现在?姜氏的现在,不就是想和韦家联姻的李家未来么?父皇不让世家坐大,你们偏偏要坐大,这不是往父皇跟前送眼中钉么?外大公因跟皇室联姻而意兴阑珊,知道皇权可怕,不想再敌。那难道外大公还希望再和皇权碰一次么?

“当年被逼回金陵,再碰一次,会不会李家直接被碰没了?”

“放肆!”李公拍案怒声。

暮晚摇步步紧逼,美丽明亮的眼睛如火焰般盯着对方:“外大公!这世间,终是皇权至上!世家再强,也要让路。除非你们想谋反,自己称帝……可是自己称帝,你们又是新的皇权!

“父皇在收拢皇权,加固皇权。长安那些世家各个装孙子,不肯出头。难道我们就要出头,就要被碾压了?

“韦家为什么答应让韦巨源和我联姻?因为韦巨源只是一个庶子,说的难听点,他是外室生的!这种出身,韦家随时都可以放弃。如果中间出什么错,韦家放弃一个韦巨源,明哲保身。那李氏要放弃什么?放弃我么?

“你们若是放弃了我,就和政权中心,一点儿都挨不上边了!现在李家太平,是因为有我在!我依赖李氏,皇室也通过我来控制调整和南方士族的关系。你们若是放弃我,难道是准备彻底决裂吗?李家败回金陵也不过几年,一切都没休养好,现在还有决裂的底气么?

“你们该信赖我,该借我的势,该好好将南方世家经营好。我理解李氏想重回长安,可是现在……至少在我父皇当权的时候,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只要太子上位……太子是信任世家的!只要太子上位,我们便有机会!”

暮晚摇侃侃而谈,声如珠玉。

然而她已不是普通的任由李家控制的傀儡。

李公怔怔看着她,见她目中尽是自信的光,她大谈局势,加以她自己的分析。不说条条中,起码大体上,她的判断是正确的。恍惚的,李公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爱女当年的身形,看到了女儿当年还是未嫁女郎时,也是这般自信,这般将天下局势、英豪随意点评……

李暖是何等骄傲!

少女时点评天下英豪,被私访的当年还是皇子的皇帝听到。那个人当年求娶李暖,金陵李氏却还在犹豫该不该和那位皇子合作,而又是李暖,跑到书舍来,就站在现在暮晚摇所站的位置,侃侃而谈,自信地说一定会帮助那位皇子登上皇位,一定帮李氏鼎盛……

倏忽间,三十年从中过!

三十年!

李公还以为,再不能从任何一个女郎身上,看到女儿当年的神采了。

暮晚摇道:“所以,我不能嫁!”

这道声音,与李公记忆中李暖的声音重叠。而李暖那时说的是——“所以,我当嫁!”

暮晚摇说完这些,没有听到动静,她心有些慌,转身看李公。竟见李公呆呆看着她,目露疲色,瞬间老了十岁不止。

暮晚摇怔忡,轻声:“外大公……你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李公收回自己混乱的心神,掩袖遮挡了一下神情。再抬脸时,他恢复了镇定。

李公疲惫道:“所以你不愿李氏和韦氏联姻,是觉得李氏输不起。你希望我们继续和你合作,给你提供助力,让你帮李家在长安转圜。你想的很好……可是,你终究是女郎。你总是要嫁人生子的,为何不直接听我们的?难道你舅舅给你选的韦巨源,哪里不和你的心意?我们为你选的夫婿,并不差啊。结亲结亲,并不是结仇啊。”

暮晚摇轻声:“韦巨源很好。我与他合作……其实挺愉快的。我知道李家虽然想借我联姻,但是也希望我婚姻幸福。毕竟我是母亲的唯一女儿,毕竟您是我的亲外祖父,您不会看着我伤心余生……

“可我是一个和亲回来的公主。我已经看透婚姻,对此没有兴趣。我和李家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大公不如好生休养生息。李家如今……不该出头。就让其他世家出头,我们看戏好了。

“外大公要是不信我的判断,我们不妨打赌?父皇一定会收拾三哥母族的。”

李公沉默许久,说:“你在金陵多留两日,向我等说说长安的情况吧。”

他自嘲一笑:“久不在政局,已成井底之蛙,让人笑话。如今还要靠你一个女娃娃来知长安事……李氏在我手中,实在是经营得差。日后到了黄泉之下,也要愧对列祖列宗。”

暮晚摇听一个老人这般说,心中也有些难受。

然而她微微松口气,知道自己此次到金陵的目的,基本已经达成了。

她变得轻松起来,唇角露出一丝笑。只是被李公望一眼,她又连忙收了自己的得意。

李公摇头,心想喜怒形之于色,小公主还是嫩啊。

暮晚摇要告退时,李公忽然叫住她:“摇摇。”

暮晚摇怔了一下,侧了半个肩,凝眸望去。

她听这个老人温声:“摇摇,别怪我们,别怪你母后。当年送你和亲,实在是情非得已。你母亲在你走后,得了心疾,日日以泪洗面,已然后悔。当时你母亲与我说,希望李家和你父皇的内争早日结束,她想接你回来。不管乌蛮提出什么条件,你母亲都想接你回来的。”

暮晚摇面容忽得绷住。

心间有一口气,一瞬间哽住。

她不去想,从不敢去想。

她和亲时和母后分离,再无再见之日。她借助母亲逝去的消息回来长安……她始终无缘问母后一句,当年送我和亲,你可曾后悔?

世人总说母亲比父亲心软。

而她母亲却是这般心狠,为了二哥,一心报复父皇,连女儿也被卷入其中。

可曾后悔?

在九泉之下,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后,母后,你可曾有过后悔?

难道二哥是你的骨肉,我便不是么?难道你只爱二哥,就不爱我么?

……母后,我对你们何其失望。以至于到现在,当外大公这么说时,我竟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只是想靠亲情来稳住我。你们这些人……虚伪,肮脏,阴狠……而我正在变得和你们一样。

李公静静看着站在书舍门前的少年公主。

见暮晚摇站了许久后,回头微笑,眼中如湖泊一般光波潋滟:“我知道。不管外大公说的真假,母后若是爱我一分,我总是心里安慰一些。”

李公见她这般,就知道她并不是很信。

李公自嘲一笑。

他叹气:“摇摇,也许你怪我们心狠。可是世间事,世间人……都是这样的。你生在皇室,又是李家的外孙女,你到底要和我们走一样的路。你先前说的很好,很能唬人。现在却露了怯……摇摇,你还是要心更硬一些,更加圆滑一些。”

暮晚摇偏了下脸。

她想到当日使臣还在的时候,皇帝做主,让翰林院和文斗这些人共同编写的三本书:

《长安女儿行》《长安少年行》《长安英豪录》。

暮晚摇痴声:“我知道我会变得和你们一样……但我更想做英豪。”

李公沉默了一下,说道:“便是做英豪,又有谁天生就是大英豪呢?”

暮晚摇轻轻一叹,点头凝望书舍窗外一角照出的天宇——

是啊,谁又天生便是大英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