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妃受不了了,怒道:“太子母家是杀猪出身,他那个表弟也是个杀猪的,大字不识。现在靠着太子,一门都飞升了……你为了攀炎附势,不是让我嫁给人做填房,就是让我嫁一个大字不识的杀猪的……你太过分了!

“养女儿是门生意么!就等着你拿来卖了么?”

赵夫人在旁劝说:“你表哥还跟随太子,杨家都和太子交好,你何必这般嫌弃呢……”

赵灵妃忍怒不语。

赵公:“你倒是看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你自己看上的又瞧不上你!”

赵灵妃一下子怒了,她一拳拍在书架上,书架晃一下,书一下子全都噼里啪啦倒了下来。这阵势,看得赵氏夫妻眼角直抽,暗惊女儿的大力气,怀疑这是不是他们生的……

而赵灵妃道:“你又嫌弃言二哥出身差是吧?言二哥除了出身没有你看上的这些好,哪里都比你看上的好一万倍!”

赵公:“随便你说什么……五娘,我告诉你,你的婚事,必须是顶级世家,能够助我赵家提升地位。如果不能,我就不会同意你的婚事。我不同意,你就是无媒苟合。你别想嫁!”

赵灵妃红了眼,心中生起无限绝望。

她和自己父亲的理念从来就不和,但也从来没有一刻,让她意识到她的父亲是这么讨厌。赵家当个清流哪里不好?至贵当然好,可是如果不行,面对现实不好么?

为什么一定要攀炎附势,一定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

她姐姐们的婚事,哥哥们的婚事……如今又轮到了她的婚事!

赵夫人安抚着丈夫,转头想起来要安抚女儿时,书舍门推开,赵灵妃跑了出去。而赵公又被激怒:“敢跑就不要回来了!这个家我说了算,一个小丫头,吃我的用我的,现在还这么不懂事!”

赵夫人柔声:“灵妃还小呢,会懂事的……”

已经跑出书舍的赵灵妃听到书舍里传来的话,眼泪一下子噙在了眼中,止不住地向下掉。

她因羞耻而哭。

却不知是为自己不能体谅父母而羞耻,还是为自己的父母是这样的人而羞耻。

只是在这个下午,在她跑出家门的这一天,她突然意识到,父亲是这么让人失望的一个父亲。

这个家让她逼仄,让她窒息。她活在这里,不是被父亲逼疯,就是如同自己的姐姐和哥哥们一样,被阿父同化,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人也许真的会越长大,越变成自己讨厌的人。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应该拼命抵抗。

应该用尽所有力气去抵抗!

可是她能去哪里?

找杨嗣表哥么?

赵灵妃去了杨家,得知表哥好几天没回来了。而杨家人居然试图从她口中打听杨三郎,问她杨三郎回来长安后,都在玩些什么;又让她劝她表哥成亲。

赵灵妃一下子觉得表哥也好可怜。杨家的气氛也让她不自在,她便说要回家,又跑了出来。她去找了好姐妹家,依然无果。

她迟疑着去了言府,想找言二哥,她迷茫中,总是想找一个信赖的人来开解自己,解答自己的疑问。

然而言尚也不在府上。

府中小厮说言二郎在中书省,因为各国盟约协议的事,中书省最近都很忙,言二郎一直在忙公务。

言尚不在,左边的公主府,赵灵妃又不敢登门,因暮晚摇是那般凶,她估计会被公主骂出来。

赵灵妃失魂落魄地离开这里,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蹲在一个茶楼外的墙下,看着灯火渐渐亮起,听到鼓声和钟声,知道各处坊门要关了。坊门一旦关了,就不能来回乱跑了。

然而赵灵妃还是不想回家去。

她蹲在路边半晌,呆呆看着街上行人来来去去,忽然间,她见到了一个熟人。那人骑在马上,面如雪玉,干净剔透,冷冷清清。

他就如薄薄清雪一般照在昏昏傍晚中,让空气都变得不那么沉闷了。

然而骑在马上,他低着头,完全不理会周围行人看到他时那赞叹的目光。

赵灵妃眼睛一亮,一下子挥手:“韦七郎!韦七郎!”

韦树转过脸,向这边看来。他淡淡地看了墙角蹲着的少女半天,赵灵妃都疑心他是不是忘了她是谁。韦树才慢吞吞地下马,走了过来。离她足足一丈远,他就停了步。

赵灵妃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无言以对。

然而她可怜兮兮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演兵时,我可是救过你的。你能不能报答我一下?”

韦树看她半晌。

她疑心他是不是打算掉头走时,才听到韦树轻声:“说。”

赵灵妃:“……?”

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是让她说要帮什么忙。她暗自嘀咕,想这人未免也太不爱说话了。赵灵妃脸上带笑,继续装可怜:“你能不能带我回你府邸,收留我一晚?”

韦树沉静半晌,然后转身走。他走了几步,回头,看到赵灵妃非常机灵地跳起来,跟上了他,差点撞上他。韦树骇然地后退一步,示意她离他远点儿,这才重新上了马。

不提赵灵妃如何,不提言尚的差事办得如何,暮晚摇最近的心情,却是极好。

暮晚摇和自己的四姐一起在宫中,坐在花园清湖边。玉阳公主怀着身孕,已经有些大腹便便的样子,眉目间神色尽染母爱的光辉。暮晚摇则坐在她旁边摇着羽扇,珠翠琳琅,悠然自得。

皇帝这会儿还在午睡,两个公主便只是坐在宫苑中等。

玉阳公主来宫里是例行请安,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六妹来宫里做什么。据她所知,六妹其实是不怎么喜欢往宫里跑来看父皇的。

然而……近日,总觉得父皇很宠爱六妹啊。

不断地往公主府送补品、送珍宝,不断地召见丹阳公主,丹阳公主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当场将皇帝顶回去,皇帝都没生气。

从来没有得到过皇帝宠爱的、如同小透明一般的玉阳公主,好奇又羡慕,想知道六妹是做了什么,让父皇近日对她这般好。

暮晚摇偏过脸,见四姐盯着自己。暮晚摇抿唇一笑,微扬了扬眉。她有一腔私密话想和人分享,只是碍于自己没什么朋友,没有人说。如今玉阳公主在,有些话不好跟别的女郎说,跟自己的姐姐,还是能说一说的。

暮晚摇笑道:“四姐知道我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玉阳公主摇头:“我正在猜呢,却猜不出来。”

暮晚摇笑盈盈,凑近姐姐,跟姐姐咬耳朵:“我呀,睡了一个人。”

温柔贤惠、以贤妻为目标的玉阳公主一下子瞪圆眼,捂住了嘴,看向自己的妹妹。玉阳公主涨红了脸,半晌只干干道:“……哦。”

她小声:“这个……是不是不太好?”

暮晚摇挑眉:“哪里不好了?”

玉阳公主僵硬的:“你还没出嫁,怎能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暮晚摇无所谓道:“我早嫁过人了。不过了而已。”

她不在意玉阳公主那种扭捏的、震惊的态度,挨着姐姐,开心地和姐姐讨论:“我想回报他一下。我想在父皇面前给他请官。他让我开心,我就也让他开心。”

玉阳公主一言难尽:“……你睡了一个人,然后就要给人赏一个官?”

暮晚摇媚眼如春水流波,灵动万分:“是呀。”

玉阳公主:“这不会折辱人家么?”

暮晚摇不悦道:“这叫什么折辱?这叫投桃报李!”

玉阳公主劝:“你要是喜欢人家,还不如跟父皇说说,给你许个驸马。”

暮晚摇一下子意兴阑珊,觉得自己和这个规规矩矩的姐姐话不投机。

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道:“我的婚姻,和我喜不喜欢无关。我要么不成亲,要成亲就要婚事发挥最大的作用。没有利益可图,我何必要再嫁人一次?我难道还没嫁够么?”

玉阳公主道:“哎,可是……”

暮晚摇烦了:“哎呀,你别说了!你这么规矩,我和你说不到一块儿去。”

她扭过脸不理姐姐了,玉阳公主胆小温柔惯了,只担忧地看着她,也不敢多话。而这时,两人听到脚步声,有内宦通报。两人一同看去,见竟是玉阳公主的驸马、京兆尹手臂上挽着一件大氅,跟着内宦来了。

玉阳公主惊喜起身:“你怎么来了?”

京兆尹也是世家郎君,文质彬彬。他和坐着的暮晚摇笑着见了礼,将大氅披在了妻子身上,道:“春日天冷,你还怀着孕,不要着凉了。”

玉阳公主脸羞红,被丈夫抱着,低下螓首。夫妻二人小声说着一些甜蜜的话。

暮晚摇哼一声别过脸,不屑他们这对夫妻,心想这有什么的,她现在也有人爱自己,并不比玉阳公主差。

她现在也是有情人的人,她的情人和她住邻居,挨得这么近,其实和同住公主府也差不多……再其实,和夫妻也差不多嘛。

完全不用羡慕别人。

完全不用成亲。

她自然可以和言尚夜夜笙歌,羡煞旁人!等她找到机会,也要跟人炫耀一番!

暮晚摇这般愤愤不平地想着时,她眼尖地看到了隔着湖,四五个官员被内宦领着,要去见皇帝。她在那几个官员中,一下子认出了言尚。毕竟他长得好看,虽然他默默走在最后面,但他还是十分显眼的。

暮晚摇看到言尚的时候,言尚那边的官员们也看到了这边的两位公主和驸马。官员们停下来,向这边的公主们见礼。

言尚自然也向这边看了过来。

暮晚摇手里摇着团扇,满目欢喜地看着言尚。与他目光对上,她对他轻轻眨了下眼,自忖要让他看到她的风情妩媚。

谁知言尚脸一下子红了,瞬间低下了眼。

他慌张得就好似不该看到她一样,匆匆跟着同行的官员们走了。

暮晚摇呆了:“……”

就看了她一眼,他就脸红了?

她再回头看眼旁边当众卿卿我我的玉阳公主和驸马。

暮晚摇暗恨:她的夜夜笙歌呢?

是不是照言尚的脸皮,她就永远等不到了?

她还有机会让玉阳公主羡慕她有个好情人么?

东宫中,杨嗣仍在跪着。

几日下来,就喝了点儿水,一点儿吃食没有沾过。

少年跪得笔挺,几日来,来往臣子们见到了他无数次,一个个摇头着向太子求情,太子也置之不理。而宫人们不禁担心,眼看着杨三郎脸色越来越苍白,眼底尽是红血丝。

显然几日的煎熬,哪怕身体如杨嗣这般好,他也快撑不住了。

这一晚,杨嗣浑浑噩噩地仍旧跪着,跪得久了,他都要忘了初衷,只知道自己不能放弃。而不知何时,有宫人来扶他,唤他三郎。

杨嗣哑声:“走开。”

宫人身后,太子妃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郎。太子妃叹一口气,道:“三郎,起来吃点儿东西吧,殿下答应见你了。”

杨嗣抬了脸,他瘦削苍白的面上,眼睛如星辰般,骤然亮起。

这样的光,让太子妃怔忡。心想自己的夫君这般看中杨三郎,是否是因为杨三郎身上的这种光呢?

焚尽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亮。

这般的光亮,是否有一天,会将杨嗣自己也吞没了呢?

杨嗣洗漱后、吃了一点儿东西有了点力气后,才进去内寝,拜见太子。

太子玉冠白袍,正坐在灯下擦一把剑。杨嗣关上门进来,站在他案下,太子也一直低着头擦自己手里的剑,没有招呼他。

杨嗣便只沉默站着。

灯烛的光照在墙上,墙壁上映出青年和少年的身形。

太子忽而侧过目光,看向墙上二人的影子。

他擦剑的动作停了,缓缓道:“我虽是长子,却是庶子。不光是庶子,母家还卑微,远远不如秦王、晋王两人的母家。父皇自小不待见我,更是在李皇后时期,他多次厌恶我为何是长子,为何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是嫡长子。他更喜欢二弟。所有人都更喜欢二弟。而李皇后势大,理所当然,二弟刚出生就是太子。

“可惜二弟命不好。想他死的人太多了,他真的就死了。二弟死后,父皇图省心,直接封我这个长子为太子。这个太子之位,我就如同捡漏一般。父皇根本不看好我,我想很多年来,他都期盼着我什么时候做大错事,他直接将我丢开。”

太子嘲讽道:“可惜,偏偏我这个太子做的还可以,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贬我,我就一直当这个太子了。”

杨嗣垂着眼,道:“我一直相信你的能力。你只是……太想要那个位子了。”

太子喃声:“是啊,我太想要了。比任何人都想要。三弟、五弟他们失败了,还有母家庇护,而我有什么呢?我走到今天,靠的全是自己。你总是说我狠心,说我不爱民,不爱人……可是三郎,我有那种资格操心那些么?”

他陷入回忆中,道:“我仍记得,小时候开蒙,二弟身边的伴读就都是大世家出身的小郎君。轮到我,父皇就随便给我挑一个,完全是打发一样的态度。我不肯,主动向父皇求,想要一个世家出身的来做我的伴读。父皇大约被我的难得恳求打动,将杨家郎君安排给我。”

他自嘲笑:“弘农杨氏长安一脉,也是大世家了。我欣喜若狂,以为父皇终是对我好的。可是我之后才知道,来做我伴读的……就是你大哥,他身体不好,他才陪我读了两个月的书,小小年纪,就夭折了。”

杨嗣声音微绷:“……我听我阿父说过。”

太子喃声:“而你二哥竟然被你阿父送给了你那个无子的伯父养,到最后,杨家嫡系这一脉,竟然只剩下了一个刚刚出生的你。父皇那时要重新给我安排伴读,我知道我如果放弃了,可能再也不会有向上走的机会。我硬是咬着牙,说就要杨家三郎。哪怕杨家三郎刚刚出生,还是个婴儿……这个伴读,我等得起。”

他蓦地侧头,看向杨嗣。

恰逢杨嗣抬头,看他。

见太子目中含着一丝泪,看着他惨笑:“三郎,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日日盼着你长大,一有机会,就去杨家看你,看你什么时候才能进宫来陪我读书。你就是我的希望,就是我拼尽全力找到和杨家有一点儿联系的希望。你大哥因为身体差而夭折,我就总担心你也会。我天天去看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

“你好不容易能够读书了,却是个混世魔王。我心里多绝望啊,但只能忍着。可笑忍着忍着忍成了习惯。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有了个儿子要操心。三郎啊……战场刀剑无眼,你为什么偏偏就喜欢这个呢?”

杨嗣撩袍跪下,好久才哑声:“……殿下!”

太子起身,走到他面前,扶住少年的肩。太子缓缓的,将自己方才擦拭的剑递给他,轻声:“你想去战场,就去吧。

“我唯一的叮嘱,就是刀剑无眼,你要活着回来。”

第96章

北里夜火辉煌,歌声不绝。男女的呢喃和夜间的释放, 都被隔在了一道木门外。

一个名唤春娘的娘子被两个婆子搀扶着上了楼, 进到雅舍后, 春娘忐忑垂头时,听到上方一把清润温和的男声:“多谢了,麻烦你们先退下吧。”

搀扶春娘的两个婆子在得了赏钱后欢天喜地地关上门退下,屋中静谧, 跪在地上的春娘垂下的余光看到郎君衣摆停到了自己面前。

他撩袍,在自己对面跪坐而下。

春娘小心抬头, 微怔了一下。因此郎君面容俊秀已是难得, 更出众的是他一身好气质。而这般好气质的人,在春娘的印象中, 是轻易不会来北里肆意纵情的。即便会, 对方也不应该选她这种卑微的奴身。

坐在她对面的郎君, 自然是言尚。

言尚望她半晌,温声解释:“我是刘文吉刘兄的乡人,好友。”

春娘原本木讷中,一下子瞪圆了眼。她忍不住捂住了嘴, 眼中渗满了泪。一时间悲喜交加, 瞬间回忆起自己落到这一幕的缘故——

半年多前, 她刚刚到北里,看刘文吉俊俏,又感怀对方为情所困,所以主动去服侍刘文吉。

不想一位户部郎中家中的郎君强要她, 被刘文吉阻拦。

刘文吉当场被废,她惊吓之余连夜想逃。事后她被抓回北里,刘文吉不知所踪,而她被从中曲押去了罪奴才去的北曲。这半年来,她过得十分凄惨,动辄打骂,然她又要小心翼翼,唯恐不知不觉被那些贵人们随手处置而死。

而今快一年了,她都要麻痹了,一位郎君将她从北曲提了出来。

言尚抱歉地看着她,将一张纸递还给她:“我已经消去了你的奴籍,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日后你可以回到中曲了。我其实一直想救你,只是看管极严,比较麻烦。最近我才找了机会,趁陛下大寿大赦天下的机会,寻机将你从北曲救出。这半年多来,委屈娘子了。”

春娘如同做梦一般,待她看到自己真的把自己的奴籍拿回来了,她滚在眼眶中的泪水刷得落下。

然而她又紧张:“我是被朝廷亲自吩咐下来的罪女,郎君这般救我,会不会惹上麻烦?我得罪的人并不是寻常贵人……”

言尚叹道:“这些并不是你的错。难为娘子落难之际还为我着想,不过我既然敢救娘子,自然就有法子应对其他事。娘子不必在意。”

春娘感激,膝行着退后几步,向他磕头。言尚连忙弯身扶她,说当不起这般大礼。春娘却非要磕头,含泪说从未有郎君对她如此好,言尚只好无奈地受了一半礼。

之后春娘犹豫一下:“不知刘郎如今……”

言尚温声:“你不必操心他。你对他现今一无所知,才能重新开始新生活。”

春娘一时目中黯然,点点头。

她又望着这位郎君,为对方风采和气度所折服,不禁鼓起勇气:“郎君都救我脱奴籍了,何不让奴家从此后跟了你……”

言尚吓一跳。

他失笑:“不敢不敢。尚家中有母大虫,不敢在外作乱。”

春娘一怔,但见对方将拒绝话说得这般俏皮,丝毫没有带给她羞辱压力,她也一时放松,不好意思地笑了。春娘道:“郎君的夫人一定貌美如花,与郎君男才女貌,相得益彰。”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不多说。

显然他现在已经对拒绝女郎有了一定技巧,不再如最开始那般慌乱了。

言尚慢条斯理:“闲话莫提,我也并非那般无私。我救你,总是要图谋一些什么的。不知娘子可愿帮我?”

春娘柔声:“奴家从此后一身性命尽赴郎君,但听郎君差遣。”

言尚道:“娘子误了自己了。你的性命与我无关,自不必为我肝脑涂地。只是让你帮一些忙……日后你攒够钱财,想要离开北里自谋生路,依然与我无关,我不会阻拦。娘子为自己活便是,不必为我。”

顿一下,他慢吞吞道:“我只是希望娘子配合我,成为都知。”

春娘诧异抬眼,想看看这位郎君是不是在开玩笑。

都知,是名妓中的顶级。

青楼女子中的都知,权利极大,经常往来于达官贵人府邸,陪各位朝廷官员、重臣、贵族郎君出入各种筵席场所。成为都知的,都是天下知名的名妓。琴棋诗画只是最普通的要求,大魏对都知,最看重的是才。

即是说,言尚要求一个原本只是陪客人喝酒的普通妓,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才女,为他所用。

言尚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他需要在北里有一个都知,方便自己用。之前几个月要忙使臣的事,如今使臣的盟约基本定得差不多了,他们纷纷离开大魏了,言尚就有心思把手插到这里了。

大魏官场,是经常需要各种筵席的。如言尚这种不能喝酒的人,他之前应付得一直很辛苦。再加上狎妓是潮流,他若不随众,难免为官场人排斥;然而他若狎妓,不说他自己过不了自己的关,恐怕暮晚摇都会与他翻脸。

再加上,北里作为长安最繁华的地段,无数朝廷重臣往来此间。如有一名都知做内应,对朝廷上的波动,会察觉得更敏锐一些。

言尚越来越意识到为官者,不能只待在朝堂上。他意识到平衡各方人脉的重要,与三教九流交好的重要。

思来想去,培养一个倾向自己的都知,才是最好的。

言尚和和气气地和春娘解释:“都知的考察,一是席纠,二是作诗。席纠中,喝酒品酒的本事我无法助你,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而作诗这一道,说来惭愧,其实我是极差的……然而我即便极差,应该初时教你,也不成问题。

“只是作诗作到最后,你就得靠自己,不能依靠我了。”

他犹豫一下:“我认识人于此道精通,但她恐怕不会相助,我们暂且不必多想她。”

春娘一一应了。

言尚温声:“日后我常来北里时,便麻烦娘子服侍了。”

春娘连忙:“不敢。若是成为都知,于我好处也是极大,我也不必如去年那般被逼得走投无路……多谢郎君肯花费时间教我。”

她迟疑:“然而郎君叫我成为都知,只是让我帮郎君挡酒,帮郎君探查一些消息么?”

言尚心中微顿,感慨这些女子,果然敏锐十分。

他低声:“也许还想留你当一枚暗棋……但是能不能用上也未可知。你且不必多想,总之于你性命无忧。”

春娘放下心。

之后言尚捧书教她识字。

当夜言尚也宿在此间。

春娘学得十分认真,她想报答对方救命之恩,唯恐自己表现得太笨让这位郎君失望,但是她仔细看,见言尚神色淡淡,她学得好与不好,错了没错,他都不怎么说她,不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

但要说鼓励的神情也没有。

他丝毫没有给她遐想的可能,让她觉得可以借助教学从而接近他。春娘失落之时,再次羡慕起他的夫人来。

夜已深,春娘要退下时,言尚迟疑了一下,叫住她停步。

春娘此时压根不觉得这位郎君会让她陪侍,她便只疑惑而望。见对方垂着眼坐在榻上,竟然面露赧色,低声:“我还有一事,想向娘子讨教一些男女之事。”

春娘:“啊?”

她茫然:什么意思?让她陪侍?她看错这位郎君的为人了?

言尚低着眼,说:“我与我夫人……咳咳,初初成婚,于此道,不太、不太……”

春娘:“和谐?”

言尚松口气,说:“是。”

他微蹙眉:“我想对女子的身体多了解一些,防止她总生我的气,我却不知缘故,让她更气。且她身体娇弱,乃是易病体质,我不知道该如何注意。还有……”

春娘笑着坐了回来,尽是自信:“那我确实可以相助郎君。这世间,谁会比我们这般出身的,更了解这些呢?”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这正是他的意思。

他看书都看得一知半解,和其他男子讨论,话题太过露骨、对女子充满不敬时,他又会不喜。思来想去,还是讨教青楼出身的女子更为方便。

灯火寥寥,一帐落地,春娘和言尚隔着帐子说话。

春娘倾身而问:“敢问郎君与你家夫人成亲多久?”

言尚茫然了一下,心想这个有什么重要的,他说:“半年多了。”

按他稀里糊涂的算法,暧昧就如同成亲,从他对暮晚摇说那句“我心里不清白”开始,他就已经在心里认了她。这不就如同成亲一样么?

春娘算了算,觉得这正是小夫妻蜜里调油的时期,便问:“那你们……嗯床笫之事,体验如何?”

言尚顿时脸红。

大袖落在榻上,他袖中的手指忍不住因尴尬而曲起,身子也一下子坐得僵硬了。

幸好隔着帐子,外面女郎看不到他的窘迫。只听到他淡定的声音:“挺好的。”

春娘疑惑,心想既然挺好的,这位郎君想问什么。

她想了想:“可是……郎君不能持久?或者,次数过低,你家夫人不满?”

言尚茫然。

然后明白对方想岔了。

他连忙打断:“我问的不是那些。我和我夫人……这方面挺好的。我想知道的,譬如一些……姿势,一些……常识,一些……女子的感受。还有、还有是否会怀孕……避子汤是否有效……”

他蹙眉,道:“我夫人……好似不喜欢避子汤。”

春娘:“怎会有女子喜欢避子汤呢?郎君,你们既已成亲,你为何不喜欢让你夫人怀胎?”

言尚沉默半晌,道:“我没有不喜,我很喜欢她能怀我的孩子……但是,时期不对,我有些难处。”

实际是暮晚摇不肯,春娘自然不知了。

春娘幽声道:“是药三分毒,郎君还是让你家夫人少喝一些。”

言尚:“可是避子汤不就是为了避孕么?不喝了,如何避孕?”

春娘有些怒:“郎君就不能体谅自己夫人一些?一定要行此事?缓上一段时间不行么?”

言尚默然无语。

春娘以为他生气了,当即反省自己怎么敢跟救命恩人生气,她语气放软,柔声:“其实,若想避孕,也有一些不伤身的法子。比如,癸水前后这段时间避免此事……嗯,我看郎君这般生疏,郎君是否知道何为癸水?”

言尚结巴道:“知、知道。”

春娘叹气,听着就知道对方大概不是很清楚了。

如此,春娘认真解释,言尚虔诚聆听,一夜过去。

各国使臣纷纷离开大魏,到了三月中旬,乌蛮王这边也谈好了与大魏的新盟约,要离开长安了。

长安官员将蒙在石送出长安城。言尚因参与乌蛮之事太多,许多章程都经过他手,所以哪怕官位尚低,他也在送行之列。而言尚侧过头,见到了来送行的朝臣旁边,是丹阳公主暮晚摇。

除了乌蛮王指名要丹阳公主送行外,丹阳公主也是代太子而来的。

大魏最终给乌蛮派去了一位好学究,领着三四个弟子,跟着乌蛮王去乌蛮,帮对方研究乌蛮的文字。乌蛮王又和大魏交换皮草,换来了珠宝、书籍、工具更物。

最后乌蛮王想假道伐虢,大魏这边看着能牺牲一小国,扶持乌蛮发展,也不算坏事,便答应了。乌蛮要去助南蛮王统一南蛮,而内里,大魏这边只希望乌蛮王和南蛮王斗得越乱越好。

自然,一个平稳的邻居是最好的;但如果邻居家里天天打架,没有空理自己,这样也不错。

不管出于哪种缘故考虑,大魏继续扶持乌蛮上位,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出了城,乌蛮王高大魁梧的身形身边,大魏官员将之前南山之事后被抓的乌蛮勇士们,全都放了回来。以克里鲁为首,众乌蛮武士惭愧地向大王行礼。

蒙在石随意地扶起他们,眯眼看向另一边的暮晚摇。

暮晚摇那边,方桐等公主府的卫士自然也同时被放了回来。打量着方桐,见对方之前在南山上受的伤都已经养好了,暮晚摇松口气,心想幸好她天天去催秦王,让三哥没敢报私仇,总算把她的人平安放回来了。

暮晚摇心情愉悦之时,余光看到蒙在石和朝臣门寒暄之后,大步向她走来。

她淡着脸看他,心里升起警惕感。

暮晚摇道:“太子要我告诉你,杨三郎伤你之事,他为三郎在南山伤你的事赔罪,特意将杨三郎贬了官,送去做一个小小校尉,不知你还满意?”

蒙在石似笑非笑:“你们大魏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你们到底心思在哪里。随便吧。我也不在意那些了。”

蒙在石站在她面前,盯着她半晌,道:“果然你们大魏的风土养人。这三月以来,经历这么多事,我却见你漂亮了很多。”

暮晚摇淡声:“天生丽质,没法子的事。”